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志摩的詩(2)
- 徐志摩作品集一(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徐志摩原著 蕭楓編
- 4994字
- 2015-12-28 10:09:19
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酥的后背,頭也不包,
發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他們親生
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兒走,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墻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么!
耶酥就讓他賣,賣現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酥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酥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干!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他,沒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酥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酥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臟的賣,那樣骯臟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賊受罪,我不干!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罷!
一條金色的光痕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里時來的婦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綿綢的裙,
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發,
慢慢的走上了我們前廳的石階: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了她的頭,
望著廳堂上的陳設,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得罪那(你們),問聲點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
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度(大)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
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
前夜子西北風起,我野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野勿曉得幾時脫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里格位老爺
本(給)里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末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么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么啼哭,真非是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的哽咽。
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里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臺階光潤,趕明兒,唉,
石縫里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準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喂食一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東山小曲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里有粉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鳥,
快來捉一會盲藏,豁一個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里笑,
太陽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們來吧,
這里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丟掉你的煩惱;
叫化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布施,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躲好,
太陽已經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里有只貓頭鷹,半天里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一小幅的窮樂圖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里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盡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盡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里還粘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樓,破爛的布褲藍襖,
一個兩個數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里尋撈,
向前撈撈,向后撈撈,兩邊撈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有人專撿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
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燈兒,
轉了過來,又轉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里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里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
坐車的先生說,車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飛奔,急轉的雙輪,緊追,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似的土塵,
土塵里飛轉著銀晃晃的車輪——“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的呼聲——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他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芒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瞑,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唱著一聲奈何。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雷峰塔“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劃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胡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地,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難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矯,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遠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朝霧里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鄉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村里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般,
像曉風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涌現,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里,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夜半松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吼,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愿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愿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里的顏色,不能永葆鮮研,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誰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樓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沖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一個彎,轉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