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殉節
僉都御史左懋第聞將遣使臣,自以母喪在北,請行;陳洪范、馬紹瑜副之。行次北京,以衰绖入;或訝之,曰:『國喪也;且有母喪』。又爭待使臣禮,乃館之鴻臚寺。剛林責朝見;曰:『未謁梓宮,不敢見』。時剛林猶未悉中朝事,洪承疇教之;懋第與之反復辨論,聲色俱厲,剛林亦心折。索國書,不予;以金幣及謁陵物見之。使參謀陳用極請期,不許;乃帥將士哭臨三日。多爾袞重其節,使還;以陳洪范謀,復自滄州執懋第還,拘諸太醫院。承疇、李建泰等往責之,不屈。
明年,從將劉英、曹遜、金鑣逾垣入,懋第為遺疏使鑣還奏,則金陵沒矣;遜曰:『如何』?懋第曰:『天命若此,復何言』!絕粒七日,痛哭誓死。
值使懋第等皆去發,懋第與陳用極、游擊王斌、王廷翰、張良佐及守備劉統皆不可;副將艾大選、傅浚首從令,懋第執大選杖殺之。浚懼,為蜚語;遂下懋第獄。再令去發,大呼不可。多爾袞責其立君、用兵、抗禮、匿國書、殺總兵罪,懋第辯侃侃。多爾袞以詢諸降臣,陳名夏請殺之;懋第曰:『若先朝會元,何面目在此』!又責金之俊曰:『汝乃無恥』!遂殺之;神氣自若,南向四拜曰:『臣事大明之心盡矣』!為絕命詞曰:『漠漠黃沙少騎過,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銷將盡,蕩作寒煙總不磨』。端坐受戮,刑者泣下。死時大風晝晦,卷市棚入云際。趙開心啟救,懋第已死。
用極、一斌、廷翰、良佐、統皆抗節死(懋第死于北,以自南京往者故列之)。統即所稱「藍面將軍」也,驍勇冠群而青面云。
治中蕭協中與高桂、許來春,共守泰安州。城陷,協中入井死。同死者,舉人徐柟,罵賊城上死;生員王德昌,巷戰死;匡國鉉,溺井死;房伯龍、黃應瑞、蕭獻吉、楊應薦脫(?)、曾隆、趙圣文,先后不屈死;布衣馮魁軒,闔門自焚死。
海豐教諭厲必中,日照人也。聞京師陷,不食死。
長山農者鞠鳴秋,聞莊烈帝變,大慟;自縊死。時霸州鄉民猶演劇,人之相去如此。
國子監博士沈迅及弟迓居萊陽,負武技,結砦自保,捕諸土寇略盡。滿洲軍攻之,合門皆死。
廣靈知縣阮泰家居洛陽,聞京師陷,衣冠望闕拜,不食死;妻朱氏從之。
歸德通判張崇垣聞變,以身殉。
商城知縣張國光聞變,北向而拜,自縊死。
儀封知縣陳三益聞偽使至,同官勸出迎,碎所佩印,不屈死。
信陽布衣岳光奇聞變,躍入井中死。
輝縣農者牛億富、方蕓,聞莊烈帝崩,走百泉,躍入水中死。
及多鐸兵南,巡按御史凌駉以數百人入滿家集。或招之降,斬之;欲自裁,眾共持之;使其將以遺疏、誥敕還南京,投其印于井中。俄聞豪格令,必生致凌御史,否且屠歸德;嘆曰:『與其慷慨殃民,曷若從容就義乎』!與從子潤生入其軍。豪格雅重駉,酌酒勸飲,辭;執學道蔡鳳、監軍道吳瑞斬階下。駉知其意,曰:『吾早辦一死來矣』!乃送之館,贈以大帽、貂裘、革舄;并不受。夜與潤生縊,遺書豪格曰:『世受國恩,濟之以死。愿將軍無負初心,永敦鄰好。大江以南,不必進規;否則,揚子江頭凌御史,即錢塘伍相國也』。豪格殮之。
徐州諸生王養心聞北都陷,絕粒七日死。
分防徐、沛游擊朱賢,盡職死。
