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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名士者縱情也風流

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提及魏晉南北朝,就不能落下“竹林七賢”最華麗的一筆,他們在田園竹林間肆意酣暢,揮霍著自身的才思。他們俯仰無愧,顧盼自憐,在狂嘯與痛哭中,為自己寫下永垂不朽的詩文。

阮籍醉酒圖

癡到無望才是狂

二十一歲英年早逝的唐詩人王勃,天性猖狂不羈,正值少年意氣風發之際,臨江寫下千古名作《滕王閣序》,自認為比“狂”的話,他已經天下無敵,甚至連孟嘗、阮籍都不放在眼里,驚煞旁人。大概這就是幾千年來狂士的通病,總以為世上在沒有比自己更強的人。不過,別人或許對王勃的大言不慚略感不滿,但如果換做是阮籍,即便他晚生幾百年聽到了王氏少年的狂言,恐怕也不會在意,因為他的心要遠比王氏來得寬闊,他所為之心如刀絞的事情,也遠比王勃來得深遠。

阮籍喜好駕車四處游玩,因他天生嗜酒如命,時常酒后駕車,雖然沒有出過什么意外,卻經常驅車驅到一半時跳下車,伏地痛哭,不為別的,正是因為前方的路不好走,車已經過不去了。王勃為此而嘲笑他,“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如自己般青春年少,即便窮途末路也不必如此傷心。然而他又怎能體會阮籍的痛心呢?

時光匆匆,人生路途坎坷艱辛,獨自一人驅車在這路上行走,左右是荊棘與猛獸,奔逃至前方卻已無路可逃,這種絕望并不是王氏這樣年輕人所能體會的。倘若王氏多活幾年,大概也不會有滕王樓閣前的豪言壯語。

阮籍的悲傷與無望,也許是當時大部分士人的心情。魏晉交替之際,魏王曹芳被司馬氏所控,作為士大夫階層的名士,要么跟著曹氏一同滅亡,要么跟司馬氏合作。面對這兩種選擇,一些人采取了消極抵抗的方式。阮籍是當時非常有名的才士,曾少懷大志,奈何天下多變,真才實學者少之又少,一時間壯志難酬。盡管晉帝司馬昭對他非常賞識,多次邀請阮籍入朝,但阮籍對司馬氏的印象極差,幾次耍酒瘋躲過司馬昭的招攬。在阮籍看來,這樣做大概既能保住自己的氣節,也能避免一死。然而同為名士、又是阮籍好友的嵇康卻并不懂裝糊涂,誓與司馬氏相抗衡,最終淪落到死于非命的下場。

在權勢的傾軋下,阮籍的內心遠不及他的外表看來那樣鎮靜自若。他的母親死時,他本應忌酒忌葷,卻去赴司馬昭的宴席,下棋吃飯,喝得酩酊大醉。其實他并不是不痛苦,而是痛苦到一定程度心已僵硬麻木。很多人認為,阮籍的偶像是老莊,所以他效仿莊子對生死泰然。莊子在妻子死後,非但不悲傷,反而為他妻子脫離人世疾苦而感到高興。不過阮籍并不高興,否則也不回在下棋時遲疑,吃飯時只顧飲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因為愁得太重,傷得太深,阮籍幾乎是在亂世當中寫下詠懷詩最多的人。他一生作詩百余首,流傳不過九十余首,但詠懷即八十二首,后人一直把這些事作為考證阮籍一生經歷的依據。的確如此,阮籍思卿、思家、思社稷的想法皆揉入這些詩中,壓抑在心中的痛于詩中顯然可見。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詠懷八十二首》(其一)

這首詩作同阮籍的所有詩一樣,隨感而作。千年來,心思頗重的人向來好詠懷,無論借物借景,只要不痛快,隨手拈來一片葉子,看著它有半點枯黃也會痛哭流涕,賦詩一首。阮籍的悲傷雖是內斂,但卻一點也不比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少一份細膩的心思,因此見到午夜蒼涼,如何不悲而寫詩呢。

詩首即言那時正是午夜,他躺臥很久都睡不著,便起身來到窗邊對月撫琴。看著月光灑在床帷之上,斑影綽綽,清風徐來,掀起了他的衣襟。在這般清寂的夜晚,偶爾傳來野外孤鴻鳴叫、倦鳥啼吟,阮籍突然為它們的凄鳴感到痛心。自己孤身在外徘徊也就罷了,鳥兒們也同樣于空中徘徊,找不到自己的那片林子,原來,大家都是這樣形只影單。

南朝宋的詩人顏延之是個喜歡考證的人,他說阮籍總是寫悲情詩,原因在于晉文帝在位時世人多慮禍患的緣故。阮籍憂讒懼禍,才躲進竹林深處,獨自傷心苦悶。“晉文代”指的正是司馬昭當政時期,這是由于他死后被追封為“文帝”的緣故。晉君向來多猜忌,大概是曹魏留下的后遺癥,是以當時的名士即便有報國之心,卻仍懼怕入朝為官。顏延之對阮籍的這番推測不無道理。很多后人都認為阮籍的詠懷詩多太過隱晦,有時根本看不懂阮才子究竟要表達什么,可身處于令人懼怕和幻滅的時代,有多少人敢于直言自己的痛和不滿呢?

