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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龍溪王先生全集
  • 王畿
  • 15383字
  • 2015-12-28 09:41:26

南游會紀(一)

萬歷癸酉,炯卿漸庵李子、五臺陸子緘詞具舟,迎先生為南滁之會,既而學(xué)院楚侗耿子使命適至,期會于留都。先生乃以秋杪發(fā)錢塘,達京口,適冢宰元洲張子北上,泊洲江×(左“土”右“需”),過訪舟中,云:“嘉靖丁亥,陽明先師赴兩廣,至省拜謁,與聞良知之訓(xùn),教人立必為圣人之志,親師取善、讀書講學(xué)以輔成之,何等明快切實,佩服不忘。”

先生因以從祀之議屬之,贊成。

張子曰:“此事出于天下公論,當(dāng)贊決題覆,固己分事也。”且云:“留都行時,有一卿長以兩事見教,一止奔競,一抑偽學(xué),搟謂奔競本須抑,只如不肖散部遠臣,蒙圣明一時誤用,豈奔競所能及?若偽學(xué),是何等名號,宋時可鑒,但當(dāng)虛心以賢不肖定人品,若欲以是概之,是欲抑而反揚,非所以自愛也。”

翼日走全椒,訪南玄戚子之廬,諸友數(shù)十人迎會于南譙書院。先生舉戚子嘗有“一念超三界”之說――“一念不涉塵勞即超欲界,一念不滯法象即超色界,一念不住玄解即超無色界”:“與大眾相別多年,所作何務(wù)?念念與塵勞作伴侶,欲界且不能超,況色界與無色界乎?”眾中聞之惕然。

漸庵李子、五臺陸子偕同志百余人,來謁先師新祠,即會于祠中。李子叩儒與佛同異之旨,先生曰:“豈易易言也?未涉斯境妄加卜度,謂之綺語。請舉吾儒所同者與諸公商之,儒學(xué)明,佛學(xué)始有所證,毫厘同異,始可得而辯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性也。良知者,性之靈,即堯典所謂峻德,明峻德即是致良知,不離倫物感應(yīng),原是萬物一體之實學(xué)。親九族是明明德于一家,平章百姓是明明德于一國,協(xié)和萬邦是明明德于天下,親民正所以明其德也。是為大人之學(xué)。佛氏明心見性,自以為明明德,自證自悟,離卻倫物感應(yīng),與民不相親,以身世為幻妄,終歸寂滅,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此其大凡也。”

問者曰:“佛氏普度眾生,至舍身命不惜,儒者以為自私自利,恐亦是扶教護法之言。”

溴化銀:“佛氏行無緣慈,雖度盡眾生,同歸寂滅,與世界冷無交涉。吾儒與物同體,和暢欣合,蓋人心不容已之生機,無可離處,故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裁成輔相,天地之心、生民之命所賴以立也。”

兩峰孟子問大丹之要,先生曰:“此事全是無中生有,一毫渣滓之物用不著。譬之蜣螂轉(zhuǎn)丸,丸中空處一點虛白乃是蜣螂精神會聚所成,但假糞丸為之地耳,虛白成形而蜣螂化去,心死神活,所謂脫胎也。此是無中生有之玄機,先天心法也,養(yǎng)生家不達機竅,只去后天渣滓上造化,可為愚矣。”

或問先生云:“佛老之學(xué)有體無用,申韓之學(xué)有用而無體,圣人之學(xué)體用兼全,何如?”

先生曰:“此說似是而非。佛老自有佛老之體用,申韓自有申韓之體用,圣人自有圣人之體用,天下未有無用之體、無體之用,故曰‘體用一原’。”

南游會紀(二)

或問:“白沙教人靜中養(yǎng)出端倪,何如?”

先生曰:“端即善端之端,倪即天倪之倪,人人所自有,非靜養(yǎng)則不可見,宇泰定而天光發(fā),此端倪即所謂把柄,方可循守,不然,未免茫蕩無歸,不如直指良知真頭面,尤見端的。無動無靜,無時不得其養(yǎng),一點靈明照徹上下,不至使人認光景意象作活計也。”

虬峰謝子曰:“尋常閑思雜慮往來憧憧,還須禁絕否?”

先生曰:“‘心之官則思’,思原是心之職,良知是心之本體,潛天而天,潛地而地,根柢造化,貫串人物,周流不動,出入無時,如何禁絕得?他只是提醒良知真宰澄瑩中立,譬之主人在堂,豪奴悍婢自不敢肆,閑思雜慮從何處得來?”

或問:“‘行不著,習(xí)不察’,舊說著是知其所當(dāng)然,察是識其所以然,何如?”

先生曰:“此后世之學(xué),專在知識上求了。著是中庸形著之著,察是中庸察乎天地之察,乃身心真實受用,終身由之,不知其道,即百姓日用而不知也。若只在知識尋求,于身心有何交涉?”

或問:“學(xué)者用功,病于拘檢,不能灑樂,才少縱逸,又病于不嚴肅,如何則可?”

先生曰:“不嚴肅則道不凝,不灑樂則機不活。致良知工夫不拘不縱,自有天則,自無二者之病,非意象所能加減,所謂并行不相悖也。”

友人述上蔡講一不《論語》證以師冕一章請問,先生曰:“一部《論語》為未悟者說,所謂相師之道也,故曰及階及席、某在斯、某在斯,一一指向他說。若為明眼人說,即成剩語非立教之旨矣。”

先生曰:“千圣同堂而坐,其議論作為必不能盡同,若其立命安身之處,則不容毫發(fā)差者。只如武王不葬而興師,夷齊叩馬而諫,二者若水火之不相入,然同謂之圣,何也?使武王有一毫為利之心,不出于救生民,夷齊有一毫好名之心,不出于明大義,則是亂臣淺夫之尤者也。此可以為觀人之法。”

或曰:“人議陽明之學(xué)亦從蔥嶺借路過來,是否?”

