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發舟廣信,沿途諸生徐樾,張士賢、桂輗等請見,先生俱謝以兵事未暇,許回途相見。徐樾自貴溪追至余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禪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舉似。曰:“不是。”已而稍變前語。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體豈有方所,譬之此燭,光無不在,不可以燭上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領謝而別。明日至南浦,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東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復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明日謁文廟,講《大學》于明倫堂,諸生屏擁,多不得聞。唐堯臣獻茶,得上堂旁聽。初堯臣不信學,聞先生至,自鄉出迎,心已內動。比見擁謁,驚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氣象耶!”及聞講,沛然無疑。同門有黃文明、魏良器輩笑曰:“逋逃主亦來投降乎?”堯臣曰:“須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爾輩安能?”
至吉安,大會士友螺川。
諸生彭簪、王釗、劉陽、歐陽瑜等偕舊游三百余,迎入螺川驛中。先生立談不倦,曰:“堯、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猶兢兢業業,用困勉的工夫。吾儕以困勉的資質,而悠悠蕩蕩,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豈不誤己誤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虛,變通不居。若假以文過飾非,為害大矣。”臨別囑曰:“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慶。
是月十八日抵肇慶。先生寄書德洪、畿曰:“家事賴廷豹糾正,而德洪、汝中又相與薰陶切劘于其間,吾可以無內顧矣。紹興書院中同志,不審近來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責,當能振作接引,有所興起。會講之約,但得不廢,其間縱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夾持,不致遂有傾倒。余姚又得應元諸友作興鼓舞,想益日異而月不同。老夫雖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諸賢皆一日千里之足,豈俟區區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視鞭影耳。即日已抵肇慶,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場,紹興書院及余姚各會同志諸賢,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謝恩疏。
二十日,梧州開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會議審處。然臣沿途咨訪,頗有所聞,不敢不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誅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則前此當事諸人,亦宜分受其責。蓋兩廣軍門專為諸瑤、僮及諸流賊而設,事權實專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諸蠻。夫何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有警必須倚調土官狼兵,若猛之屬者,而后行事。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桀驁。及事之平,則又功歸于上,而彼無所與,固不能以無怨憤。始而征發愆期,既而調遣不至。上嫉下憤,日深月積,劫之以勢而威益褻,籠之以詐而術愈窮。由是諭之而益梗,撫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今山瑤海賊,乘釁搖動,窮追必死之寇,既從而煽誘之,貧苦流亡之民,又從而逃歸之,其可憂危奚啻十百于二酋者之為患。其事已兆,而變已形,顧猶不此之慮,而汲汲于二酋,則當事者之過計矣。臣又聞諸兩廣士民之言,皆謂流官久設,亦徒有虛名,而受實禍。詰其所以,皆云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歲出土兵三千,以聽官府之調遣;既設流官之后,官府歲發民兵數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設流官,十八九年之間,反者數起,征剿日無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諸無用之地,此流官之無益,亦斷可識矣。論者以為既設流官,而復去之,則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議,是以寧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為朝廷一言,寧負朝廷,而不敢犯眾議。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茍利于國而庇于民,死且為之,而何物議之足計乎!臣始至,雖未能周知備歷,然形勢亦可概見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間深山絕谷,瑤、僮盤據,動以千百。必須存土官,藉其兵力,以為中土屏蔽。若盡殺其人,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自撤藩籬,后必有悔。”奏下,尚書王時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優,所議必自有見。事難遙度,俟其會議熟處,要須情法得中,經久無患。事有宜亟行者,聽其便宜,勿懷顧忌,以貽后患。”
初,總督命下,具疏辭免;及豫言處分思、田機宜,凡當路相知者,皆寓書致意。與楊少師曰:“惟大臣報國之忠,莫大于進賢去讒。自信山林之志已堅,而又素受知己之愛,不復嫌避,故輒言之。乃今適為己地也。昔有以邊警薦用彭司馬者,公獨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愛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獨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終棄,病痊,或使得備散局,如南北太常國子之任,則圖報當有日也。”與黃綰書曰:“往年江西赴義將士,功久未上,人無所動,再出,何面目見之?且東南小丑,特瘡疥之疾;百辟讒嫉朋比,此則腹心之禍,大為可憂者。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后?大都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氣自復。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氣,藥石固當以漸也。”又曰:“思、田之事,本無緊要,只為從前張皇太過,后難收拾:所謂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請,庶圖久安,否則反覆未可知也。”與方獻夫書曰:“圣主聰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養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是謂一正君而國定。然非真有體國之誠,其心斷斷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諸公皆有薦賢之疏,此誠君子立朝盛節,但與名其間,卻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亂盛衰所系,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不可以不慎也。譬諸養蠶,便雜一爛蠶其中,則一筐好蠶盡為所壞矣。