阮籍并不是沒有想過完全放下,徹底追求遠離塵囂,求仙問道。他喜采藥煉丹,希望藉由仙丹來飛升,不過卻知希望極其渺茫。“采藥無旋反,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詠懷八十二首》七十)詩中已經表明,他曾奢望去當個逍遙神仙,可是天人之路又虛不可及,怎么辦?他只能放棄服莫名其妙的藥,改以飲酒和跳脫世俗投入山林來逃避現實。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詠懷八十二首》(其三)

這首《詠懷》的前兩句即引出了古代的一個典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話的意思便是桃李雖不能言語,其開花之后的嫣然嫵媚、結果之后的香甜美味,仍是人們心中的最愛。去欣賞和采摘它們的人自然會在樹下踏出一條蹊徑小路。阮籍的庭院里便種了許多桃李樹木,每天看其花開花落,結出美好的果實。不過,秋風吹過,枝葉便凋零了,往日再過美艷樹木一旦退下華麗的衣裳,不過變成了枯木衰草,左右頓生荊棘枸杞的殘葉。

花開花落本是萬物的生長規則,年復一年歲歲枯榮自然如此,可是在阮籍看來,卻充滿了惶惑與清冷。想當年,他對功名的奢望如今已化作虛無,他之所以仍是痛苦不已,并不是得不到顯赫的地位,而是失去榮華富貴變得沒落。沒有繁就沒有衰,就像花開得茂盛、果結得琳瑯,可秋風掃過仍是不免要褪去衣裝變得沉寂。人生無常,勝敗有時,朝不保夕的日子過得實在很不舒服,阮籍覺得能獲得解脫的途徑就只有驅車逃至山野,甚至不惜與妻子親人離散。可是,遠離了桃李繁茂的莊園,就不會看到田野間的榮枯景象嗎?天地有時,四時無惑,野草也會毫不猶豫地隨著寒冬的到來沉睡于泥土之中。在這詩的末尾,阮籍顯得更加無奈了。偌大的天地間,唯獨留下一副他在“淚眼問花花不語”的情殤景象。

阮籍的詩如他的人一樣,充滿了幻滅感。他不是完全地抨擊時政,為懷才不遇而不滿,也不是完全地脫離神行,求得飛升;他既不愿與世事同流合污,又不能真正地與現實劃清界限尋覓歸趣,所以在左右皆尷尬的局面下,變得絕望至癡狂的地步,從癡狂再到無望的幻滅。也許正是這樣的掙扎,令他變得更加靈秀和謎樣,使后人不斷地對他的心思進行揣摩,最后連累得后人也變得癡癡迷迷,與阮籍同苦同悲。

邢臺絕韻,生死廣陵

一個真正的亂世。這是余秋雨對魏晉的評價。它曾出現過一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遵循著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在血雨腥風中開拓生存之路。等到英雄遲暮之后,斗爭的激情與后坐力仍在,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制服著的各種社會力量也在猛然涌起,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這便是曹魏與司馬氏間的斗爭最佳寫照,政壇一改當年的壯志雄圖、華麗清爽,只剩下以明爭暗斗、投機取巧,充滿權術、策反和謀害。

專制統治制造的表面有序實則混亂的社會,使許多文人不幸地成了替死鬼。文人與朝廷能夠接壤之處無非在治國這一方面。歷史上大多數治國政策出于文官,武官則負責守護江山。也便因為如此,文人集團的出現把政治斗爭不斷地復雜化,最后釀成極大的惡果,連累很多名士死于政治屠刀下。前朝的晁錯,后世的王融,都是現實當中活生生的例子。

按理說,只要略微有點明智的文人,就該清楚要么膽怯變節,要么逃得遠遠的。身處亂世的阮籍,是名士當中把變節和遠遁處理得比較均衡者,所以他有幸能對人生進行幻滅式的哲學思考,超然于世人之上。然而,他的好友嵇康卻并沒有那么“明智”和“幸運”。

阮籍與嵇康最初是不相識的,后來經過七賢最年長的山濤介紹,兩人深感“臭味相投”,頗有英雄相惜之感,于是成了竹林中形影不離的琴樂酒友。他們經常穿著背心褲頭,坦胸露背地在山亭里喝酒、彈奏、唱歌。古音樂史素有“嵇琴阮嘯”的傳說。據聞阮籍的歌喉非常爽利渾圓,與山野間呼嘯吟唱,余音久久不絕,加之嵇氏絕妙的琴藝,二人一搭一喝,遠近林鳥紛紛聚首而來,停落聆聽妙音。此等情景大概也就只有小說里才可見。

樂哉苑中游,周覽無窮已。百卉吐芳華,崇臺邈高跱。

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輕丸斃翔禽,纖綸出鳣鮪。

坐中發美贊,異氣同音軌。臨川獻清酤,微歌發皓齒。

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

酒中念幽人。守故彌終始。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

——《酒會詩》

嵇康在寫這首詩時應該也是與阮籍等好友一起玩的那刻突發靈感,情緒想必既欣然又悵然。詩的前六句主寫他的欣然,由于在于他身處百花林木交錯的風景優美處,上有山巒浩渺,下有游魚臨淵,舉頭觀望鳥翔,附身可釣鯉鯽。容身于自然之中嵇康,一邊飲酒,一邊操琴而歌,生活的愜意不是一言兩語能概括。然而卻是在極致的歡愉當中,他的心情陡然失落,樂而忽悲。“斯會豈不樂。恨無東野子。”原來他在高興的同時卻突然思念起過去的朋友,感嘆朋友“東野子”無緣再參加自己的音樂酒會。

“東野子”是嵇康深深思念的人,他本名為阮侃,身居河內太守,與嵇康的交情幾近金蘭,后來阮侃遷居東野。由于二人多年不見,所以嵇康才借“東野子”來指代他,以表自己的念舊之情。然而,思故人只是嵇康突然惆悵的一個誘因,他真正悲傷皆由魏末朝政混亂而起。

對魏晉兩股勢力的角力,嵇康深惡痛絕,他常說自己決不能與這些俗人同流合污,因此他的言志詩大多都自表清白。晉文帝司馬昭當政時期,對招攬嵇康可以說盡心極力,禮到人情到,可嵇康偏偏不吃這一套,斷然拒絕了司馬昭的好意,令對方丟盡顏面,因此竟成了司馬昭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行。一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對于他的子民有著天生的控制欲,一旦脫離他的掌控,就絕不能再讓其存在下去。很顯然,在與帝王的周旋間,嵇康沒有任何優勢,也無阮籍的聰明,終為守節而絕命。也正因如此,很多后人都把這件事作為阮、嵇二人的人格衡量,認為阮籍在氣節上略遜一籌。

藝術要有缺憾才能成就永恒,人要有缺點才能更顯獨特。嵇康的缺點與獨特剛好便是他的倔強與不服。其實他并不是一個沒有任何政治抱負的人,只不過不屑給司馬氏做事。為了躲避司馬昭的糾纏,他甚至曾到洛陽郊外當個小小的打鐵匠,偶爾投身自己的愛好,研究一下玄學。

嵇康對玄學的崇敬已經到了中毒的地步,也嗜好煉藥吃藥,希望榮登仙籍,是以對儒家學派頗為不屑,這也是他遠離仕途的原因。不過,當朋友呂安有難、被官府扣押時,他又去做了“狀師”,據理力爭,甚至大罵統治階級遵儒的迂腐,公開高唱老莊調,以“越明教而任自然”來反儒家思想對天下百姓的人格統治。這種舉止無疑是在撫觸司馬氏的逆鱗。

既然決定遠離是非,就不要再涉足,在上面這首《酒會詩》中,嵇康已經言明要笑傲山林,后來又何必投身官場的染缸自尋死路?

