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滅諸呂立孝文威震天下名垂后世可謂大臣矣顧當誅呂之初浸淫及于少帝則其罪有非尋常所能貰者史稱太后之欲王諸呂也先立孝惠后宮子強為淮陽王子不疑為常山王子山為襄城侯子朝為軹侯子武為壺關侯后二年常山王薨以其弟襄城侯山為常山王更名義又曰孝惠后無子詳為身取美人子名之殺其母而以為太子七年孝惠崩太子立為帝太后復廢而殺之五月丙辰乃立常山王義為帝更名弘其后復立皇子平昌侯太為呂王蓋孝惠諸子之可考見者如此夫曰孝惠后宮子曰美人子曰皇子其為惠帝子也明矣烏得以惠后無子而遂謂惠帝之無子哉自三代家天下適無子而庶乃繼之適庶俱窮然后乃得別親疎以承大統所以嚴篡奪也先王制禮天子諸侯廣嬪妃以博嗣亂適無子而庶有子則庶統于適而庶不敢專所以防賊弒也惠后雖無子而有后宮美人子以為之子則諸皇子皆其子矣烏得以惠后無子遂乃引旁支襢國統而遽斬其宗也且惠帝庶子之即為后子固天下所共知而亦古今之通義也又烏待后之名為子而始得為其子哉呂后者婦人也惠之不祿其心蓋逆臆而防之特以張后無子則雖有后宮美人子且無以攝天下之人心吾且無所挾以震制天下故特為是委折幻譎而無所疑而初不料諸大臣之持為口實而遂斬其子之宗也為漢大臣者誠得通經術明大體以鎮攝其間使天下曉然惠嗣之燦存而無所于惑則諸呂之謀且將自沮劉氏且安于盤石而無所搖何至啑血宮禁之間孤注三尺之孤置毛發于洪爐之上也哉然此猶曰太后之威非諸臣之所能抗也太后既沒諸呂既亡少帝弘既立于呂后之朝固天下所奉為共主者也使夾而輔之以綿惠帝之統則諸呂之滅固所以安劉氏之宗少帝既長且將寵眷諸臣之不暇獨奈何仇對諸孤而悉歸夷滅且誣以非惠帝之子竟不使一人奉麥飯于惠陵之下乎哉嗚呼此周勃之愚所為陷于弒逆而不自知者也何以明其然也當呂氏之誅勃固身為太尉而親主南北軍者也方北軍之既入勃尚懼諸呂之威急遣朱虛侯入宮衛帝以防其變是固明知天子之尊且明知少帝之為惠子而懼呂氏之挾以為資者也使少帝非惠帝子則勃必將先殺以寒呂氏之心否則亦幸其橫死亂軍以絕人望已耳奈何衛之于始而滅之于終始焉奉孺子以滅羣奸終且飾奸言以欺孺子一轉瞬間而遂自相牾抵若是哉且朱虛之將千人衛帝入宮而遂誅呂產少帝且命謁者勞之則其深怨諸呂而不怨諸臣亦已明矣何至誅呂之后而遂推刃及之哉雖然除宮之役請自東牟諸子之亡成于有司之分部子奈何獨責之勃耶曰春秋之法責帥趙穿實弒晉靈而其罪獨歸趙盾夫東牟之所由請有司之所由部者誰哉謂太尉也且少帝既出文帝方入未央謁者且持戟衛端門不納必待太尉往諭而后去之是其心且明知少帝為惠帝子而不忍遽背者也勃奈何身為太尉而顧忘此哉雖然文帝之立姑于少帝之誅少帝之誅成于非真惠子之說而其事實主自陳平平世家所謂皆平本謀者也何則勃之始入猶知衛帝以防呂氏之奸初無夷滅惠宗以召外君之意及平動以吾屬無類之說然后陰相畏懼而為迎代之謀顧自迎代而后平獨陰憚代王之英嚴而懼其禍故雖身處丞相之尊挾天子璽符之重獨俟太尉奉之代王而除宮之舉且俟東牟請諸太尉厥后少帝三王之死則以屬之有司而已若無與焉及文帝之朝且以右相讓勃而遜其誅呂之功此太史公所為稱其知謀而幸其自脫者也又曰勃性鄙樸故受陳平之讓而不辭然觀其居右相月余亦且自危而歸相印歲余平卒上