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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傳習錄中(3)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933字
  • 2015-12-27 01:10:13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于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于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于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以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于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于三代之賢圣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于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于漢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后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義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時也。舜在瑢璇璣玉衡,其重在于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歷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遍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則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于禹、稷、堯、舜者邪?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后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為夸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圣人之所以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后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學而后能知焉,則是圣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圣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于天下,則天下之學圣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圣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將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圣,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茍當其能,則終身處于煩劇而不以為勞,安于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于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猖;孔、孟既沒,圣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茍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斗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圣五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余;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于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圣學之門墻遂不復可觀。于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斗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后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于其說,而終身從事于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圣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趣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臬、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圣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圣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學乎!尚何以論圣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乎!可悲也已!所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啟問道通書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于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以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并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系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云“殊途”,云“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豈邪?心這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欲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云“欲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得圣人氣象。蓋認得圣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圣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圣人氣象自是圣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圣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氣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來書云:“事上磨煉,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乃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后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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