先生曰:“非也,非惟吾儒不借禪家之路,禪家亦不借禪家之路。昔香巖童子問溈山西來意,溈山曰:‘我說是我的,不干汝事。’終不加答。后因擊竹證悟,始禮謝禪師。當(dāng)時若與說破,豈有今日?故曰:‘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豈惟吾儒不借禪家之路?今日良知之說,人孰不聞,卻須自悟,始為自得。自得者,得自本心,非得之言也。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印證而已。若從言句承領(lǐng),門外之寶,終非自己家珍。人心本虛寂,原是入圣真路頭。虛寂之旨,羲黃姬孔,相傳之學(xué)脈,儒得之以為儒,禪得之以為禪,固非有所借而慕,亦非有所托而逃也。若夫儒釋公私之辨,悟者當(dāng)自得之,非意識所能分疏也。”

南游會紀(三)

先生謂孟子曰:“自先師拈出良知教旨,學(xué)者皆知此事本來具足,無待外求。譬諸木中有火,礦中有金,無待于外爍也。然而火藏于木,非鉆研則不出;金伏于礦,非鍛煉則不精。良知之蔽于染習(xí),猶夫金與火也。卑者溺于嗜欲,高者牿于意見,漸漬淪浹,無始以來之妄緣,非茍然而已。夫鉆研有竅,鍛煉有機,不握其機、不入其竅,漫然以從事,雖使析木為塵、碎礦為粉,轉(zhuǎn)展煩勞,只益虛妄,欲覓金火之兆徵,不可得也。寂照虛明,本有天然之機竅,動于意欲,始昏始蔽。消意譴欲,存乎一念之微,得于罔象,非可以智索而形求也。茍徒恃見在為具足,不加鉆研之力,知所用力矣,不達天然之義,皆非所以為善學(xué)也。”

先生曰:“天地生物之心,以其全付之于人,而知也者,人心之覺而為靈者也。從古以來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皆此一靈而已。孟子于其中指出良知,直是平鋪應(yīng)感,而非思慮之所及也。良知不外思慮,而思慮卻能障蔽良知,故孟子尤指其不慮者而后謂之良。見孺子入井而怵惕,良知也;而納交要譽惡其聲則慮矣!故曰‘天下何思何慮’,此正指用功而言,非要其成功也。”

五臺陸子問二氏之學(xué),先生曰:“二氏之學(xué)與吾儒異,然與吾儒并傳而不廢,蓋亦有道在焉。均是心也,佛氏從父母交媾時提出,故曰‘父母未生前’,曰‘一絲不掛’,而其事曰明心見性。道家從出胎時提出,故曰‘闥地一聲,泰山失足’,‘一靈真心既立,而胎息已忘’,而其事曰修心煉性。吾儒卻從孩提時提出,故曰‘孩提知愛知敬’,‘不學(xué)不慮’,曰‘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其事曰存心養(yǎng)性。夫以未生時看心,是佛氏頓超還虛之學(xué),以出胎時看心,是道家煉精氣神以求還虛之學(xué)。良知兩字,范圍三教之宗。良知之凝聚為精,流行為氣,妙用為神,無三可住,良知即虛,無一可還。此所以為圣人之學(xué)。若以未生時兼不得出胎,以出胎時兼不得孩提,孩提舉其全,天地萬物,經(jīng)綸參贊,舉而措之,而二氏之所拈出者,未嘗不兼焉。皆未免于臆說,或強合而同,或排斥而異,皆非論于三教也。”

或問先天后天之旨,先生曰:“先天之學(xué),天機也,邵子得先天而后立象數(shù),而后世以象數(shù)為先天之學(xué)者,非也。莊子曰‘于庖丁得養(yǎng)生焉’,夫目無全牛,非脈理眾解之謂也,故曰‘官知止而神欲行’。大約謂知天機者,見在物先,猶言見天地萬物生死變化之關(guān)鍵在吾目中,猶庖丁見牛脈理之明也。故曰‘邵子竊美造化’,‘一陰一陽之謂道’,沖漠無朕之初也;‘繼之者善’,先天流行之氣也;‘成之者性’,則人物受之以生,后天保合居方之質(zhì)也。然雖各一其性,而所謂道與善者未嘗不具于其中,非后天之外別有先天也。道即陰陽沖和之本體,繼善則其生生不息之真機,圣人說造化,只從人身取證,故曰‘近取諸身’,非空說造化也。孟子性善之論,蓋本諸此。人能知性善而完復(fù)于道,則圣可幾矣。顧中人以識取之,眾生以欲渾之。以識取之,則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以欲渾之,則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之道鮮矣’。”

先生曰:“戒慎工夫,直是從炯然無欲真心見前,便是達天德,此功夫極細密,不容有一毫加減。加即助,減即忘。佛氏謂靜曰滅,動不滅照。夫靜中無朕,何者為動,何者為照,而又一心以滅之?則已不勝其擾矣!而又安能靜也?觀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氣象,固類此。”

南游會紀(四)

陸子舉佛經(jīng)“地水火風(fēng),四大假合而生,四大分離而死”請問,先生曰:“不待生死界頭始知,即見在一念便可證取。世人妄認四大為身,故有生死相,一念偪塞便是地來礙,一念流浪便是水來浸,一念躁妄便是火來焚,一念掉舉便是風(fēng)來飄。若一念明定,不震不驚,當(dāng)下超脫,不為四大所拘管,本無離合,寧有生死之期?方不負大丈夫為此一大事出世一番也。”

或問老氏三寶之說,先生曰:“此原是吾儒大易之旨,但稱名不同耳。慈者,仁也,與物同體也;儉者,嗇也,凝聚保合也;不敢為天下先者,謙沖禮卑也。慈是元之亨,儉是利貞之性情,無為之先是用九之無首。故曰‘老子得易之體’。”