當統治者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時候,即便一個人有天大的背景也無用。因藐視圣人經典,危害江山社稷的罪名,嵇康被司馬昭更加忌諱。司馬昭在小人鐘會的讒言圍攻下,遂下令將嵇康處死。嵇康在當時已經非常有名的人物,尊奉他的人不在少數。在他身處的偌大刑場上,三千太學學子匍匐跪地拜嵇康為師,欲藉此為嵇康抬高身份,同時向朝廷請命,希望朝廷放嵇康一馬。比一個皇帝還要有號召力的人,司馬昭如何能不忌恨,誓言非要嵇大才子的命不可。直面死亡,嵇康非但不懼,甚至在邢臺上從容瀟灑地笑了,向人要過一架琴,面對萬千前來的送行者,起手抬袖按下琴弦,奏出一曲《廣陵散》。

《廣陵散》本非嵇康所做。廣陵原是揚州的古稱,可見它曲調應源于江東一代,是早在秦代就已經有的古樂調。《廣陵散》的曲譜在人們手中輾轉來去,經歷數百年輪回,到了嵇康那里已經不再完美,也并不存在遠古的靈氣。嵇康選擇在赴死前彈奏,也許是相中了《廣陵散》的前曲幽咽、黯然銷魂,后曲空明有力、海闊天空。該曲的前調后調轉折如同靈魂的陰陽兩面,迥異非常,彼此相生相克,亦如嵇康的詩和他的人一樣,一生曲折,有悲也有喜,有對世事的不能諒解,也有對人生的參透和淡然。

從容就死,嵇康仍不假他人之手,選擇自我結束這段悲哀卻也有趣的一生。他推開琴臺,借儈子手中的刀引首刎頸。至此,被他傾盡生命之力完美了的《廣陵散》成了絕韻,以余秋雨的話說,如同來自“遙遠的絕響”,永世不能再聞。曲如人般,從容而來,從容而去,寧做絕世奇人,不屈就俗世鬼。

大多時候,憐惜嵇康的人寧愿他選擇追求玄道,去煉藥求仙,也不想看他絕命刑場。可偏偏絕命的一刻,成就了他的永恒。

佳人遺世才獨立,恐怕即是如此。

引用:

1.廣陵散

2.余秋雨

3.《世說新語》

褲衩中的天下,醉夢里的酒德

“酒德”素來是中國飲食起居該遵守的德行之一,像是紂王造酒池豪飲的方法當然很可笑,所以當其溺死在其中時,正應了“報應不爽”四字。儒家的酒德提倡戒酒或節飲,不過飲酒這樣的雅事如果被廢除了,反而是對酒文化的傷害。其實人們只要量力而飲,以不傷身、不強飲為前提,喝點小酒也是人生樂事一件。

可是歷史上喜好牛飲或者嗜酒如命的人實在太多了。先秦宮廷王室常借酒鬧事,魏晉有一大批文人名士以酒麻痹人生,后世的再有李白這個酒中詩仙。好酒的人簡直是此起彼伏,一代勝過一代。不過真正對“酒德”的形成有貢獻的貪杯者,大概也就唯有劉伶一人了。

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因為長得比較丑,個子又矮,估計于形體外貌上略有自慚,所以平時沉默寡言,唯見酒才親熱。其實竹林的七位賢士,是東晉時期的后人硬冠上的,喜好山野生活的不只是他們幾個,不過是七人平時走得都比較近,經常在一塊兒喝酒罷了。雖然大家都有飲趣,但是真正在喝酒方面頗有心得的也就只有劉伶一人,其他人借酒消愁的成份居多,劉伶卻多引以為樂趣,并且將飲酒奉之上乘,為其表彰。于是,在一次喝多了半夢半醒之中,他寫下上面這篇二百余字的《酒德頌》,本作自賞用途,不成想寫了篇亙古妙文,把喝酒升華到了一種玄奧的境界。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巧妙。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暮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木盍ke)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余?

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攮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注],枕麴借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酒德頌》

該篇頌里出現的主人公是個德行高尚的老先生,也可以說就是劉伶本人。在文章的起始處,老先生便稱自己喝酒喝到一種超凡的境界。他可以把天地開辟作為一天,把萬年作為須臾之間,把日月作為門窗,把天地八荒作為庭道;行走沒有一定軌跡,居住無一定房屋。他還能以天為幕,以地為席,放縱心意,隨遇而安。一個人可以“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隨遇而安到此等程度,該算得上是非常逍遙的人了。

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劉伶的自喻,看劉伶平時的作為就能知道。他常自詡能遨游天地,大概是喝完酒之后忘乎所以的原因。平時他以酒傍身已經是出了名的,沉湎于酒精的刺激曾叫他的老婆擔心至極。《世說新語》里有過一則軼聞:一次劉伶喝酒喝到酒精中毒,渾身抽搐,讓妻子快把酒拿來,否則便要一頭撞死。妻子見狀嚎哭一通,把酒統統砸了,聲淚俱下地勸他:“老公,你酒喝得太多了,這不是養生之道,把它戒了吧!”劉伶眼珠一轉,點頭說:“好,可是靠我自己是戒不了的,你把酒肉拿到神那里祭祀,我沖神發誓,讓他老人家幫我戒了。”妻子信以為真,立刻把酒肉放到神臺上。劉伶趁著妻子不在,對神臺上的神明說:“天生我劉伶就是為了喝酒而活,喝一斛酒得用五斗酒來解,注定是與酒脫不了干系,婦人之言您絕對不可以聽信的。”于是拿著酒肉一路小跑找朋友對飲去了。