輒遣勃之國勃益自畏恐誅而持兵以見守尉上且復下廷尉將殺之夫文帝寬仁大度彼二臣者皆有定亂迎立之功君臣之間復何所忌而相危若此蓋平與勃深懼文帝討少帝之賊故爾相避讓而不敢居文帝亦深鑒少帝之亡故陰相猜忌而不敢任不然平豈真能讓功而勃亦豈真能畏禍者哉避其功所以逃其罪也不觀文帝之始入乎方呂氏新滅平勃遣使以迎代王張武且謂漢臣多詐而請觀其變及文帝既立少帝既亡太尉總南北軍以肅天下天子固可晏然無事矣復何所懼而即夕入未央宮夜拜宋昌衛將軍鎮撫南北軍以制太尉且命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也且丞相太尉諸臣之請王即位也固曰子弘非孝惠子不當奉宗廟矣文帝即位之詔必將申明此旨以示大統之所由歸何乃獨言諸呂擅權欲危劉氐竟無一言及子弘哉蓋諸臣不言子弘非孝惠子不足以祛天下之疑不得不堅持其說以愚天下文帝則明知其說之偽姑幸其假此以為迎立之資而不敢顯絕惠帝之宗以得罪萬世故不肯明斥諸臣之表而于明詔則略其文而不敢宣若曰少帝三王非孝惠子而駢及于亡此則諸臣自為之而吾固未嘗與焉者也使文帝即位之后仗大義以正諸臣弒少帝殺三王之誅而續惠嗣則雖湯武之圣復何所加于此哉惜乎文帝之不能出此也不知出此則律以春秋與弒之法文帝且無所逃烏得以其治安天下之賢而遂諱其不能正始之罪而當時君臣竟乃彌縫以匿其奸后世史官且無從發其覆而聲其惡嗚呼亦巧矣哉雖然史固未嘗沒其詞也其于惠宗也一則曰惠帝后宮子再則曰美人子三則曰皇子固已大書而特書矣而于少帝三王非真孝惠子之說則曰諸大臣相與陰謀夫所謂大臣者誰哉陳平之言曰吾多陰謀固道家所忌吾世即廢亦已矣以吾多陰禍故也久之而其言卒驗嗚呼其以此夫其以此夫嗟呼陳平之智周勃之忠其于漢世則固史公所謂伊周之徒也乃致少帝不得正其終文帝不得正其始而文帝之賢且樂而安之后世君子亦遂稱其賢而莫能明其罪之所在甚矣功利之汨人心而春秋之義之不明于天下蓋二千年于此矣嗚呼夫豈一朝夕之故哉故吾嘗謂楚漢之統必以義帝為歸而惠文之交必以少帝為斷
霍光論
閑嘗讀漢書至昭宣之間未嘗不廢書而流涕也曰忠哉霍光其于漢可謂至矣當武帝既崩孝昭不祿昌邑無度國勢懸旒使非光殫心措置廢昌邑立孝昭誅戮群奸奠國家于盤石漢之為漢尚可言哉而其子孫卒以誅滅死則何也曰武帝之委昭于光昭年固甚稚也武帝內疲中國外伐四夷黷武窮兵漢危如發武帝既老太子既亡國賴長君庶其克濟乃獨廢諸長而立孝昭此其昏耄亦已甚矣光茍思安社稷利國家必將流涕乙收畫室之命請立燕旦為太子以鎮國家庶幾李固請建長君之義夫旦當孝昭之立懷覬覦之謀此其才智寧獨不可君天下者光茍非懼其英武深慮不獲自逞其謀何為受詔之際迄無一言甘擁幼君以犯大難若此也或曰武帝之時天下幾乎大亂光獨于孝昭之初一反先朝之政卒致海內充實中外晏然即奈何以無跡之詞漫為苛責乎哉曰此正光之謀也自古奸雄之謀人國非當海內太亂挾軍旅以建奇功若曹操劉裕之倫則必假善政以收人心若田氏纂齊王莽篡漢使天下歌誦其德而后乃可為所欲為夫光起衛尉為大將軍豈嘗有殊勛偉烈以震驚天下之耳目乎哉使非反武帝之政安海內之民一旦驟挾將相之威篡嗣君而攘其國天下之大其誰服之且自古奸雄篡奪之謀未有不先翦宗戚殺大臣以殘羽翼而可自伸其志者夫燕王之獄其誠否吾不敢知即令其誠然則燕