洞山尹子舉陽明夫子語莊渠“心常動”之說:“有諸?”先生曰:“然。莊渠為嶺南學(xué)憲時,過贛,先師問:‘子才,如何是本心?’莊渠云:‘心是常靜的。’先師曰:‘我道心是常動的。’莊渠遂拂衣而行。末年,予與荊川請教于莊渠,莊渠首舉前語,悔當(dāng)時不及再問,因究其說。予曰:‘是雖有矯而然,其實心體亦原是如此。天常運而不惜,心常活而不死。動即活動之義,非以時言也。’因請問心常靜之說,莊渠曰:‘圣學(xué)全在主靜。前念已往,后念未生,見念空寂,既不執(zhí)持,亦不茫昧,靜中光景也。’又曰:‘學(xué)有天根,有天機。天根所以立本,天機所以研慮。’予因請問:‘天根與邵子同否?’莊渠曰:‘亦是此意。’予謂:‘邵子以一陽初動為天根,天根即天機也。天根天機不可并舉而言,若如此分疏,亦是靜存動察之遺意,悟得時,謂心是常靜亦可,謂心是常動亦可。心無動靜,動靜,所遇之時也。’”

或問:“所論致知格物之義,尚信未及。”先生曰:“有諸己方謂之信。子試驗看,日逐應(yīng)感,視聽喜怒,那些不是良知覺照所在?應(yīng)感上致此良知便是格物,一時不致良知視便妄視、聽便妄聽、喜便妄喜、怒便妄怒,便不是格物之學(xué)。推之一切應(yīng)感――食息動靜、出處去就無不皆然。良知即天,良知即帝。顧天之命者,顧此也;順帝之則者,順此也。人生一世,只有這件事,得此把柄入手,方能獨往獨來、自作主宰,不隨人悲笑,方是大豪杰作用也。”

謝子問未發(fā)之旨,先生曰:“此是千圣秘密藏,不以時言。在虞廷謂之道心之微,不與已發(fā)相對。微是心之本體,圣人不能使之著,天地亦不能使之著,所謂無聲無臭是也。若曰微者著,即落聲臭,非天載之神矣。吾人之學(xué),須時時從此緝熙保任,方是端本澄源之學(xué),勃然沛然,自不容已。若只從意識見解領(lǐng)會,轉(zhuǎn)眼還迷,非一得永得也。”

洞山尹子為主,相期同志大會于東園,請曰:“朋友講習(xí),麗澤之益也。今日之會,不可無言。”先生默默,徐答曰:“嘗聞之,講學(xué)有二:有講以身心者,有講以口耳者。諸公褒然聚于一堂,神肅氣沖,一念兢兢,如見如承,揖讓酬獻,笑語周旋,秩然皆中于度,無過可舉,身心之益,莫大于是,只此是學(xué)。使平日應(yīng)感皆如今日,勿以凡心習(xí)氣乘之,便可以證圣功,不但寡過而已。若于此復(fù)欲有言,非贅則狂矣。”諸公斂容曰:“不講之講,乃真講也。”

李子問顏子屢空之義,先生曰:“古人之學(xué),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盡,便是圣人。一點虛明,空洞無物,故能備萬物之用。圣人常空,顏子知得減擔(dān)法,故‘庶乎屢空’。子貢子張諸人便是增了。顏子在陋巷,終日如愚,說者謂與禹稷同道。吾人欲學(xué)顏子,須盡舍舊見,將從前種種鬧嚷伎倆盡情拋舍,學(xué)他如愚,默默在心地上盤桓,始有用力處。故曰‘為道日損’。若只在知識聞見上拈弄,便非善學(xué)。”問曰:“然則廢學(xué)與聞見方可以入圣乎?”先生曰:“何可廢也,須有個主腦。古今事變無窮,得了主腦,隨處是學(xué)。多識前言往行,所以畜德,畜德便是致良知。舜聞善言、見善行,沛然若決江河,是他心地光明、圓融洞徹、觸處無礙,所以謂之大知,不是靠聞見幫補些子,此千圣學(xué)脈也。”

華陽明倫堂會語(一)

句曲邑令丁子禮泉請于陽山宋子,迎先生至,集諸生百數(shù)十人,大會于明倫堂,宋子目諸生曰:“求經(jīng)師易,求心師難。今日之會,亦非偶然,學(xué)而后有問,諸生不能問,知未嘗學(xué)也。”因相繼以請,紀其答問如左云。

先生曰:“五教之敷,肇于虞廷。人生在世,上下則為君臣父子,左右則為長幼朋友,內(nèi)外則為夫婦,未嘗一日不與人交接,不能逃諸虛空。在父子則有親,在君臣則有義,在夫婦長幼朋友則有序、別、信,是為五品人倫、天下之達道,不可須臾離也。三代之學(xué),皆所以明人倫,上以此為教,下以此為學(xué),而無有外物之遷、多歧之惑,所以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自平也。教弛學(xué)絕,民不興行,雖以明倫名堂,學(xué)者遷于外物,惑于多歧,惟務(wù)于記誦詞章之習(xí)以梯進取、媒利祿,名與實相悖而馳,漫然要為學(xué)止此矣,而不復(fù)知有明倫之事、心性之求。間有以心性之說招之來歸者,哄然指以為異學(xué),將落吾事。若是而求風(fēng)俗之美追隆三代,不可得也。所幸良知在人,千古一日,父兄愛敬,由于所性之固有,聞吾明倫之說,將有憬然而悔、翻然而悟、沛然若決江河而莫之御者矣!”

丁子請示為學(xué)之要,先生曰:“孔門之學(xué)惟務(wù)求仁,《論語》一書,開端便提出個學(xué)字,所謂學(xué)者,是明善而復(fù)其初,非徒效先覺之所為也。時習(xí)是常明常復(fù)之義,善即是恒性,初即是良心也。理義本自悅心,私欲間之,始有不悅。時習(xí)則不為私欲所蔽,故悅。古學(xué)字與孝字通用,下章即拈出孝弟二字為行仁之本,中間所答問仁問孝、事父母、友兄弟之說不一而足。及至孟子發(fā)明親長之義,更為切要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只是名號,事親從兄乃其名之實也。七篇之中,道性善、陳王道、明圣學(xué),那一句離得孝弟?管晏事功,以孝弟而鄙之;楊墨仁義,以孝弟而辟之;繼往開來之功,以孝弟而敘之。復(fù)提出不學(xué)不慮良知兩字,示人以用功之要、入圣之機,可謂至博而至約矣。”