對于酒完全沒有抗拒力的劉伶,自然酒后就更加毫無約束。他曾因喝酒喝得太多,為了散熱而脫光衣服,大字型躺在自家屋子里。一次客人進屋找他,發現他什么都沒穿,便諷刺他放縱。劉伶笑嘻嘻地說:“天地是我的房屋,室內是我的衣褲,你們為什麼要鉆進我的褲襠里?”客人頓時無言,尷尬地離開。便是這樣一個毫無禮儀的醉鬼,于玩世不恭中顯現了他的靈機。幾乎可以肯定的說,《酒德頌》里的老先生必是劉伶無疑。

劉伶雖然好酒到了放蕩不羈的程度,可是依然很有骨氣。《酒德頌》的第二段寫道:“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由于他的行為乖張,有很多人時常在人前折損他,劉伶并不是不以為然,時常反唇相譏。激動時便跳起來斂袖綰襟,張目怒視,咬牙切齒予以反駁:禮儀法度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是非自有公道人心去判定。

罵夠之后,劉伶仍然繼續銜杯痛飲,枕著酒槽睡覺,無憂無慮,其樂陶陶。困了便睡,醒了便飲,什么四時寒暑、聲色貨利,都像腳下隨波逐流的“江漢三載浮萍”,都如“蜾蠃之與螟蛉”,渺小得不值一提。全頌洋洋灑灑,盡是劉伶的不羈的風度。

劉伶同阮籍和嵇康一樣,崇老莊,好玄學,卻更有點任性胡為的調調,因學識不足,限制了他在文學上的成就,并不等于在精神上也受到外物的牽制。他嗜酒,不惜為了酒而不顧德行,干過騙酒騙肉的滑稽事,不過他卻并沒有因此郁郁寡歡,反而聰敏有趣。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鎮上的人吵架,對方生氣地要揍他,劉伶卻一本正經地說:“像我這樣雞肋般的排骨身,哪有地方可以安放老兄的拳頭。”任誰聽了這話都要哭笑不得,那人怎么可能還有心情揍劉伶。

劉伶在飲酒方面本身已達到可馭萬物的境界,忘卻生死,忘卻榮辱,他在文才上或可永世不能企及阮、嵇二人,但他的灑然中見可愛,是誰也到不了的境界。他飲酒賦頌,讓中國的酒文化增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他本人到底是有酒德還是無酒德實叫人說不清楚。他不顧體統,該是無德,可又參透了喝酒的最高境界,將世間一切拋諸腦后,無為無我,早已臻至神圣,狀似德行絕佳。

其實,真正的酒德在飲者的心中,而不是流于形式的規定,這不正是酒被賦予逍遙和自由含義的本質所在嗎?像是電影《紅高粱》中,在一片赤黃、黝黑下的背景下,如甘泉的酒積漸出來也變得那般清朗明晰,沖刷出最淳樸和真實的鄉土人情。酒德,該是原自人心是沉淪還是看破吧。

君子之交不畏絕交

伯牙與鐘子期相會于林間,因琴樂而結緣,互為知音,是以當鐘子期離開人世的時候,伯牙不惜斷琴永絕音樂,以慰朋友的靈魂。古人常以為: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人生一世,能得一知己甚至比得到江山更加快意。而竹林七賢之所以對于友誼則更珍視,是因為時逢亂世,能得知心人的機遇并不多。

司馬氏在與曹魏斗爭時,對文人名士所采取的高壓政策令很多人都小心謹慎,甚至連交友都要仔細認清,以免被陷入不義的境地,連怎么死都弄不清楚。所以諸如阮籍、嵇康、山濤、向秀等人的相識,完全是因互相介紹,又都志趣相投,彼此的重視程度才非同一般。不過他們之間也并非完全沒有芥蒂,單在出仕的問題上起過極大的爭端。

在竹林七賢里,先一步選擇做官的便是山濤。山濤博學多才,性格老厚,眾人中數他年齡最長,對于世事的看法自然成熟,行事圓通。所以當司馬氏三番四次要他入仕之后,山濤選擇了服從。他深知司馬氏對嵇康又愛又恨,也先一步料到如果嵇康再倔下去,一定會被司馬昭想辦法除掉。于是親自上門求嵇康,甚至主動向司馬昭舉薦。不料嵇康卻因此惱羞成怒,決然地寫了一封“斷交書”,便是后世有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巨源”為山濤的字)。其中在理行間大有類似“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傷人字眼。

一紙白書,十數年友情就此斷絕,山濤的痛心非言語能說盡,同時嵇康本人也并不是不痛苦,對這段友誼他還是藏在內心的角落里倍加珍視的。所以,當嵇康真的赴死時,還是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山濤撫養。嵇康為什么這么做其實顯而易見,君子之交因志趣不同而斷絕往來,但嵇康仍然尊重山濤的選擇,而托孤給后者是因為他知道只有山濤這樣的性情才能在黑暗混沌的時代生存下來,如阮籍懶散、劉伶隨性、向秀無為,他們的性格根本不容于市,當然不是托孤的好選擇。

山濤似乎能夠體會這位曾經的好友一片苦心,嵇康臨死之前托孤的行為說明他對自己信任如一,并想借托付子女的舉動來表達他對山濤最深切的歉意。是以當山濤見到嵇康幼子嵇紹時老淚縱橫,果然在二十年后薦舉嵇紹為秘書丞。

像愛情一樣,友誼如果那般容易被拆散,便也不是真正的友誼了。以嵇康的毫無拘束的性格和悠閑自在,對友情的羈絆仍是舍不下、放不開。

為嵇康之死痛心疾首的不只是山濤,向秀猶有過之。向秀,字子期,是七賢中與嵇康私下往來最密切的人。嵇康為呂安辯護而被陷害至死,向秀是二人最近的“閨中密友”,聽聞此噩耗頓時感到悲憤交加,對未來的人生旅程更加絕望。

