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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志摩的詩(3)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墻,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么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里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阿,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那……

那兒有這么遠?”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個星,

道上不見一只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從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吁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那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贊美呀,涅!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三)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沖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一個祈禱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于我愛的神:

人間那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那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碎粉,散人西天云,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

默境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換,涌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色,更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踏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笑;——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艷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鐘聲,

像夢里的輕濤吐復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斗斗,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冢中的歲月

白楊樹上一陣鴉啼,

白楊樹上葉落紛披,

白楊樹下有荒土一堆:

亦無有青草,亦無有墓碑;

亦無有蛺蝶雙飛,

亦無有過客依違,

有時點綴荒野的暮靄,

土堆鄰近有青磷閃閃。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髏在墳底嘆息;

舍手了也不得靜謐,

髑髏在墳底飲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傷禽似的震悸著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著赤色的火焰——

卻燒不盡生前的戀與怨。

白楊在西風里無語,搖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涼里尋味:

“從不享,可憐,祭掃的溫慰,

更有誰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叫化活該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

一團模糊的黑影,捱緊在大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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