諸生請問知行合一之旨,先生曰:“天下只有個知,不行不足謂之知。知行有本體有功夫。如眼前見得是知,然已是見了即是行;耳聞得是知,然已是聞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個知已自盡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說能愛能敬,本體原是合一。陽明先師因后儒分知行為兩事,不得已說個合一。知非見解之謂,行非履蹈之謂,只從一念上取證。‘知之真切篤實即是行,行之明覺真察即是知’,知行兩字,皆指工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為立說以強人之信也。”

或問:“不學(xué)不慮之知,只可在孩提赤子時說,成人以后,有許多紛紜酬酢合干的事,如何能得不學(xué)不慮?”先生曰:“此正是入圣脈路。學(xué)是學(xué)甚么?慮是慮甚么?學(xué)者,復(fù)得他不學(xué)之體而已;慮者,復(fù)得他不慮之體而已。故曰‘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直至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是不失此赤子之初心而已。譬之種樹,雖至于參天合抱,亦只是不失他最初些子,萌蘗之生,非能有加于毫末也。”

華陽明倫堂會語(二)

或問朝聞夕死之說:“如何是聞道?”先生曰:“愛生死者未可以死,只為有愛根在。聞了道,此心已了,萬緣放得下,無復(fù)有愛根牽纏,才可以死,其實死而未嘗死也。”

或問孔子答季路知生知死之說。先生曰:“此已一句道盡。吾人從生至死,只有此一點靈明本心為之主宰。人生在世,有閑有忙,有順有逆,毀譽得喪諸境,若一點靈明時時做得主宰,閑時不至落空,忙時不至逐物,閑忙境上,此心一得來,即是生死境上一得來樣子。順逆毀譽得喪諸境亦然。知生即知死,一點靈明與太虛同體,萬劫常存,本未嘗有生、未嘗有死也。”

宋子命諸生歌詩,因請問古人歌詩之義。先生曰:“古人養(yǎng)心之具無所不備:琴瑟簡編、歌詠舞蹈皆所以養(yǎng)心。然琴瑟簡編舞蹈皆從外入,惟歌詠是元氣元神訢合和暢,自內(nèi)而出,乃養(yǎng)心第一義。舜命夔典樂教胄子,只是詩言志、歌永言,四德中和,皆于歌聲體究,蕩滌消融,所以養(yǎng)其中和之德而基位育之本也。‘子于是日哭則不歌’,非哀則未嘗不歌也。‘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反非再歌之謂,使反之性情以自考也。《禮記》所載‘如抗如墜,如槁木貫珠’,即古歌法,后世不知所養(yǎng),故歌法不傳。至陽明先師始發(fā)其秘,以春夏秋冬生長收藏四義開發(fā)收閉為按歌之節(jié),傳諸海內(nèi),學(xué)者始知古人命歌之義。先師嘗云:‘學(xué)者悟得此意,直歌道堯舜羲皇,只此便是學(xué)脈,無待于外求也。”

或問:“進德居業(yè),先儒分心與事,作兩項解,何如?”先生曰:“只是一事。此一段文言便是一部大學(xué)宗要。君子乾乾不息于誠,天德也。乾乾只是個忠信之心,忠信所以達天德也。德不可以懸空去進,必有業(yè)次以為之居。吾人終身功夫只是言行。言是行之尤顯者,當(dāng)下可見,修省言辭,所以立己之誠意,正是進德之業(yè)次,非有二也。此是正心誠意之事。然誠與不誠,只在一念良知上辨別。知至是良知,至之即是致良知,從一念入微處用力,故曰‘可與幾也’。良知貫徹始終,終之是致知功夫不息,義是己之安處,功夫不息則時時不息其幾,故曰‘可以存義也’。在上居下,不驕不憂,是與天地國家相感應(yīng),乾乾時惕之實學(xué)也。”

宋子命坐中諸生誦牛山之木一章,誦畢,請曰:“夜氣之義何如?”先生曰:“此是為喪其良心者提出個生幾與人看。息是入圣路頭,如牛山萌蘗之生也。平旦虛明之氣,好惡與人相近,便是是非本心,養(yǎng)者養(yǎng)此虛明之體,不為旦晝所牿亡也。所養(yǎng)之得失,系于所操之存亡,操存正是養(yǎng)生之法。操是操練、操習(xí)之操,非把持執(zhí)定之謂。人心虛明湛然,其體原是活潑,豈容執(zhí)得定?惟隨時練習(xí)、變動周流,或順或逆、或縱或橫,隨其所為,還他活潑之體,不為諸境所礙,斯謂之存。若不知練習(xí),牿于旦晝之所為,斯謂之亡。譬之操舟,中流自在,原是舟之活體,善操者得此柄舵入手,游移前卻、隨波上下,順逆縱橫,自無所礙。若執(zhí)定柄舵不能前卻,舟便不活。‘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正指活潑之體,神用無方以示操心之的,非以入為存、出為亡也。”

或問志伊學(xué)顏之義。先生曰:“士之處世,所重全在立志,遇與不遇非所論也。伊尹只是個莘野耕叟,便以天下為己任,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若己推而納諸溝中一般,何異狂語?蓋其萬物一體之心,原切于膚,不容自已,使其終身不遇,亦是窮困的阿衡。其聘而得遇,亦只是個榮達的耕叟,非有加損也。吾人若無此志,到底只成自了漢,謂之小家當(dāng),非大人之學(xué)也。既有此志,必須學(xué)以充之。顏子一生好學(xué),只有‘不遷怒,不貳過’六個字,此是孔門第一等學(xué)術(shù)。遷與止相對,貳與一相對,顏子之心常止,故能不遷,常一,故能不貳,所謂未發(fā)之中也。若如后儒所解,原憲以下諸人皆能之,何以謂之絕學(xué)?”

先生曰:“天之生才,中人為多,上智下愚,間可數(shù)也。方諸易道,上智為吉,下愚為兇,中人為悔吝。上智下愚不可移,中人者,悔吝之機,可以趨吉,可以向兇。古人立教,皆為中人而設(shè)。吾人今日之學(xué),若欲讀盡天下之書、格盡天下之物而后可以入道,則誠有所不能。茍求諸一念之微,向里尋究,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吉兇趨避,可以立決,人人可學(xué)而至,但患無其志耳。先師云:‘下愚不移,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只是無志,果能此道,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況中才之士乎?”