蓋交通誅之宜也柔弘羊躬起匹夫受武帝高官厚爵孝昭即位不聞失職之傷燕事即成復何所增其毫末而乃冒此不測之誅哉且弘羊猶疏逖之臣也上官父子于孝昭為肺腑之親嫉光之驟起而虐其上情也即令不愛其女甘棄其壻擁燕旦而得天下其能如孝昭之尊禮乎哉此以知其必不然矣惟光之懷叵測而思騁其威故不惜假燕旦而淫其殺戮不觀光之取璽乎哉夫天子之璽非光所得而有也光欲取而奪之且何為耶且昌邑之廢尤非所以為漢謀者何則王之為王有年矣昌邑之去京師非甚遠也其不道光豈略不聞之既立而狂悖絕不聞其規諫之詞一任其荒淫自肆以顛覆高文之典型夫太甲之嗣湯處太丁外丙仲壬之后商無可立非若漢之猶可他求者也太甲不道尹且處之桐宮三年而后返之夫尹之放太甲豈必決其三年之可返哉惟其心不忍驟絕其君則雖傾覆湯型猶且從容以觀其后光既貿貿焉于始知其無道而姑立之及其既立雖淫恣聿宣非若符生之殘虐光誠推尹之志放諸武帝之陵嚴其左右而重其師保安見昌邑之必不可豁焉自返乎哉而奈何其竟廢之也或曰光既輔孝昭以安海內殺燕旦廢昌邑以振威權天下之人亦既震懾而馴伏之矣茍懷纂漢之私曷不乘昌邑之廢而攘之而必援立孝宣為此迂遠之謀也曰此正光之持重待時非若桓元之倉卒以圖也且夫董卓之廢宏農而立孝獻桓溫之廢帝奕而立簡文劉裕之弒安帝而立晉恭朱溫之弒昭宗而立昭宣成敗雖殊而其所以謀篡則一夫豈樂為此迂遠之謀哉勢未盡屬則不得不回翔審顧以慎握其機姑為此欲取姑與之謀也不然昭后為上官之女于光為外孫矣光豈不知名分之不可奪而必納季女成君于宣帝之宮哉且何以當許后之崩不發艷妻之罪而復取成君以續之也且王莽之納女孝平曹操之納女孝獻獨何為者哉觀于此而光之心可知矣然則光之立宣而卒不敢纂之者何也宣立固少光故陰待而徐圖之厥后宣之英明實有以戢其心而不敢動則固非光之所及料也不然宣帝而既長矣獨何畏于光之驂乘而懷刺背之憂哉則光之誠中而形外者固已久矣漢之不亡豈非高文之功德洽于人而自結于天者為已至哉嗟乎光建社稷之勛被忠賢之譽天下后世至乃置諸伊旦之間而后世卒以誅滅子文無后何以勸善此豈天道乎哉世之懷詐偽而盜虛聲者可以鑒矣
書蘇子由三國論后
嗚呼成敗之中于人心也甚矣哉昔者暴秦之亂梁涉一呼山澤皆響顧其才足以亂天下而不足以霸天下項籍席其勢足以霸天下矣然而其暴不足鎮天下故高帝不數年天下大定三國之勢則不然當是時天子尚建空名于其上諸侯各世其業而子其民于其下又非秦之四分五裂遽無統紀略為要結而人心即歸之也昭烈帝室遠族之裔無尺寸之藉卒然曰吾欲復天下其誰從而信之而誰從而服之自古創天下易復天下難創天下非易也創于大亂后則易甚漢高祖唐太宗是也復天下非難也天下不自我亂而復之則易天下自我亂而復之則難西漢之天下不亂之孝平而亂之王莽故光武復之易東漢之天下不亂之董卓而亂之桓靈故昭烈復之難然卒能收人心于潰散之后延氣數于耗竭之余論世者且借以長忠臣孝子之氣而以懼亂臣賊子而顧過責乎哉蘇子之言曰古英雄之君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見是矣至謂武侯可相不可將昭烈之才近高祖而不得用之之術則非也武侯之才不世出不可以三國論論三國之才則上昭烈曹操為亞孫權次之曹操臨機應變固昭烈所不及可以提十萬兵縱橫天下而靜鎮則昭烈過之孫權據江東根深穴固