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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志摩的詩(1)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羅與紐結,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洄,
更有那漁船與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后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去罷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去罷!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為要尋一個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留別日本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常縈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憧:
更無從辨認——當初華族的優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里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這干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崛強的鐵鍬,鏟除淤塞與壅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尚,
在樸素的鄉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愿望——
愿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美,優美的扶桑!
地中海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
這風穩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
漲,落——隱,現——去,來……
無量數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
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
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歐洲文明最老的見證!
魔大的帝國,曾經一再籠卷你的兩岸;
霸業的命運,曾經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奪;
無數的帝王,英雄,詩人,僧侶,寇盜,商賈,
曾經在你懷抱中得意,失志,滅亡;
無數的財貨,牲畜,人命,航隊,商船,漁艇,
曾經沉人你的無底的淵壑;
無數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
曾經浸染涂糝你的面龐;
無數的風濤,雷電,炮聲,潛艇,曾經擾亂你安
平的居處;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脫洛庵家的慘劇,
沙倫女的歌聲,迦太基奴女被擄過海的哭聲,
維雪維亞炸裂的彩色,
尼羅河口,鐵拉法爾加唱凱的歌音……
都曾經供你耳目剎那的歡娛。
歷史來,歷史去;
埃及,波斯,希臘,馬其頓,羅馬,西班牙——
至多也不過抵你一縷浪花的漲歇,一莖春花的開落!
但是你呢——
依舊沖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著你自在無掛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的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里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里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里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只因為我的心里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里,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里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云似的,已經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
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里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處女:池潭里只見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他們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奸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里,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里……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
在眼淚的沸騰里,在嚎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里變形成不可信的丑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里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絞痛的慘酷里變形成魘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里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兇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后的奮斗,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還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
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是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斗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里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贊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斗著……她抵拚繃斷她統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里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太平景象
“賣油條的,來六根——再來六根。”
“要香煙嗎,老總們,大英牌,大前門?
多留幾包也好,前邊什么買賣都不成。”
“這槍好,德國來的,裝彈時手順;”
“我哥有信來,前天,說我媽有病;”
“哼,管得你媽,咱們去打仗要緊。”
“虧得在江南,離著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們
眼紅眼青,咱們吃糧的眼不見為凈!”
“說是,這世界!做鬼不幸,活著也不稱心;
誰沒有家人老小,誰愿意來當兵拚命?”
“可是你不聽長官說,打傷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貓兒哭耗子的‘恤金’!
腦袋就是一個,我就想不透為么要上陣,
砰,砰,打自個兒的弟兄,損己,又不利人。
“你不見李二哥回來,爛了半個臉,全青?
他說前邊稻田里的尸體,簡直像牛糞,
全的,殘的,死透的,半死的,爛臭,難聞。”
“我說這兒江南人倒懂事,他們死不當兵;
你看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樹也青,做鬼也落個清靜:
“比不得我們——可不是火車已經開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糞——唉,稻田里的牛糞!”
“喂,賣油條的,趕上來,快,我還要六根。”
卡爾佛里
喂,看熱鬧去,朋友!在那兒?
卡爾佛里。今天是殺人的日子;
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
是誰?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
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
米賽亞……看,那就是,他來了!
咦,為什么有人替他扛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兩個賊,
滿頭的亂發,眼睛里燒著火,
十字架壓著他們的肩背!
他們跟著耶穌走著;唉,耶酥,
他到底是誰?他們都說他有
威權,你看他那樣子頂和善,
頂謙卑——聽著,他說話了!他說:
“父呀,饒恕他們罷,他們自己
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么罪。”
我說你覺不覺得他那話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