新安斗山書院會語(一)

新安舊有六邑大會,每歲春秋,以一邑為主,五邑同志士友從而就之。乙亥秋,先生由華陽達新安,郡守全吾蕭子出迎,曰:“先生高年,得無輿馬之勞乎?郡中士友相望久矣!”乃灑掃斗山書院,聚同志大會于法堂,凡十日而解。蕭子曰:“古云‘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師去此數(shù)年,今始辱臨,豈徒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蘗之暢茂條達,不可得也。”因命諸生紀會時所發(fā)明,以永佩服云。

蕭子首舉《大學(xué)》請問,以為《大學(xué)》一書所重只在好惡兩字。先生曰:“然。好惡只在致良知。‘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所謂良知也。‘毋自欺’者,不欺此良知而已。‘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求以自謙,意之誠也。好惡無所作,不使有所忿懥、有所好樂,心之正也。無作則無僻矣,身之修也。好惡公于家,好而知惡、惡而知美,家之齊也。好民所好,惡民所惡,不至拂民之性,國治而天下平也。”

或問:“只致良知可得平天下否?”

先生曰:“此本易見,世人但玩而不自覺耳。‘所惡于上’,謂之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所惡于下’,謂之良知,‘毋以事上’即是致知。前后作用皆然。上下四旁均齊方正,此之謂絜矩之道,矩即所謂良知也。”

或問格物之義:“或以格物為至其理,或以格物訓(xùn)作無欲,其旨何如?”

先生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良知是天然之則,物是倫物所感之應(yīng)跡。如有父子之物,斯有孝慈之則;有視聽之物,斯有聰明之則。應(yīng)感跡上,循其天則之自然,而后物得其理,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理也。人生而靜,天之性也,物者因感而有,意之所用為物。意到動處,便是易流于欲。故須在應(yīng)跡上用寡欲功夫。寡之又寡,以至于無,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欲也。夫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格致誠正修只是一事。身之主宰為心,心之發(fā)動為意,意之明覺為知,知之感應(yīng)為物。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此虞廷精一之旨、合內(nèi)外之道。物從意生,意正則物正,意邪則物邪。認物為理則為太過,訓(xùn)物為欲則為不及,皆非格物之原旨也。”

或問操存之義,先生曰:“心之得養(yǎng)與否,喜于所操之存亡,操心正是養(yǎng)之之法。操非執(zhí)定之謂,乃操練之操也。人心湛然虛明,其體原是活潑,如何執(zhí)得定?惟在隨時操練、復(fù)還活潑之體,不為旦晝所牿,斯謂之存,反是則謂之亡。昨在華陽與諸生論及,曾以操舟為喻,今復(fù)請以操兵為喻。動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此操兵之法也。‘出入無形,莫知其鄉(xiāng)’,正是活潑之體,神變無方,以示操心之的,故曰‘惟心之謂與’。非以操為入、舍為出也。‘變動不居,周流六虛’,若執(zhí)定則為典要,不可以適變矣。”

或問致虛之義,先生曰:“心為神之所居,正以有那虛竅子。譬如雞卵中心必有一點虛處,乃其生化之機,不虛則不能生矣。致虛雖是養(yǎng)生家修命之術(shù),圣學(xué)亦不外此。所謂密機也。”

或問:“易之為義,宋儒解為隨時變易以從道,何如?”先生曰:“此只道得一半。日月為易,一剛一柔,日秉陽精而明于晝,月秉陰精而明于夜,日月有精明之體而后有隨時變易之用。希微玄虛,不可以形求,故曰‘易無體’,所謂先天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剛?cè)崴粤⒈疽玻兺ㄋ在厱r也。易即是道,謂之曰‘從’,猶二之也。范圍曲成、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者,良知也。”

新安斗山書院會語(二)

蕭子問夫子與點之意,先生曰:“天下事不吃人執(zhí)定做得,必須淡然超脫,若一毫無意于天下之事者,方能了得。深山之寶,得于無心;赤水之珠,索于象罔。故運甕者在甕外,以無用為用也。三子皆欲得國而治,未免執(zhí)定做去,曾點卻似個沒要緊的人,當(dāng)三子言志時,且去故瑟,眼若無人,及至夫子問他,卻舍瑟而對,說出一番無意味話:時至暮春,春服始成,三三兩兩,浴沂舞雩。其日用之常,一毫無所顧忌,狂態(tài)宛然。若是伊川見之,必在所擯斥,夫子反喟然嘆而與之,何異說夢?觀其應(yīng)用之跡,未嘗有意為三子,而三子規(guī)模隱然具于其中,且將超于政教禮樂之外。春服熙熙,即唐虞垂衣之治;童冠追隨,即百僚師讓之化;舞雩風(fēng)詠,即明良賡歌之氣象。易地皆然,此千古經(jīng)綸手段,所謂以無用為用也。孟軻氏云:‘天未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此其愿學(xué)之志也。自圣學(xué)亡,此意不傳,漢唐宋許多豪杰,只了當(dāng)?shù)萌铀麨椋形磯蚴帧C鞯涝僖娒澹黠L(fēng)弄月以歸,庶幾近之。當(dāng)時君臣,方且秉執(zhí)周禮,毅然欲有所為,雖知其賢而不能用,且天勒其年,不及需于大行,所謂世與道交喪也,使夫子之嘆徒托諸空言,可慨也已。”

或問生死輪回有無之說,先生曰:“此是神怪之事,夫子所不語。力與亂分明是有,怪與神豈得謂無?但君子道其常,此等事恐惑人,故不以語耳,大眾中尤非所宜問,亦非所當(dāng)答。”諸友請叩不已,先生曰:“人之有生死輪回,念與識為之祟也。念有往來,念者二心之用,或之善,或之惡,往來不常,便是輪回種子。識有分別,識者發(fā)智之神,倏而起,倏而滅,起滅不停,便是生死根因。此是千古之通理,亦便是見在之實事。儒者以為異端之學(xué),諱而不言,亦見其惑也已。夫念根于心,至人無心則念息,自無輪回。識變?yōu)橹寥藷o知則識空,自無生死。為凡夫言,謂之有可也;為至人言,謂之無可也。道有便有,道無便無,有無相生以應(yīng)于無窮,非知道者何足以語此?”

