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年譜三(3)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903字
- 2015-12-27 01:10:13
德初見先生于虔,最年少,時已領(lǐng)鄉(xiāng)薦。先生恒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雖勞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進(jìn)士,出守六安州。數(shù)月,奉書以為初政倥傯,后稍次第,始得于諸生講學(xué)。先生曰:“吾所講學(xué),正在政務(wù)倥傯中。豈必聚徒而后為講學(xué)耶?”又嘗與書曰:“良知不因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則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圣門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落在第二義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
德洪與王畿并舉南宮,俱不廷對,偕黃弘綱、張元沖同舟歸越。先生喜,凡初及門者,必令引導(dǎo),俟志定有入,方請見。每臨坐,默對焚香,無語。
八月,答聶豹書。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錢塘來見先生。別后致書,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學(xué)亦自在。”先生答書略曰:“讀來諭,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乃區(qū)區(qū)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務(wù)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后世良知之學(xué)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而內(nèi)以行私利之實:詭詞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凌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xué),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詆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當(dāng)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dāng)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dāng)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相求其有助于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杰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xué)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xí),以躋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qū),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復(fù)有樂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fù)云爾。”
按,豹初見稱晚生,后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見德洪、王畿曰:“吾學(xué)誠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贄,今不及矣。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遂稱門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繼室張氏出。先生初得子,鄉(xiāng)先達(dá)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云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聰,后七年壬辰,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劉邦采合安福同志為會,名曰“惜陰”,請先生書會籍。先生為之說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會五日,謂之“惜陰”,其志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陰時乎?離群而索居,志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會,所以相稽切焉耳。嗚乎!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其所以學(xué)如不及,至于發(fā)憤忘食也。堯、舜兢兢業(yè)業(yè),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陰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德矣。’或曰:雞鳴而起,孳孳為利,兇人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陰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過吉安,寄安福諸同志書曰:“諸友始為惜陰之會,當(dāng)時惟恐只成虛語,邇來乃聞遠(yuǎn)近豪杰聞風(fēng)而至者以百數(shù),此可以見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幾于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寧學(xué)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學(xué)者,則可如此說。若今日所講良知之說,乃真是圣學(xué)之的傳,但從此學(xué)圣人,卻無不至者。惟恐吾儕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專心致志于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
正月。
先生與宗賢書曰:“人在仕途,比之退處山林時,工夫難十倍;非得良友時時警發(fā)砥礪,平日志向鮮有不潛移默奪,弛然日就頹靡者。近與誠甫言,京師相與者少,二君必須彼此約定,便見微有動氣處,即須提起致良知話頭,互相規(guī)切。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fā)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功夫又自不難,緣此數(shù)病,良知之所本無,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魍魎自消矣。《中庸》謂:‘知恥近乎勇。’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意氣不能陵軋得人,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為恥;殊不知此數(shù)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古之大臣,更不稱他知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于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須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實康濟(jì)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負(fù)如此圣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鄒守益刻《文錄》于廣德州。
守益錄先生文字請刻。先生自標(biāo)年月,命德洪類次,且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fù)分別體類,蓋專以講學(xué)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遺請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刪述《六經(jīng)》手段。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后世學(xué)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學(xué)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刪《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經(jīng)》皆然。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雖一時應(yīng)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況學(xué)者傳誦日久,恐后為好事者攙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許刻附錄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冊。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辭,不允。
先是廣西田州岑猛為亂,提督都御史姚鏌征之。奏稱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論功行賞訖。遺目盧蘇、王受構(gòu)眾煽亂,攻陷思恩。鏌復(fù)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為巡按御史石金所論。朝議用侍郎張璁、桂萼薦,特起先生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wù),度量事勢,隨宜撫剿,設(shè)土官流官孰便,并核當(dāng)事諸臣功過以聞;且責(zé)以體國為心,毋或循例辭避。先生聞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當(dāng)不俟駕而行,矧茲軍旅,何敢言辭?顧臣患痰疾增劇,若冒疾輕出,至于僨事,死無及矣。臣又復(fù)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殺,比之寇賊之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勢尚差緩。若處置得宜,事亦可集。鏌素老成,一時利鈍,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據(jù)事論奏,所以激勵鏌等,使之善后,收之桑榆也。臣以為今日之事,宜專責(zé)鏌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權(quán),略其小過,假以歲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終無底績,然后別選才能,兼諳民情土俗,如尚書胡世寧、李承勛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濟(jì)。”疏入,詔鏌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將入廣,嘗為《客坐私祝》曰:“但愿溫恭直諒之友,來此講學(xué)論道,示以孝友謙和之行,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以教訓(xùn)我子弟,使無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來此博弈飲酒,長傲飾非,導(dǎo)以驕奢淫蕩之事,誘以貪財黷貨之謀,冥頑無恥,扇惑鼓動,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嗚乎!由前之說,是謂良士;由后之說,是為兇人;我子弟茍遠(yuǎn)良士而近兇人,是謂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將有兩廣之行,書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臨于斯者,請一覽教之。”
九月壬午,發(fā)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xué)宗旨。畿曰:“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話頭。”德洪曰:“何如?”畿曰:“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德洪曰:“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xí)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復(fù)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畿曰:“明日先生啟行,晚可同進(jìn)請問。”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將入內(nèi),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復(fù)出,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我今將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二君相取為益,吾學(xué)更無遺念矣。”德洪請問。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fēng)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fù)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畿請問。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zhí)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nèi)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不敢承當(dāng),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后與學(xué)者言,務(wù)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圣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畿曰:”本體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學(xué)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學(xué)用此,循循有入,雖至圣人,窮究無盡。堯、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囑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xí)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錢塘。
先生游吳山、月巖、嚴(yán)灘,俱有詩。過釣臺曰:“憶昔過釣臺,驅(qū)馳正軍旅。十年今始來,復(fù)以兵戈起。空山煙霧深,往跡如夢里。微雨林徑滑,肺病雙足胝。仰瞻臺上云,俯濯臺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瘡?fù)茨钔寥朔藶榧骸_^門不遑入,憂勞豈得已。滔滔良自傷,果哉末難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獻(xiàn)俘行在,過釣臺而弗及登,今茲復(fù)來,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瘡,徒顧瞻悵望而已。書此付桐廬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紀(jì)經(jīng)行歲月云耳。時從行進(jìn)士錢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楊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書院諸生:“幾度西安道,江聲暮雨時。機關(guān)鷗鳥破,蹤跡水云疑。仗鉞非吾事,傳經(jīng)愧爾師。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門期。”德洪、汝中方卜筑書院,盛稱天真之奇,并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門深竹徑,蒼峽瀉云泉。泮壁環(huán)胥海,龜疇見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豈無緣?”今祠有仰止祠、環(huán)海樓、太極云、泉瀉云諸亭。
戊戌,過常山。
詩曰:長生徒有慕,苦乏大藥資。名山遍深歷,悠悠鬢生絲。微軀一系念,去道日遠(yuǎn)而。中歲忽有覺,九還乃在茲。非爐亦非鼎,何坎復(fù)何離?本無終始究,寧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詭辭反增疑。紛然諸老翁,自傳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圣皆過影,良知乃吾師。”
十月,至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