邳州諸生陸臺輔忿劉澤清張飲,衰绖入見,責之曰:『國破君亡,乃若此乎』!王燮使引去。視其倉粟曰:『盡此死』。明年粟盡,再拜自縊死。石樓寺僧斂之畢,亦死。
總兵侯方巖獨以其部援泗州,力戰而死;一軍盡沒。
贛榆都司王有年、守備某,以御北兵力戰死。
鹽城諸生李朝才聞莊烈帝崩,不食死。
督師太傅兵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史可法,在軍暑不張蓋、夜不解衣、食不重味。四十無子,夫人欲為之置妾;太息曰:『王事方殷,敢為兒女計』?開府揚州;除夕,遣文牒夜半索酒囗〈酉肴〉肉分盡,乃取鹽豉下之。思先帝泣,憑幾而寐,詰旦未寤;知府任民育曰:『相公此臥不易也』。命仍擊四鼓。親料文牘,從者諫,婉謝之。覆多爾袞書,義炳星日。
及自白洋河還,諸鎮皆叛,惟總兵劉肇基應檄至。過高郵,不見妻子。請戰不從;乃分守北門,炮殺攻兵頗眾。副總兵莊子固有眾七百自歸德馳三晝夜至,一軍皆刺「赤心報國」字;可法督之,守揚州。為書,辭母妻及伯叔兄弟。呼部將史大威曰:『我無子,汝為我嗣,以奉吾母。我不負國,汝無負我!死當葬我高皇帝側;其或不能,梅花嶺其可也』。固守揚州,以西北門險,自當之。苦城堙隘,屬板民房,便登降。語諸幕佐,使之行,故應廷吉等多自便。多鐸日轟城,墻堞皆摧;可法猶誓守。忽傳黃蜚救兵至,又訛為黃得功軍,乃陷。論者謂可法棄白洋河,一夕返揚州,天長、六合并不守,揚州自削。然可法之出,一撓于馬、阮,再掣于諸鎮,卒敗于左良玉之叛。倉卒濟江,勢無可為,宜其敗也。莊子固、許瑾(瑾,官副將)擁可法及小東門,瑾中流矢死,子固以其軍力戰死。可法大呼曰:『我督師也』!遂被獲。擁見多鐸,勸之降;厲聲曰:『吾意早決,與城俱亡』。乃殺之。
肇基以四百人巷戰,殺傷千計;力竭而死。副將乙邦才,驍勇善戰;城破,自刎死。中軍旗鼓馬應魁,每戰披白甲,文曰「赤心報國」;亦巷戰死。員外郎何剛,以水師隸可法;馬士英惡之,出知遵義府。可法垂涕曰:『子出,吾誰倚』!剛亦泣,誓相依。
及多鐸兵南,剛以軍入揚州;可法曰:『危矣!不如出號召以圖后』。剛嘆曰:『天命已去,誰復應者?剛為君則死之,為知己則死之!濡忍無成,非智士也』。城破,以弓弦自經死。庶吉士吳爾塤,斷指遺父曰:『盡家財以畀軍;身不歸,指可葬也』。從守揚州,入井而死。幕客盧渭,率諸生上疏,請毋以可法出督師;有『秦檜在內、李綱在外』語。又與歸昭輩同居禮賢館,量授官職;分守鈔關,自沉于河。揚州知府任民育緋衣坐堂上,被殺;血漬礎石,至今不滅。江都知縣周志畏既受代,繼者羅伏龍甫三日,兩人皆死。惟可法尸不可得,多鐸為招魂葬之梅花嶺。大威歸山西,歲時一省視之。至余〔鹽〕運使揚振熙、僉事黃鋐、同知王纘爵、曲從直、知縣吳道正、縣丞王志端、訓導李自明及督師衛允文、在籍侍郎張伯鯨、中書舍人陳爊、舉人伯允(即爊子)、幕客胡如恒、顧其龍、龔之厚、陸睆、唐經世(其十二人不得其名)、諸生高學纘、王繡、王續、陳某(今其地呼陳秀才墳云)及宋祥遠夫婦、韓默暨妻蕭氏、子彥超及汪應坤、張映發、劉慶遠、王廷佩、佩弟廷瑜、廷璉、史大相、史大儒、金飚、呂家齊、饒余、汪自盤,皆死;武臣副將婁挺、汪云龍、李豫、參將陶國柱、馮國用、陳光玉、李隆、徐純仁、游擊李大中、孫開宗、龔臣、都司姚懷隆、解學曾、指揮高一麟、武生戴之藩、義民張有德、馮應昌、陳天拔、陸愈、舟子徐某及可法之仆史書與諸婦女,死者不可勝紀。