或問:“‘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先儒解為堅白不足,自試于磨涅,何如?”先生曰:“天下之堅莫如玉,天下之白莫如雪,未有不可得而緇磷者。以其有形有色,故不能免于污壞,所謂器也。夫子是從無處安身立命,心同太虛,超乎形色之外,故不可得而磷,不可得而緇,所謂不器也。故曰:‘吾豈瓠瓜也哉?’其旨微矣!當(dāng)時三家以大夫而叛諸侯,佛肸以陪臣而叛大夫,其稱名借號,欲將過命挈而歸之公室,亦倡義之舉也。孔子欲往,亦隳三都之意。此是夫子反正之微權(quán),知其勢不可行,故卒不往,豈門弟子之所能識也?”

或問:“灑掃應(yīng)對便是精義入神,于義何居?”先生曰:“天之所以與我,我之所得于天而異于禽獸者,惟有此一點靈明,所謂天之性也。率此則謂之道,修此則謂之教。其應(yīng)于用也,耳自能聰,目自能明,遇父自能孝,遇兄自能敬,無他物也,以時而出,天則自見。灑掃應(yīng)對是其致用之時也。時遇灑掃,不疾不徐,時遇應(yīng)對,不阿不激,循其則而不過,是為制事之義、宰物之神,皆靈明之妙用也。此易簡直截根源,譬之空谷之聲,自無生有,一呼即應(yīng),一應(yīng)即止,前無所來,后無所住,無古今、無內(nèi)外,炯然獨存。萬化自此而出:天以之清,地以之寧,日月以之明,鬼神以之幽,山川草木以之流峙間落,唐虞以之為揖讓,湯武以之為征誅。大之為仕止進退,小之為食息動靜,仁人之所憂,智士之所營,百姓之所與能,盡此矣。所謂一點靈明者,良知也;精義入神者,致其良知之用也。外良知而知謂之鑿,舍致知而學(xué)謂之蕩。其機存乎一念之微、圣狂之分、罔與克之間而已。是為虞廷精一之傳、孔門退藏之旨、千圣之學(xué)脈也。譬之眼際之毫,只緣太近,所以不見,可謂至微而顯者矣。”

龍南山居會語

定宇鄧子將北上,渡錢塘,訪先生于會稽,會宿龍南小居,陽和張子、康洲羅子與焉。中夜,鄧子擁衾問曰:“良知渾然虛明,無知而無不知。知是知非者,良知自然之用,亦是權(quán)法,執(zhí)以是非為知,失其本矣。”

先生曰:“然哉!是非亦是分別相,良知本無知,不起分別之意,方是真是真非。譬之明鏡之鑒物,鏡體本虛,物之妍媸,鑒而不納,過而不留,乃其所照之影。以照為明,奚啻千里?孟氏云:‘是非之心,知之端也’,端即是發(fā)用之機,其云性善,乃其渾然真體,本無分別。見此方謂之見性,此師門宗旨也。”

曰:“學(xué)貴自信自立,不是依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作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

先生嘆曰:“如此狂言從何處得來?儒者之學(xué),崇效天,卑法地,中師圣人,已是世界豪杰作用。今三者都不做他,從何處安身立命?自得之學(xué),居安則動不危,資深則機不露,左右逢源則應(yīng)不窮。超乎天地之外,立于圣人之表,此是出世間大豪杰作用。如此方是享用大世界,方不落小家子相。子可謂見其大矣。達者信之,眾人疑焉。夫天積氣耳,地積形耳,千圣過影耳,氣有時而散,形有時而消,影有時而滅,皆若未究其義。予所信者,此心一念之靈明耳。一念靈明,從混沌立根基,專而直,翕而辟,從此生天生地、生人生萬物,是謂大生廣生,生生而未嘗息者也。乾坤動靜、神智往來,天地有盡而我無盡,圣人有為而我無為。冥權(quán)密運,不尸其功,混跡埋光,有而若無。與民同其吉兇,與世同其好惡,若無以異于人者。我尚不知我,何有于天地,何有于圣人?外示塵勞,心游邃古,一以為龍,一以為蛇,此世出世法也。非子之狂言,無以發(fā)予之狂見,只此已成大漏泄,若言之不已,更滋眾人之疑,默成之可也。”

鄧子復(fù)密叩曰:“康洲、陽和二子曾見此意否?曾得破除世界否?”

先生曰:“康洲溫而栗,陽和毅而暢;康洲如金玉,陽和如高山大川。但得循守隨身規(guī)矩,以天地為法,以圣人為師,時時不忘此念,便是世間豪杰作用。久久行持,水到渠成,自當(dāng)有破除處。不須速說。”

質(zhì)明,復(fù)相與為蘭亭之游,尋永和流觴故事,瞻拜陽明夫子墓,所以慰平生愿慕之懷。鄧子復(fù)謂先生曰:“孔門惟顏子為好學(xué),止曰‘不遷怒,不貳過’,其義何所當(dāng)也?”

先生曰:“顏子之學(xué),只在理會性情。遷與止對,貳與一對。顏子心常止,怒即旋釋,故能不遷,猶無怒也。心常一,過即旋改,故能不貳,猶無過也。先師謂有未發(fā)之中始能若此。后儒訓(xùn)解,閔憲以下皆能之,何以謂之絕學(xué)?”