凡薦賢于朝,與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權度在我;若薦賢于朝,則評品宜定。小人之才,豈無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癰之功,但混于參苓蓍術之間而進之,鮮不誤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壞,欲以無事處之。要已不能;只求減省一分,則地方亦可減省一分之勞擾耳。此議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殺敵千無罪之人,以求成一將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暫兼理巡撫兩廣,疏辭,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歲,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與巡按紀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輅等,參將李璋、沈希儀等,會議思、田之役,兵連禍結,兩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盡于哨守,民脂竭于轉輸,官吏罷于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壞之舟,漂泊于顛風巨浪,覆溺之患,洶洶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詳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毀,反覆言之。且曰:“臣至南寧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數日之內,解散而歸者數萬。惟湖兵數千,道阻且遠,不易即歸,仍使分留賓寧,解甲休養,待間而發。初蘇、受等聞臣奉命處勘,始知朝廷無必殺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懸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聞太監、總兵相繼召還,至是又見守兵盡撤,其投生之念益堅,乃遣其頭目黃富等先赴軍門訴苦,愿得掃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諭以朝廷之意,正恐爾等有所虧枉,故特遣大臣處勘,開爾等更生之路;爾等果能誠心投順,決當貸爾之死。因復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歸省諭,克期聽降。蘇、受等得牌,皆羅拜踴躍,歡聲雷動;率眾掃境,歸命南寧城下,分屯四營。蘇、受等囚首自縛,與其頭目數百人赴軍門請命。臣等諭以朝廷既赦爾等之罪,豈復虧失信義;但爾等擁眾負固,雖由畏死,然騷動一方,上煩九重之慮,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罰,何以泄軍民之憤?于是下蘇、受于軍門,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縛,諭于今日宥爾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爾示罰者,我等人臣執法之義。于是眾皆叩首悅服,臣亦隨至其營,撫定其眾,凡一萬七千,濈濈道路,踴躍歡聞,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且乞即愿殺賊立功贖罪。臣因諭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爾等,今爾等方來投生,豈忍又驅之兵刃之下。爾等逃竄日久,且宜速歸,完爾家室,修復生理。至于諸路群盜,軍門自有區處,徐當調發爾等。于是又皆感泣歡呼,皆謂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報。臣于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總張祐督令復業,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殺之威,風行于廟堂之上,而草偃于百蠻之表,是以班師不待七旬,而頑夷即爾來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數萬生靈。是所謂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獎勵,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襲,所司備辦羊酒,其余各給賞有差。先生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隨與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軍四省,洶洶連年。于時皇帝憂憫元元,容有無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視師,其以德綏,勿以兵虔。班師撤旅,信義大宣。諸夷感慕,旬日之間,自縛來歸者一萬七千。悉放之還農,兩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來格;今未期月而蠻夷率服,綏之斯來,速于郵傳,舞于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濱。凡有血氣,莫不尊親。”
四月,議遷都臺于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暫令兼理巡撫兩廣,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軀,謬承總制四省軍務之命,方懷不勝其任之憂,今又加以巡撫之責,豈其所能堪乎?且兩廣之事,實重且難,巡撫之任,非得才力精強者,重其事權,進其官階,而久其職任,殆未可求效于歲月之間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歲寧藩之變,常從臣起兵,具見經略;侍郎梁材、南贛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愿選擇而使之。”會侍郎方獻夫建白,宜于田州特設都御史一人,撫綏諸夷,下議。先生復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憲職,仍聽臣等節制,暫于思、田住札,撫綏其眾。然而要之蠻夷之區,不可治以漢法,雖流官之設,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臺乎?今且暫設,凡一切廩餼車馬,悉取辦于南寧府衛,取給于軍餉,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余經略有次,思、田止責知府理治,或設兵備憲臣一人于賓州,或以南寧兵備兼理;如此,則目前既得輯寧之效,而日后又可免煩勞之擾矣。”又以柳慶缺參將,特薦用沈希儀,且請起用前副總兵張祐,俾與富協心共事。未幾,升富副都御史,撫治鄖陽以去。先生再薦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周期雍,又以邊方缺官,且言副使陳槐、施儒、楊必進,知府朱袞,皆堪右江兵備之任;知州林寬可為田州知府;推官李喬木可為同知。且言:“任賢圖治,得人實難,其在邊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難尤甚。蓋非得忠實、勇果、通達、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亂。有其才矣,使不諳其土俗,則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于邊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為時例所拘,棄置不用,而更勞心遠索,則亦過矣。”疏上,俱未果行。
興思、田學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變夷,宜有學校。但瘡痍逃竄,尚無受廛之民,即欲建學,亦為徒勞。然風化之原,又不可緩也。乃案行提學道,著屬儒學,但有生員,無拘廩增,愿改田州府學,及各處儒生愿附籍入學者,本道選委教官,暫領學事,相與講肄游息,興起孝弟,或倡行鄉約,隨事開引,漸為之兆。俟建有學校,然后將各生徒通發該學肄業,照例充補廩增起貢。
五月,撫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