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大禮議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詩曰:“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樓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又曰:“獨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閑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圣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蓋有感時事,二詩已示其微矣。
四月,服闋,朝中屢疏引薦。霍兀涯、席元山、黃宗賢、黃宗明先后皆以大禮問,竟不答。
十月,門人南大吉續刻《傳習錄》。
《傳習錄》薛侃首刻于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論學書,復增五卷,續刻于越。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越。
正月,夫人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
是月,作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略曰:“圣人之扶人極憂后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于遺亡失散,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種種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硁硁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成規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于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于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蒞政之堂曰“親民堂”,山陰知縣吳嬴重修縣學,提學僉事萬潮與監察御史潘仿拓新萬松書院于省城南,取試士之未盡錄者廩餼之,咸以記請,先生皆為作記。
六月,禮部尚書席書薦。
先生服闋,例應起復,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皆不報。尚書席書為疏特薦曰:“生在臣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后者見一人,曰王守仁。且使親領誥卷,趨闕謝恩。”于是楊一清入閣辦事。明年有領卷謝恩之召,尋不果。
九月,歸姚省墓。
先生歸,定會于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曰:“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子不鄙,每予來歸,咸集于此,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后,輒復離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蘗之暢茂條達,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于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道,挾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于此,亦無益矣。”
答顧東橋璘書有曰:“朱子所謂格物云者,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親之身耶?假而果在于親之身,而親沒之后,吾心遂無孝之理與?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孺子之身與?抑在于吾身之良知與?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見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于治民,則治民為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于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于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后謂之格;有苗之頑,實文德誕敷而后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不以‘正’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圣人之成訓見于《系辭》者也。茍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后世之弊耶?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系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城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其末繼以拔本塞源之論,其略曰:“圣人之心,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圣,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舉德而任,則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茍當其能,則終身安于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時,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或營衣食,或通有無,或備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譬之一身,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學所以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以與論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內濟其私,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蕪塞。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余,圣學之門墻遂不可復觀。于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并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圣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矣。非豪杰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十月,立陽明書院于越城。
門人為之也。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后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門大周汝員建祠于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歲,在越。
三月,與鄒守益書。
守益謫判廣德州,筑復古書院以集生徒,刻《諭俗禮要》以風民俗。書至,先生復書贊之曰:“古之禮存于世者,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世之人苦其煩且難,遂皆廢置而不行。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于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中間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類,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今昔斟酌為之,于人情甚協。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后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茍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矣。非天子不議禮制度,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冠婚喪祭之外,附以鄉約,其于民俗亦甚有補。至于射禮,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而非所以求諭于俗。今以附于其間,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視為不切;又見其說之難曉,遂并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文公《家禮》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與?”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問:“文公《家禮》高曾祖禰之位皆西上,以次而東,于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合祭之時,昭之遷主列于北牖,穆之遷主列于南牖,皆統于太祖東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東。今祠堂之制既異于古,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則西上之說誠有所未安。”曰:“然則今當何如?”曰:“禮以時為大,若事死如事生,則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禰東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對,似于人心為安。曾見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異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禰考皆西向,妣皆東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別,尊卑之等,兩得其宜。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備,則不能以通行耳。”又問:“無后者之祔,于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廟,不及其高矣。適士二廟,不及其曾矣。今民間得祀高曾,蓋亦體順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則既為僭,況在行之無后者乎?”古者士大夫無子,則為之置后,無后者鮮矣。后世人情偷薄,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古所謂無后,皆殤子之類耳。祭法:王下祭殤五,適子,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則無后之祔,皆子孫屬也。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以義起之,雖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后者,欲為立嗣,則族眾不可,欲弗祀,則思其賢有所不忍。以聞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為之祀,勢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屬之義,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設一祭。凡族之無后而親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義亦可也。’”
四月,復南大吉書。
大吉入覲,見黜于時,致書先生,千數百言,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圣人為憂,略無一字及于得喪榮辱之間。先生讀之嘆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于是復書曰:“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于外道詭異之說,投情于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于意氣,牽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廓然于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舍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窒吾淵泉時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于時刻乎?關中自古多豪杰。橫渠之后,此學不講,或亦于四方無異矣。自此有所振發興起,變氣節為圣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
答歐陽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