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志摩的詩(3)
- 徐志摩作品集一(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徐志摩原著 蕭楓編
- 3116字
- 2015-12-28 10:09:19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墻,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么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里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阿,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那……
那兒有這么遠?”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個星,
道上不見一只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從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吁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那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贊美呀,涅!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三)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沖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一個祈禱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于我愛的神:
人間那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那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碎粉,散人西天云,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
默境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換,涌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色,更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踏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笑;——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月下待杜鵑不來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艷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鐘聲,
像夢里的輕濤吐復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斗斗,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冢中的歲月
白楊樹上一陣鴉啼,
白楊樹上葉落紛披,
白楊樹下有荒土一堆:
亦無有青草,亦無有墓碑;
亦無有蛺蝶雙飛,
亦無有過客依違,
有時點綴荒野的暮靄,
土堆鄰近有青磷閃閃。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髏在墳底嘆息;
舍手了也不得靜謐,
髑髏在墳底飲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傷禽似的震悸著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著赤色的火焰——
卻燒不盡生前的戀與怨。
白楊在西風里無語,搖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涼里尋味:
“從不享,可憐,祭掃的溫慰,
更有誰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叫化活該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
一團模糊的黑影,捱緊在大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