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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志摩的詩(2)

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酥的后背,頭也不包,

發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他們親生

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兒走,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墻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么!

耶酥就讓他賣,賣現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酥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酥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干!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他,沒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酥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酥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臟的賣,那樣骯臟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賊受罪,我不干!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罷!

一條金色的光痕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里時來的婦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綿綢的裙,

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發,

慢慢的走上了我們前廳的石階: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了她的頭,

望著廳堂上的陳設,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得罪那(你們),問聲點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

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度(大)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

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

前夜子西北風起,我野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野勿曉得幾時脫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里格位老爺

本(給)里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末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么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么啼哭,真非是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的哽咽。

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里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臺階光潤,趕明兒,唉,

石縫里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準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喂食一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東山小曲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里有粉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鳥,

快來捉一會盲藏,豁一個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里笑,

太陽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們來吧,

這里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丟掉你的煩惱;

叫化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布施,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躲好,

太陽已經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里有只貓頭鷹,半天里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一小幅的窮樂圖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里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盡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盡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里還粘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樓,破爛的布褲藍襖,

一個兩個數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里尋撈,

向前撈撈,向后撈撈,兩邊撈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有人專撿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

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燈兒,

轉了過來,又轉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里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里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

坐車的先生說,車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飛奔,急轉的雙輪,緊追,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似的土塵,

土塵里飛轉著銀晃晃的車輪——“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的呼聲——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他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芒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瞑,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唱著一聲奈何。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雷峰塔“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劃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胡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地,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難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矯,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遠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朝霧里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鄉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村里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般,

像曉風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涌現,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里,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夜半松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吼,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青年曲

泣與笑,戀與愿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愿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里的顏色,不能永葆鮮研,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誰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樓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沖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一個彎,轉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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