可以雄天下而不能圖遠則明慎多而恢擴不足沈毅似昭烈而少忠厚之誠設昭烈據操權之資則操權未可知也昭烈之才可將將不可為將可處變不可應變方昭烈之未入蜀也曹操挾天子以令天下刑人爵人在其掌握天子為之屏氣昭烈方寄食其下睊睊焉欲殺之也久矣卒忍而不發陽奉之實陰圖之于是潛謀而出守而投袁紹而依荊州而寄命夏口諷江東而炬之赤壁設非以不勇不智養其鋒雖百昭烈曹操固已殺之矣何安望間關而入蜀哉昭烈能下人曹操知其英雄而喜其下我不知實所以圖我可殺而不殺而反縱之昭烈之智即高祖下項籍之智也且結好孫權即高祖籠罩信越之智也此即所謂不智不勇而真智大勇乃見者也其視操為何如哉即其入蜀蜀四塞之國秦所藉以霸而高祖所藉以成帝業者也蘇子曰非地不知東與北皆有主荊州可得而不易守舍蜀奚入哉夫漢所以不復者失荊州伐吳二事耳荊州益州羽翼荊州存否益州所以盛衰也未失荊州不宜使羽獨將既失荊州不宜遽詔伐吳宜優容之使德我而出荊州之甲以并入魏則荊州雖失猶之乎未失也何至祁山一路不能直入中原哉鳴呼昭烈武侯能以術取蜀而不能守荊州能以義服南蠻而不能入魏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非人也成敗云乎哉董子不云乎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昭烈之對崔州平也曰備漢冑當與漢生死安得委之數與命武侯之表后主也曰成敗利鈍非所逆覩論昭烈武侯者可以決矣
權臣諭
古之帝王恒舉天下之權授之宰相故垂裳端拱而天下晏然秦漢以降君臣之分日離故雖漢文帝之賢得相若申屠嘉且卒莫能殺鄧通以行其志宋仁宗號為仁主得范仲淹為相欲革天下之俗以求合三代之遺不數月輒出而罷之而漢昭烈慕容儁苻堅之倫獨舉國以聽諸葛亮慕容恪王猛卒乃一隅而霸天下夫后世之君豈必好勞而惡逸哉所為不敢任相者懼其竊吾權而盜吾國耳然觀是三子者之賢曷嘗幾微自負其國以貽萬世之口實哉雖然執是說也何以解于王莽曹操司馬懿劉裕蕭道成陳霸先徐誥故古之任相者必先審擇其人得其人則雖臥三尺之孤委以天下而不亂不得則徒為禁令猜忌以御其相若始皇之相李斯且乃衡石程書以侵其職守明高皇帝罷宰相令子孫不得設其官而李斯卒以亡秦嚴嵩卒以致亂甚且若宋神宗之任安石而卒為禍階然則奈何而后可曰斯若嵩所為構亂而不能纂奪者相而不能將耳使莽操懿裕道成霸先誥而徒相則其勢亦將致亂而不即于亡使斯若嵩而假之兵則其勢且終于篡而莫能制是故君天下者誠得亮恪猛臣之則雖合相將于一人之身處孤弱而天下卒以無事不得三子則毋寧區相與將而無合其權則雖不足弭亂階而或不致有篡奪之禍嗚呼自東漢懲王莽之變任三公以親百職而相業衰宋祖忌趙普之略罷三公坐論之儀而相權益替明祖疾汪胡之亂嚴禁后世諸臣不得請建相而相名且亡于是擇其望輕而不得為亂者而分假之權猝遘艱危遂莫敢操其權以制天下故吾謂宜一切蕩濯東漢宋明之陋分左右相而任之權而設太師太史太監為三公而無勞以政此三人者雖大朝賀不得拜跪以瀆其尊而二相則惟大朝賀得拜君以正朝廷之體而天子荅之余皆坐論以致其嚴而后天下可治[師所以教君史所以記其言動監則規其闕失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