自嵇、呂二人過世之后,司馬氏坐擁天下,向秀深感難以自保,他不像嵇康那樣崇拜黃老,對正統儒學完全否定,更傾向尋求二者的平衡,所以不久之后,為了生活下來只有屈就自己成了司馬氏的臣子。一次,他路過嵇康和呂安的舊居,望著故人茅廬在夕陽下清冷的影子,耳邊偶聽不知從那里傳來的凄切笛聲,頓時悲從中來,淚水滾滾而下,回到家中寫下了懷念舊人的《思舊賦》,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形如泣血。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思舊賦》

詞賦每每被人吟出,總令人忍不住想起《楚辭》,想起《離騷》。在唯美言語和華麗比喻的外衣下面,隱藏的是筆者最深沉的悲。向秀的這篇賦,悲情全在其中。

賦的前四句便交代他路過嵇、呂舊居前的緣由,那天傍晚,他離開了陰沉沉的府衙,邊走邊行,看著茫茫的山野和徐徐的河流從眼前閃過,城郭化作殘陽駁影,空巷里卷起陣陣冷風。偶然路過逝去朋友的舊居前,他信不走上去,站在故居門外徘徊。嵇康已經死了,他的妻兒親人早也已遠赴他鄉,故舍仍完好的立在那里,斯人的倩影早已形神俱滅。心,真的很痛。此時,他凄凄然地不經意想起了秦李斯被腰斬的情景。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是向秀在《思舊賦》里為一個個援引的歷史典故。講的是李斯臨死之前,牽著兒子的手說:“父親答應牽著獵狗與你到郊外逐野兔,如今已經不能了。”李斯無法與其子享受天倫之樂的難過,與向秀和朋友陰陽永隔一樣的痛一樣,都是那么碎心蝕骨。

向秀不能理解,為什么如嵇康、呂安這般蕙質丹心、超凡脫俗,無論詩文、彈琴皆遠遠凌駕于凡人之上的才子會命途多舛,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難道這就是命嗎?就在這時,鄰家響起的笛聲為何還吹得那般清晰明朗,難道是嵇、呂在借笛聲召喚他,向他述說不甘嗎?事實上,不甘的是自己的心吧。篇末的四句,向秀因笛聲的驟響而倍感凄清,越發地為友人和自身的不幸感到痛心了。

魯迅曾經說過:“青年時期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了。”魯迅懂得了向秀欲語難言的原因,實在是向秀他在左思右想后,內心憂傷到極致而不知如何落筆。古語有云:“吟罷低眉無寫處”。因為找不到詞來形容自己如何悲痛,所以沒有什么長篇大論可言。

來自政壇的壓力,讓向秀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不滿。他不想入仕,偏偏被迫接受官職,他想逃進山林,可是又不知做什么。太多的名士才子都是他這樣的矛盾體。于是,他的《思舊賦》僅僅寫出了思念的情景,沒有過多內心的闡釋。不過在賦的最后,人們仍能看出他在為友人泛濫出無限同情時,對自己也抱著同樣的憐惜。

竹林七賢間的交往,是君子與君子間的相契,在清清淡淡的情感里滲著哀傷的滋味。無論是嵇康與山濤,還是向秀與嵇康,又或七賢其他人的交往,即便相知卻并不一定相容,相容了又不盡相同,各自都有各自不能訴說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樣,他們身處在城郭里的舊事都已成往日的追憶,但他們間的友誼仍在彼此的心間長存不朽,這便已經足夠了。

愛得猥褻也空靈

對待感情的問題,魏晉時期的人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算比較強悍的能手。像是竹林七賢,不能說各個都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迷倒萬千女子,但他們與女子間,有著很多值得玩味的故事,尤以阮籍、阮咸二阮為最,其次就是山濤。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

交甫解佩環,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詠懷八十二首》(其二)阮籍

從某種程度來說,阮籍是個非常憐香惜玉的人。他的這首詠懷詩,便是講男女離別之后,被“拋棄”的女人身世極可憐。阮籍對這樣的女人最沒轍,憐惜之情不由得滔滔泛濫。全詩援引的是上古神話《列仙傳》中一個神話故事。詩中的“二妃”便是神話故事的兩位女主人公。“二妃”乃是江漢兩河的仙子,于江、漢之間的水域飄搖,遇到了鄭人美男子交甫。交甫見到兩位美女體態輕盈美麗不可方物,她們的身上還帶著怡人香氣,不免的一見鐘情了,對二女發出追求之語,請她們解下環佩給自己,當做定情信物。二女見交甫長得很俊美,也產生了愛意,便解下環佩給他,旋身羞澀地離開。

在《列仙傳》里只寫了二妃與交甫相遇的這段情誼,卻無后續。但阮籍卻不甘心故事在就此打住,便通過詩歌大膽地為神話寫了續集。他寫交甫與二位神女分開許久,彼此不能忘情,可是交甫卻沒有回頭找她們。長年的分別總是讓人生怨,二妃的心中產生了濃烈的不滿,坐在小屋里對著滿室的忘憂草徑自哀傷,甚至無心打扮。期待與愛人相見,卻偏偏不見對方歸來,那思念的滋味好比企盼天降甘露卻偏偏終日艷陽一樣,事與愿違。

阮籍筆下的“二妃”,叫人憐惜不已。阮籍為她們哀婉,也為她們感到非常不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為何比金石還堅固的愛情,一分別便要斷絕呢?