鄧子憮然曰:“如此方見古人之學(xué)非后世所能及,所以孔門注意如此之深,以為‘今也則無,未聞好學(xué)者也’。”

次日,解維而別,先生貽之書曰:“連日面承教議,知靜中所得甚深,所見甚大,然未免尚從見上轉(zhuǎn)換。此件事不是說了便休,須時時有用力處,時時有過可改,消除習(xí)氣,抵于光明,方是緝熙之學(xué)。此學(xué)無小無大,無內(nèi)無外,言語威儀所以凝道。密窺吾兄感應(yīng)行持,尚涉做作,有疏漏,若是見性之人,真性流行,隨處平滿,天機常活,無有剩欠,自無安排,方為自信也。”

鄧子復(fù)書曰:“贊向往左右非一日矣。夜半倒陳所見以聽可否,而翁慰我曰可,故遂輕于別去。及今思之,殊覺未竟尊旨,竊為恨之。千里而來,事孰為大?顧草草哉!生之意,但欲此機常行而不住,常活而不死,思而不落想像,動而不屬安排,即此便是真種子。而習(xí)氣所牽,言語威儀猶未免做作,落在第二義。竊自知之矣!蓋人所謂密,而我輩以為疏;人所謂固,而我輩以為漏者也。承諭,知門下愛我過矣!成我之恩與生我者等,敢不拜命!”

白云山房問答(一)

白溪王子偕諸友饌先生于白云山房,先生曰:“予念諸友相與之情,不欲虛辱,古人于旅也語,況同志之會,可徒飲食相徵逐而已乎?古人立教,憤而后啟,悱而后發(fā),迎其機也。機未動而語之,謂之強聒。君子五教,答問居一焉。譬如醫(yī)之治病,必須病者先述病原,知其標本所在,藥始中病,不為徒發(fā)。望氣切脈,終不若自言之真也。”

眾中因請問曰:“嘗聞之,為學(xué)只在理會性情,請問理會性情之方。”

先生曰:“此切問也。人生在世,雖萬變不齊,所以應(yīng)之,不出喜怒哀樂四者。人之喜怒哀樂,如天之四時,溫涼寒熱,無有停機。樂是心之本體,順之則喜,逆之則怒,失之則哀,得之則樂。和者,樂之所由生也。古人謂哀亦是和,不傷生,不滅性,便是哀情之中節(jié)也。”

諸友復(fù)請曰:“程門上蔡十年去得一矜字,明道嘆其善學(xué)。今覺性情不得中和,只是傲。傲生于客氣,傲,矜之別名也。敢問去傲之方?”

先生曰:“此尤切問也。傲兇德,才傲,意氣便驕,聲色便厲,自處便高,視人便下,惟恐一毫吃虧受侮。丹朱與象之不肖,只是傲字結(jié)果一生。傲之反為謙,謙,德之柄也。處于父子兄弟朋友之間,惟知自反盡分,先意順承,忠信孝友,未嘗有一毫憤戾之態(tài)。謙之六爻無兇德,內(nèi)止而外順也。客氣與生氣相對,譬如今日諸君作主,百凡自為貶損,酒精,雖渴而不敢飲;肴豐,雖饑而不敢食。出于下位而不以為屈,終日百拜而不以為勞,盡為主之道也。若是為客,未免易生彼我較計之心,氣便易盈,志便易肆,便有許多責(zé)辦人處。若常能為主而不為客,志氣自然和平,視人猶己,計較無從而生,不期謙而自謙矣。”

諸友復(fù)請曰:“吾人見事舉業(yè),得失營營,未免為累,不能專志于學(xué),將奈何?”

先生曰:“是非舉業(yè)能累人,人自累于舉業(yè)耳。舉業(yè)德業(yè),原非二事。意之所用為物,物即事也。舉業(yè)之事,不過讀書作文。于讀書也,口誦心惟,究取言外之旨,而不以記誦為尚。于作文也,修辭達意,直書胸中之見,而不以靡麗為工。隨所事以精所學(xué),未嘗有一毫得失介乎其中,所謂格物也。其于舉業(yè)不惟無妨,且為有助,不惟有助,即舉業(yè)為德業(yè),不離日用而證圣功,合一之道也。讀書譬如食味,得其精華,而汰其滓穢,始能養(yǎng)生。若積而不化,謂之食痞。作文譬如傳信,書其實履,而略其游談,始能稽遠。若浮而不切,謂之綺語,所謂無益而反害,君子不貴也。

白云山房問答(二)

諸友復(fù)請曰:“吾人處世,未免身家之累,思前慮后,有許多未了勾當(dāng),未免累心,奈何?”

先生笑曰:“此亦切問也。何不以不了了之。若知了心之法,隨身有無,隨家豐儉,安分量力,以見在日履,隨緣順應(yīng),有余還有余,不足還不足,一毫不起非望之想、分外之求。能了心,則身家之事一時俱了。若不能于了處了,只在身家事上討求完全稱意,日出事生,終身更無了期。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日尚有昃,月尚有虧,造物且然,吾人苦苦要求滿足,亦見其惑矣。夫理會性情是保攝元氣之道,消客氣是祛邪之術(shù),習(xí)舉業(yè)是應(yīng)緣之法,隨分了心是息機靜養(yǎng)之方,皆助道法門也。區(qū)區(qū)賴師友之訓(xùn),志存尚友,頗知在性情上用功夫,窺見未發(fā)之旨,心氣稍稍平和,與人相接,惟見人好處,未嘗見人短處。見人之善,若即有之,惟恐其不得為君子;見人之不善,若己浼之,惟恐其陷于小人。凡人以非禮相加,只知自反,常見己過,不敢以勝心浮氣加于人。雖惡人以暴橫相臨,亦惟自反,必有所致之由,不敢作惡于人。見在料理身家,種種缺陷,皆作意安,常覺平滿,無有不足。消息盈虛,時乃天道,默窺造化貞勝之機,惟在虛以待之而已。諸君皆一日千里之足,區(qū)區(qū)非身為教,但欲借此為諸君助鞭影耳。”

諸友復(fù)請曰:“越中豪杰如林,我輩此會,有指而非之者,有忌而阻之者,又有觀望以為從違者,若之何而可孚眾人之情、不負先生之教也?”