如皋布衣許德溥聞揚州陷,刺其臂曰:『生為明人,死為明鬼』。遂抗節死;妻朱氏殉之。
和州諸生張秉純、徐正夫,聞北都陷,秉純絕食死、正夫自縊死。
含山諸生張不二,號泣絕粒死。又諸生某亦死。
安徽巡撫張亮,為左夢庚所執,挾以行;乘間赴水死。參將孟振邦、同知王心詔,皆不屈死。
懷寧胡土恂遇害,二子丹寅、紹虞悲憤不食死。
桐城諸生周日曜,絕粒九日死。
故濟南僉事劉世芳,英山人;聞莊烈帝崩,痛哭嘔血死。
鎮江知府某、丹徒令某、推官某、參將徐永春,皆死。其后侍郎葉廷秀以隆武帝歿,去為僧;卒以憂死。
光祿寺監管自修,江寧人;聞賊陷北都,冠服肅拜絕粒死。
右參議王若之流寓金陵,聞京師陷,北向長號不食死。
欽天監挈壺正陳于階知不可為,自縊于署;時多鐸軍猶未濟也。
故寧國知縣錢敬忠三上疏論時事,馬士英格之,遂歸;自稱崇禎遺臣,臥病不出。明年,多鐸兵濟,仰藥死孝陵衛。
董啟明,官爵、姓字皆未詳;以北都陷,自經死。
及宏光帝去,戶部郎中劉成治見趙之龍入封府庫,奮毆之;之龍走免。已聞多鐸呼人降,曰:『國家養士三百年,無一忠義報朝廷邪』?題其壁曰:『鐘山之氣,赫赫洋洋;歸于帝側,保此冠裳』。自縊而死。
禮部主事黃端伯,或勸之走;曰:『臨難毋茍免,我豈以僧活者』!為一帖與多鐸,曰「大明忠臣某」。多鐸招之,不至。撻其妾以誘之,不顧;曰:『殺耳,我必不謁也』。乃執之。問宏光帝、馬士英狀,皆賢之。下獄,為「明夷錄」。多鐸曰:『文山終不負宋也』!乃殺之。刑者左手刃,忽自顫;右之,亦然。端伯曰:『吾心不死耳,曷刺吾心』!乃死。一仆拱立于其側,揮之不去;亦死。
主事吳嘉允奉使出;卻還,謁方孝孺祠曰:『令后世知我與先生同志』。自縊死。
中書舍人劉廷祥曰:『固知國祚必移,不謂若是之速』!以書與子,善事祖母。吏部主事路天閑約同謁文廟死,天閑跪而逸;廷祥曰:『吾不負師友也』!投武定橋死。
又吏部尚書吳應瑞、刑部尚書高倬、光祿寺卿葛征奇、戶部郎中徐有聲、郎中劉萬春、劉光弼、國子監丞陳正龍、國子生吳可箕、武臣孝陵參將杜學伸、武舉黃金璽、布衣陳士達、小奄某、申佳允之仆某、武定橋輿人某、百川橋乞者某,皆死。乞者且為詩題橋柱,蓋非常人也。
而東甌王十三世孫湯南金,聞永歷帝入緬后,絕食死。
開平王裔常元亮,至永歷帝已亡,猶訣妻子、告墳墓,航海說朱成功使大舉;行至舟山,不得渡,發憤蹈海死。
金壇縣諸生王崇圖、王榮圖、王明高,俱以王明徹死。布衣王汝紹亦死。
六合未被兵,諸生馬純甫獨礪節死;自題橋柱曰:『與死乃心,寧死乃身;一時迂事,千古完人』。
祁門舉人馬嘉,聞烈帝崩,自縊死(金璽謀募兵守南都未成而死,故列「死節」)。
故定海知縣孫茂華,南陵人;聞北都陷,自縊死。
布衣陳公輔,貴池人;聞莊烈帝崩,痛哭自縊死。
銅陵知縣胡鯤化、典史胡國瑨、訓導張緬,皆勵節死。
東流知縣陳九萬,城破死之。而都司董四明,則先死南都云。