倘若說二妃癡情,不如說阮籍是個情癡。后世有許多人拼命地區解讀阮籍的為人,揣摩他的詩為什么那么隱晦,甚至有人認為在這首《詠懷》中,阮籍借二妃與交甫來比喻自身與君王之間的關系,卻從來不去單純地思考阮籍內心有多么柔軟。阮籍對于女人的憐和疼愛,事實上比世上很多人都深重啊。

在阮籍的鄰家有個美麗的少婦,開了個酒肆。阮籍很喜歡她的容姿,經常去她家喝酒。在晉朝男女風與男男風的尺度都非常放得開,人們大多對于肉體上的關系甚不忌諱。憑阮籍高朗瀟灑的外形,想吸引少婦成為他的情人一點也不難,但阮籍卻從來沒有借酒瘋出言調戲,而是喝得醉倒在美婦的石榴裙下。好在他睡著了,否則便要看到婦人的白皙小腿,想不成為登徒子也不成。美婦的丈夫對阮籍的行為最初是膽戰心驚,畢竟阮籍乃名人,長得也不錯,就怕他勾引自己的老婆。可是酒肆男主人每天觀察,都不見阮籍有褻瀆自己妻子的行為,也就清楚對方無意覬覦了。

可愛的女子,看一看就罷了,占有也許就會掩蓋他芳華。這便是阮籍對待女人的態度。對于認識的女人,阮籍存的是愛敬之心,就比如他的嫂子回家省親,他都要親自送出門,殷殷叮嚀。別人認為阮籍毫不避嫌,行為無恥,可阮籍卻覺得男女之間又沒有什么接觸,何談猥褻。而對于不認識的女人,他依然疼惜異常。在他的居所附近有一兵家,其女兒未嫁人就早夭了。死去的少女無論才學還是美貌遠近皆知,阮籍雖然不認識這家的人,還是在人家辦喪禮時突然跑去狂哭一通,聊表心意,直到傾盡了哀悼的意思才回家。替他人哭喪其實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過由阮籍做出來,就不得不讓人接受了。

阮籍的愛美,愛的是女子的靈魂而非肉體,所以他可以不參雜任何欲望地去凝視她們,男子的坦蕩也不過如此。

在七賢中,與阮籍同姓出身又好美人的當屬阮咸。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他繼承了叔父的愛好一點也不奇怪。阮咸向來放誕不拘禮,常被人笑話。一次,趕上七月初七牛郎織女日,按照風俗應當把華麗的衣服拿出來掛,阮家幾乎都把好衣服掏出來曬一曬,唯獨阮咸那了個褲頭晾在衣架上。路過的人好笑不已,問阮咸干嘛要掛個褲頭,還不如不掛。阮咸好整以暇地說:“因為我不能免俗嘛!”所謂“不能免俗”,阮咸是說自己還是要照傳統規矩辦事,但是辦得怎么樣那就由自己說了算。他一舉一動見乖張異常,與女人之間如果發生奇怪的事情,也就不稀奇了。

某日,阮咸的姑母來他家串門,帶了一個鮮卑婢女。阮咸見鮮卑美女貌美如花,私下寵幸了她。不久,阮咸的母親去世,他必須要服喪,姑母也要回家了。阮咸舍不得鮮卑美女,而且此女偷偷跟他說她懷孕了,于是阮咸便央求姑母把婢女留下來。哪知道姑母臨走時還是婢女帶走。阮咸這下著急了,跟客人借了頭驢狂追上去,把婢女帶回來。客人還以為他瘋了,為一個女人不顧形象,阮咸搖搖手指說:“非也,非也,兒子是不能丟的。”

阮咸愛美與阮籍愛美在境界上差了很大一節。他放蕩不羈,卻遠沒有自己叔父那般超然,能純在視覺上得到享受。他離不了肉體的羈絆,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樣,凡事總“不能免俗”。因為不能免俗,雖躋身七賢,無論在精神和肉體上,他永難超阮籍,估計是年少輕狂、有恃無恐造成的。

與二阮對待女人態度迥然而異的是山濤。他的異在于他對女人非常尊重,這跟他天性謹慎憨直有關。一次他請阮籍和嵇康來家里喝酒。阮、嵇都是風神俊朗的俏郎君,山濤妻子一直盯著兩人,看得發呆。阮、嵇兩人走后,山濤笑著問妻子:“二人如何,比之我又如何?”妻子如實道:“他們長得很俊,要是真比較起來,你的長相和才華肯定是比不過他們的,不過你的深厚學識和容人雅量才是最打動我的地方。”山濤微笑點頭:“他們兩個也常常這樣說。”

山濤尊重妻子的審美觀,無半點嫉妒之心,并不是他天生大度,而是足夠自信和自敬令他魅力四射。人只有看得起自己,別人才會看得起他。如果在妻子面前山濤表現出粗性大發的狂躁一面,也就不會成為妻子真心青睞的夫君了。

阮籍、阮咸和山濤,三個亦師、亦友、亦親的人,與女人的相處模式風格迥異,卻都充滿奇趣。大概也就只有這個時代的文人才敢做出這些有趣的行為。他們或許輕狂,在愛情上的表現上難免有失體統或古靈精怪,卻在各自追求最適合自己的愛情模式:愿遠觀、愿占有、愿平視。在他們看來,美并不應立于天上高不可攀,而應自然,應在近處,應在心靈當中。

人生在世,何止山林

在這個充滿率真人性和丑陋靈魂的時代,能完全脫離塵囂沾染的人幾乎沒有,能不被人迫害或壓榨的名士也少得可憐,于是更多的人選擇了再次入仕。畢竟人生在世,豈止山林,為了生存,不得不折損自己的氣節。

作為七賢中年齡最小的王戎,他并不是七人當中第一個自主選擇進入仕途的人,而是七賢的老大哥山濤。俗語講: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嵇康選擇毅然斷絕與朝廷來往;阮籍選擇半夢半醒、半進半退間生存;劉伶則大肆宣揚無為而治,最后被清出官場,每天過著清潔溜溜的生活;向秀迫于無奈入仕;阮咸崇尚虛浮之談、嗜酒如命,被皇帝驅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山濤當然也可以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生存路線。

早年的時候,山濤曾親眼見識過司馬氏與曹魏斗爭的激烈程度,他無意去撞槍口,便置身事外以免被當成炮灰。直到司馬氏明顯占據優勢后,山濤知道該是他入仕的時候,于是走出田園,被政界的朋友舉薦做吏部郎中。也就是在這段期間,他曾仕途勸嵇康做官,不要與司馬氏對抗,反遭嵇康的唾棄。

吾昔讀書,得并介之人,或謂無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今空語同知有達人,無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內不失正,與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志氣所托,不可奪也。