先生曰;“非者忌者,緣彼未曾在身心上理會,言雖過情,不足深咎,善學(xué)者聞之,莫非動忍增益之助。以舜之玄德,皋陶陳謀,尚擬以丹朱,戒以慢游傲虐,若命項輩然者,舜皆樂取而無違,此同人大智也。若觀望以為從違,卻更有說,此皆豪杰之輩,有志于此者,但恐因依不得其人,路項差錯,為終身之累耳。言念諸君平時雖不能無差謬,然皆可改之過,五倫根本,皆未有傷,譬之昨夢,只今但求一醒,種種夢事,皆非我有,諸君不必復(fù)追往事,只今立起必為圣人之志,從一念靈明日著日察,養(yǎng)成中和之體,種種客氣日就消減,不為所動;種種身家之事隨緣譴釋,不為所累,時時親近有道,誦詩讀書,尚友千古,此便是大覺根基。或平時動氣求勝,只今謙下得來;或平時徇情貪欲,只今廉靜得來;或平時多言躁競,只今沉默得來;或平時怠惰縱逸,只今勤勵得來,浸微浸昌,浸幽浸著,省緣息累,循習(xí)久久,脫凡近以游高明,日臻昭曠,不惟非者忌者漸次相協(xié),其觀望以為進退者知其有益,將翕然聞風(fēng)而來,無復(fù)疑畏,是長養(yǎng)一方善根,諸君錫類之助也。若夫徒發(fā)意興,不能持有不可奪之志,新功未加,舊習(xí)仍在,徒欲以虛聲號召,求知于人,不惟非者忌者無所考德,一切觀望者不知所勸,亦生退心,譬之夢入清都,自身卻未離溷廁,斬截一方善根,在諸君亦不能辭其責(zé)也。”

白溪謂諸友曰:“吾輩問此警切之教,不覺動心。發(fā)明主氣客氣,尤為聞所未聞。古云:處貧難,處富易。仆藉遺資,似覺稍易,諸友不可不加勉也。”

先生聞而喜曰:“白溪肯發(fā)此念,尤為難得。雖然,‘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富貴福澤,不過厚吾之生,貧賤憂戚,方能玉汝于成。大抵逆境常存戒心,順境易至失腳,在諸友固當(dāng)勉,在白溪尤不可自忽也。”

書太平九龍會藉

予赴會水西,太平杜子質(zhì)偕同志二十余輩詣會所,請曰:“質(zhì)昔聞先生之教,歸而約諸鄉(xiāng),立會于九龍。始而至?xí)呶I(yè)舉子也,既而問人皆可以學(xué)圣,合農(nóng)工商賈皆來與會。茲幸先生至,敢請下教以堅其約!”乃攜貢子玄略、周子順之、吳子崇本、王子汝舟從藍山歷寶峰以達九龍,會者長少余三百人,鄉(xiāng)中父老亦彬彬來集,以一見為快。學(xué)究及庵僧先期俱有夢兆以為之徵。會三日,將出山,杜子請一言以示勸戒。

予惟古者四民異業(yè)而同道,士以誦書博習(xí),農(nóng)以立穡務(wù)本,工以利益器用,商以貿(mào)遷有無。人人各安其分,即業(yè)以成學(xué),不遷業(yè)以廢學(xué),而道在其中。程子有云:吾于父子兄弟長幼朋友之間,多少不盡分處。知不盡分而后能安分,知安分而后能無過分之求,無過分之求則可安業(yè)不遷,以成其初學(xué)之志。昔伊尹耕于有莘而樂堯舜之道,便是即農(nóng)以為學(xué);傅說在于版筑、膠鬲自于魚鹽,便是即工與商以為學(xué)。當(dāng)其未舉之時,惟知安分盡業(yè),原無榮祿之想,及其出而為卿為相,不過隨時展錯,以成應(yīng)緣涉世之功,于本來性分未嘗有所加損也。矧士尤四民之首,以希賢希圣為實學(xué),以萬物一體為實功,茍其未遇,則囁嚅呫嗶以博靡相高,以句字爭巧而不知強恕反身為何事;及其既梯進取,則上者矜藩籬以博名,次者循繩墨以奉職,下者營窟潤家以為得計,而不知明德新民為何事。是分學(xué)與業(yè)為兩途,不知業(yè)有所遷而學(xué)亦隨廢,何以先細民而成其為大人之學(xué)哉?是故處則有學(xué)業(yè),出則有職業(yè),農(nóng)則有農(nóng)業(yè),工商則有工商之業(yè),卿相則有卿相之業(yè)。業(yè)者,隨吾日用之常以盡其當(dāng)為之事,所謂素位而行、不愿乎外者也。惟諸君共勉之!

興浦庵會語

陽和張子訪蓮池沈子于興浦山房,因置榻圜中,共修靜業(yè)。沈子蓋儒而逃禪者也,適世友王子泗源訪予山中,慕陽和高誼,思得一晤,乃相與拉張子太華,放剡曲之舟,夜抵浦下,與陽和慰勞,扣關(guān),蓮池出迓,坐丈室,錢子正峰亦在坐中。泗源與蓮池舉禪家與觀之旨相辯證,蓮池謂“須察念頭起處”,“泗源謂察念不離乎意,如滌穢氣須用清水,若以穢水洗之,終不能凈。佛以見性為宗,性與意根有辨,若但察念,只在意根作活計,所謂泥里洗土塊也。須用觀行。如曹溪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乃究竟法。若專于察念,止可初學(xué)覓路,非本原用處也”。泗源謂“無觀始不免落無記空,若覺觀常明,豈得枯寂?惟向意根察識,正墮虛妄生滅境界,不可不慎也”。辨久不決,陽和請為折衷,予謂:“二子所見本不相戾,但各從重處舉揚,所以有落空之疑。譬之明鏡照物,鏡體本明,而黑白自辨,此即觀以該察也。因黑白之辨而本體之明不虧,此即察以證觀也。但泗源一向看得觀法重,謂天地之道,貞觀者也。盥而不薦,有孚颙若。乃形容觀法氣象,故曰觀天之神道,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即是以此觀出教化也。西方奢摩迤三觀,乃觀中頓法,二十五輪,乃觀中漸法。若無觀行,智慧終不廣大,只成弄精魂。然蓮池所舉察念之說亦不可忽。不察則觀無從入,皆良工苦心也。以吾儒之學(xué)例之,察即誠意,觀即正心,所謂正者,只在意根上體當(dāng),無有一毫固必之私,非有二也。陽和子更須加一言以相正,尤見交修之益不為虛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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