吏部尚書張慎言乞罷,賚銀幣、誥蔭。慎言表辭,曰:『先帝山陵未卜,而臣祖父先受絲綸;青宮皇子安在?而臣子〔孫〕妄叨恩蔭!況風塵不定,驅逐虎豹;回首長陵松楸、禾黍,諸臣何以為心而侈論乎』?及陛辭,宏光帝曰:『晉疆未復,卿已無家;沿途僑寓,待召可也』。慎言止池州,孤孫來侍,曰:『祖孫相聚足矣』。國亡后,抑郁甚;疽發于背,命無藥,卒。年六十九。
興安州同覃天明致仕歸太平,聞變,不食死。及左夢庚陷太平,訓導王德明攜妻妾入水死。
靖國公黃得功抗節死;夫人翁氏,盡沉其軍貲于江,赴水死。其家合葬之方山。總兵翁之琪入水死。
督師大學士黃道周雅見重于隆武帝,鄭芝龍嫉之。道周既出師及芋源,賦詩自勵。請餉不得;隆武帝知之,賜以御札。號召之下,更得百人。有譖其通外藩者,隆武帝不信;馳使告。道周疏言:『臣田無一畝、居無一椽;幸以是見憫于主上,然不能見憫于豺狼。行年六十,獨持一片血腸,為高皇帝、列宗與天下黎獻相對于白日。一月之內,四疏乞師。凡諸子弟慕義勤王,雖天性使然,亦恐臣孤只耳;每一相見,涕泗淪漣。溽暑未收,毒水四下;建寧以還,渴而道飲,病者八九。一日下操;十隊之士,半呼不起,遂損健將陳伯輿。念其射力盡于盂水,四顧環堵,何能不哀!今復稍平,遂勸出關。此亦臣子顧曾受朝廷之眷乎!而攄積若此。在廷之臣不共膽薪,而望影射沙,此何為者』?帝手札慰諭之。遂出分水關。
寧化諸生李世熊上書道周,極言孤軍無助,徒以一身欲為王翦、呂尚所不能,殆必不可。道周不聽;以其軍歷廣信、衢州,復合數千人至徽州。俄,樂平陷,廣信士夫迓道周還;義不反顧。
至婺源,戰敗;部將陳嗣圣死之。道周以馬十匹、兵三百人進;張天祿猝至,道周分部力戰。參將高萬榮請登山憑高以視;方移師,黃澍以邑人習水勢,導天祿兵自間道出。飛矢雨迸,軍士皆潰,道周被執;天祿追之至于祁門江灣街口,一軍皆燼。遂致道周于南京,博托重之;洪承疇等承其指使,說道周且去發。道周曰:『若從薙發國來,故薙其發;若從穿心國來,將穿心耶』?承疇請見,叱之曰:『承疇死久矣』!卒不見。從容著述;或求作字,無不應。
通判蔡春榮、賴繼瑾皆以門生、幕客同被獲。春榮為家書,道周題其函畔曰:『蹈仁而死,履險如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書賴繼瑾函曰:『綱常萬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憂』?臨刑,書絕命詞衣帶間。至東華門,曰:『此近高皇帝陵,可死矣』!南面再拜,端坐受戮。隆武帝聞之慟哭,贈文明伯,謚「忠烈」。道周精「易」理,自知死難而必為。
同死之者,蔡春榮、賴繼瑾、趙士超、毛玉潔、訓導吳士繡、總兵曾德、黃輝先、副將蔡璋、龍勝、陳華、陳勝、陳辰、游擊畢志忠諸人,皆抗節焉。而太仆卿劉振之、姚奇允、分巡道彭士望、監生涂仲吉、諸生何瑞圖、呂叔倫,皆道周門生也;先后并死節云。
常州諸生文乘及其叔震亨,并不去發死。
石生某,逸其名;投西廟池中死。
諸生顧所受,作卷堂文,復為詩,自縊于學宮;遇救,復入泮池死。
董元哲,痛哭死。
賣扇者某,亦入池中死。
文城壩賣柴人,聞安撫使至,棄其柴及舟,入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