——《與山巨源絕交書》節選

這是嵇康因山濤未經過他的允許就舉薦他做官時所寫的斷交書。“山巨源”即是指山濤本人,巨源是山濤的字。其實,嵇、山二人之間雖然因為這封斷交書的介入而發生感情破裂,卻并不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嵇康寫斷交信完全是氣山濤與他交往多年竟然還不了解他的脾氣。

這段文字是從《與山巨源絕交書》擇取的,言之鑿鑿的都是嵇康與官場完全斷絕的意思。內容大體是說他聽聞世界上存在一種既能兼濟天下又是耿介孤直的人,他最初并不相信,但后來還是承認了。就比如老子和莊周、柳下惠和東方朔等都是通達的人,皆職位低微出身,仍保持一顆對任何事情都寬容的心態,保持身在官場染缸仍堅持正道,不與世俗同流。對于這些能保持操守的人,嵇康無法否認,甚至對他們感到欽佩,但他仍然強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有些事情不能忍就是不能忍。他自問做不到像阮籍那樣天性淳厚,待人接物毫無傷害之心,溫軟可欺。他了解自己就像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怎樣也改不了這脾性,而且它的身心已然歸道家,再不想跟官場里的人打任何交到。所以當他得知山濤擅自舉薦他,才會憤怒難耐,畢竟他完全把山濤視為知己,怎么山濤還不清楚他的選擇呢,山濤應該成全他的追求才對啊。

其實山濤又何嘗不知道他的心意。古語云: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嵇康一心追求隱遁,提倡老莊,與司馬氏一心擁護儒宗背道而馳,山濤相當清楚這個情況。但是他實在害怕嵇康被迫害。最終,他的擔心化作現實,嵇康為了自身的追求而殞命,山濤只有繼續走自己的路,在朝中傾向了后來的晉武帝司馬炎,并因此在司馬炎成為皇帝之后,他坐到吏部尚書的職位。

山濤能夠發跡,嵇康似乎早就預料到,在斷交書中也寫了這樣的話。他知道山濤就是那種可以兼濟天下又能保持耿直敦厚的人,所以他在為山濤擔憂的同時,尊重山濤不入山林、走入官場的選擇,并且給予肯定。否則,嵇康也不會做出臨終托孤的事情。

嵇康雖然看不起仕途,到最終也不得不在行為上承認入仕也是可以

繼山濤之后,相繼走入官場的是向秀和王戎。向秀是在司馬氏淫威之下做官,行為上仍帶有半隱的意味,因此司馬氏只給他個掛名官職,為了鼓勵其他名士也入朝為官。而王戎卻是主動入仕,畢竟在這里他活得反而比身處竹林更自在。

王戎本是阮籍的忘年之交,可是他的容貌和才學都不如阮、嵇等人,也不是個徹底的愛隱居者,因此幾次被阮、嵇譏諷。每當王戎來找眾人時,嵇康便笑著諷刺:“這俗物又來玷污我們了。”王戎心口一窒,卻聳肩道:“你們這般放蕩不羈的狂人,還怕我來玷污嗎?”這樣反駁不過偶爾冒出兩句,王戎大多數還是悵然地提酒歸去。

長此以往,被損得久了,即便身上不體無完膚,心也被說碎了。王戎干脆棄賢名去做官,哪知道節節高升,最后當上了尚書令的高職。一日,他途徑“黃公酒壚”,突然想起自己曾和嵇、阮籍在此壚中飲酒,忍不住感慨:

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世說新語·傷逝》

與朋友相聚相守的時光,對王戎來說是極其短暫卻又深刻難忘。他深知自己比不了嵇康和阮籍的靈秀,不過是俗人一個,所以只要曾經得到過他們的賞識便覺得很榮幸了。因而當他路過聚會的舊地,思念故人的情緒完全占據了大腦。幸福感涌了上來,可是悲卻蓋過了喜。

酒壚依舊在,舊人已歸去,如山波浩渺,不可追尋。睹故物思舊人,誰人能不為此憂傷?向秀是這樣,王戎也未能幸免。不過,比舊人舊事更令他憂傷的是,他還在塵俗中受到時勢的羈絆,進也欲狂,退也欲狂啊。

后人解讀魏晉的詩人,曾這樣說過:他們了解自己的情懷,可以那樣歡愉,也可以那樣憂傷。一面沉浸在極致歡愉的竹林生活,一面在酒醒之后痛到嚎哭的地步,無論是阮籍、嵇康,還是山濤、王戎。因選擇迥異而走上不同的旅途,人生也就此天翻地覆,形同隔世。或許嵇康說得才是真切:愛做官的人一入官場不能自拔,愛出世的人一進山林便不能回歸。每個人的心都不一樣,選擇的路不同就不同罷,生活總歸是自己過自己的,既不要委屈了自己,也不要委屈了別人。

酒池藥林養生經

幾千年來,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大凡求長命百歲的人都非常注重養生。《素問》里提到,早在上古就有一位修真的人練習氣功,狀似欲吸收天地精華而求得長生不老,是否成功目前為止還沒有具體考證,不過可以肯定的說,從古到今追求長壽者大有人在。

魏晉風靡一時的“五石散”曾一度被人們當做養生壯氣的藥來用。它是一種中藥散劑,主要成分是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外加部分輔料。據說是張仲景最早發明該藥方的目的是用來給傷寒病患者散寒的。藥理中的五種石頭的確是有益氣、驅寒、壯陽,不過從陰陽相生的道理來看,“五石散”必然性屬燥熱,所以沒有病卻吃這東西的人,渾身就像冒火一樣,皮膚極度敏感,稍有摩擦就會發生過敏。能夠散熱的方法就是快步走,并且要喝質量很好的酒。

吃了“五石散”的人,因為氣血翻騰,常會產生飄飄忽忽不知身在何處的快感。所以廣受歡迎,但是因為散計昂貴,對佐料的酒也要求很高,平常人吃不起,是以只有上層社會的人才是主要的消費群,足見那時的上流人生活有多么紙醉金迷。但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當“五石散”用于非治病一途時,就變成徹頭徹尾的毒品了。

竹林七賢等人跟五石散有過密切接觸的最可能是王戎。西晉末八王之亂時,齊王司馬冏傭兵洛陽,自立為皇,河間王借機組織軍隊討伐齊王。司馬冏緊急召開會議商量對策。王戎是司馬冏的尚書令,理當發言。于是他提議到:“河間王兵過百萬,勢不可擋。齊王您還是不要這皇位,回家安享天年,至少可以保得住王位。”司馬冏的眾謀士大怒,聲稱自漢、魏以來,退位的王必死無疑,出這種餿主意的人其罪當誅。王戎聽了以后,立刻借尿遁離現場。不久,侍衛來報告王戎“藥發”,掉進廁所里了。大家才暗道原來王戎吃了藥胡說八道,他剛剛說的話可以不信。王戎的“靈機一動”,巧妙地使自己免于一死。

侍衛口中的“藥發”,根據推測是指王戎服了“五石散”后發癲。據說藥吃多了人還會語無倫次,渾身抽搐。種種跡象表明,“五石散”與養生絲毫沾不上邊,完全是變相的毒品,服多了甚至會中毒。

晉人多相信如果能煉制出仙丹,便可以長命百歲,實際上煉制的丹藥成份多含有汞、鉛、銅、砷類有毒物質,一旦吃了,不死也要變成殘疾。聰明如阮籍者,雖愛仙道之說,卻從不服藥,估計是知道其中的兇險。嵇康也是嗜好煉丹煉藥的人,他好服藥,不過多數都比較符合人體需要,因為他懂得醫理,并且有自己的一套養生理論。

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世常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

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若此以往,庶可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何為其無有哉!

——《養生論》節選 嵇康

這是嵇康對養身的一些看法。他的養生訣是從人的氣開始說起。他苦心鉆研,認為人的身體里存在一種“元氣”,即是“精神”,它是人的生命之本,如同君王對于國家一樣重要,國不可一日無君,人不可一日無“精神”,失去了“精神”,人就會形神俱滅。

醫學界也認為人是存在“元氣”的,存在于腎部,它的強弱決定人身體的好壞。嵇康所言“元氣”大概也是這種功效。世人以為偶爾的“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小的情緒波動并不會傷害身體,嵇康卻否認這種說法,認為甚小的喜怒都會傷及元氣,令身體變差,所以人必須平心靜氣,清虛寡欲,不喜不懼,安心以養全身。

嵇康不禁在《養生論》里推出養心法,同時也推出養生法。他主張吃藥不能亂吃丹石,而要嚼靈芝飲甘泉,平時多曬太陽、彈彈琴,偶爾騎馬射箭,這些都是最佳的養生術。如果依照這種方法,完全可以“與羨門比壽、王喬爭年”。相傳,羨門、王喬都是古代善于修持養生、吐納導引、通曉健康之道的高人。嵇康的養生法能否讓人們像羨門、王喬一樣長壽不得而知,但他所言的一切,確實是符合養生理論的。他曾說過,阮籍無論品性和身體都很好,就是酒喝得太多。雖然七賢里沒有一個不好酒,可是嵇康卻理性地看到,喝酒應當以適量為佳,酒多了必是傷身之物。

然而,作為嵇康好友的向秀在前者發表《養生論》之后,立刻提出了質疑:“若夫節哀樂、和喜怒、適飲食、調寒暑,亦人之所修也,至于絕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貴,則未之敢許也。何以言之?”向秀承認減少過份的喜怒哀樂,適量飲食,順應四時的氣候去調養身體是有益的,但是他對嵇康在《養生論》的末尾提出斷絕五谷雜糧、驅除七情六欲的做法不敢恭維。向秀笑稱,如果一個人連飲食和任何情緒欲望都沒有了,那根本就不是人,活著的意義也就沒了。

如此一想,向秀的道理才比較符合人的正常生活習慣。可以這樣說,嵇康的養生理論并不完美,而向秀的質疑使嵇康的養生方法更適用于大眾需要。

長壽的秘訣誰都想盡快窺得,不過調理精、氣、血不可以亂來。古人常以服什么“仙丹”來實現長生不老,根本就不可能。韓愈就曾講過他的一位同僚,因為服食一種含汞量極高的仙丹,結果導致渾身抽筋,如同被火燒一樣,最后痛苦哀號而死。世上絕對是沒有所謂的仙丹,只有正常的一些補藥和藥膳能助人調理身體。但常言道:是藥三分毒。沒病不吃才是上上策。像是竹林七賢那般常不要命地拼酒,更不是養生法了。阮籍精通藥理,善于辨識藥材,調理藥方,可是依然終日醉酒,并不是他不知道飲酒過量的害處,而是因為心情苦悶所致。

明明熟諳醫理,卻還要深陷酒池藥林的竹林七賢,長壽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奇跡。七賢中除嵇康外得以壽終正寢的人,阮籍死時不過五十二歲,王戎六十九歲,山濤七十八歲,其余三人大概都是在六十歲左右去世。山濤的長壽在于他的心態和適量飲酒,阮籍則剛好應了嵇康的說法,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喝酒喝得太多了,致使壯年早逝。再說嵇康就算不早死,也不見得能活多大,他常言應當平心靜氣,可是對自己一生的遭遇卻存著不能解脫的恨,而且他還有很不好的衛生習慣。晉代的名士流行邋遢生活,嵇康積極地響應該號召,一個多月洗一次頭發,幾個月洗一次澡,幾乎不洗衣服,身上生了蚤子也無所謂。如此邋遢的一個人,即便空有養生的道理,也未必能得長生。

不過,那些得不到長壽而死的人并不冤枉,早夭的責任往往在于自己如何生活和做事。最冤枉的當屬“不小心”開出傷寒藥方的張仲景。他之所以寫《傷寒雜病論》,目的本來是“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沒想到一副“五石散”就把幾個時代鬧得天翻地覆,實在是造孽。

幾千年來,人們都深信養生生于治病,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養生卻要符合生物與自然規律。酒池藥林是不是完全沒好處呢?那得看怎么喝與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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