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留詔敕
業按出使外國,彼國中必留詔敕,以為社稷重;此故事也。自祖宗以來凡十數葉,未之有改矣。業受命封琉球國中山王,竊睹故記,其間體要,頗宜興修者不一;輒不揣攗往裁今,條刺四事以聞,語具「題奏」中。
其一曰「請留詔敕」。夫遠夷向慕王化,所恃以為鎮國之寶者,惟此詔敕而已。前使臣陳侃等比照弘治、正德年間修撰倫文敘、編修沉燾等差往安南國留敕事例,曾經題奉欽依聽其請留,案在禮部可據。但臣等系赍捧之官,應否聽留?必須出自上裁;義不敢以前例而自專者。合無敕下禮部查議,容臣等臨時斟酌:如其意果誠懇,則亦俯順夷情,聽其請留;庶臣等有所遵守,而可以慰遠人敬奉之心矣等因。奉圣旨:「禮部知道。欽此」。隨該禮部覆題:看得戶科左給事中等官蕭崇業等題稱請留詔敕一節,為照琉球修貢效順,閱世已久;每遇襲繼,例遣使臣赍捧詔敕賜封。蓋示小國無敢擅專,必待天朝之寵命也。先是,頒去詔敕,彼國每欲請留;是亦遠人知所欽崇之意,在天朝亦何所靳!往年使臣陳侃等奏請及此,本部覆奉欽依,準其請留去后。今本官仍為申明,合候命下,行令到彼臨時酌處。如其請留之意委系誠切,亦宜照例與留,以順夷情。伏乞圣裁等因。奉圣旨:「依議行。欽此」。業等伏睹明命,敢不祗若!
蕭崇業曰:于戲!世非赫胥,人乖繩治;防軌萬肇,情譎叢生。雖蕭墻輦轂,亦有藏禍韞奸,參差于曩古者矣。乃琉球以面內寤主,列爵為王,秉忠不貳;朝廷世有譽命,貽之無窮。環觀四夷之君,舍箕子故國,其保位持寵,孰若此邦之根柢寧固者哉!彼親為骨肉,疆土千里,不務遵德檢柙,顧湛溺盈溢之欲,以自取隤聲褫秩,戮及先人為天下笑者,夫亦藏禍韞奸之流耳;宜沒沒也。其視中山王,可赧然汗矣!
使事紀
蕭崇業曰:古者列國傾側擾攘之際,彼此各以使重;大抵出一言,卒解糾紛之難。是以「春秋」內外傳所稱予者,所謂魁士名豪非乎!秦、漢叔季,如好時,長卿二子,猶以持諭當否詟抑倔強,光流史冊。乃今承平之時,士堇堇守尋常,鮮奇策可自表見,其名又甚不榮;故未數禩間,竟同卉腐:即姓與氏,皆泯滅無聞已。于戲!人之聲施相越,豈不殊哉!余因參核舊錄所載,自宣德迄茲,凡奉使者得若干人,具列之篇中,備考鏡焉。
宣德二年,欽差內監柴山敕封國王尚巴志(請封自巴志始。父思紹,系追封)。
正統八年,欽差正使給事中俞忭、副使行人劉遜敕封國王尚忠。
正統十三年,欽差正使給事中陳傳、副使行人萬祥敕封國王尚思達。
景泰三年,欽差正使給事中陳謨、副使行人董守宏敕封國王尚金福。
景泰七年,欽差正使給事中李秉彝、副使行人劉儉敕封國王尚泰久。
天順七年,欽差正使給事中潘榮(漳州府龍溪縣人)、副使行人蔡哲敕封國王尚德。
成化八年,欽差正使給事中官榮、副使行人韓文敕封國王尚圓(長子尚宣威傳位一年逝,未及請封)。
成化十五年,欽差正使給事中董旻、副使行人司副張祥敕封國王尚真。
嘉靖十三年,欽差正使給事中陳侃(浙江鄞縣人)、副使行人高澄(順天府固安縣人)敕封國王尚清。
以前錄無所考,刻之自陳、高始。事具載如左:
嘉靖丙戌冬,琉球國中山王尚真薨。越戊子,世子尚清表請襲封;下禮部議。禮部恐其以奚齊奪申生也、又恐其以牛易馬也,令琉球長史司復核其實,戒毋誑。越辛卯,長史蔡瀚等核諸輿民勛戚,同然一辭;僉曰:『尚清乃先王真之冢嗣,立為世子有年矣』。具文申部,宗伯韙之。越壬辰春,禮部請差二使往封,給事中為正、行人為副;侃與澄適承乏焉。命下之日,時夏五望也。六月,各賜一品服一襲,侃以麒麟、澄以白澤,俱大紅織金羅為表、絹為里;綠羅褡囗〈衤蒦〉、青羅褶子,里亦用絹。帶以玉,則自備。又各賜家人口糧四名。八月,侃等始治裝戒行。
越癸巳五月,侃至三山,澄亦以六月至閩。三司諸君承禮部咨文,已將過海事宜會裁已定。七月二日定囗〈穩,舟代禾〉修船。十一月,琉球國進貢船至,余等憂閩人不諳海道,喜來得詢其詳。翼日,又報琉球國船至,乃世子遣長史蔡廷美來迓;則又喜其不必詢諸貢者,而有為之前驅者矣。長史進見,道世子遣問外,又道世子亦慮閩人不善操舟,遣看針通事一員率夷梢善駕舟者三十人代為之役;則又喜其不必藉諸前驅,而有同舟共濟者矣。
越甲午二月,舟始畢工。四月十八日,舟先發于南臺。二十六日,余等啟行。三司諸君送至南臺,酒三行,余等起謝曰:『曩時海國之役,必數年始克竣事,聞之舟不易成也;今未及期月而有航海之期,誰之功也!敢不再拜』!諸君皆歌「烝民」之詩以贈,亦再拜;遂別。是晚,宿于舟中。翼日,至長樂,長史舟亦隨行。
五月朔,余等至廣石,大舟亦始至。二日,祭海登舟,守巡諸君設宴為餞。是日,遂別諸君,慨然登舟。連日風逆,五日始發舟;不越數舍而止,海角尚淺。至八日,出海口,方一望汪洋矣。風順而微,波濤亦不洶涌;舟不動而移,與夷舟相為先后。出艙觀之,四顧廓然,茫無山際;惟天光與水光相接耳。云物變幻無窮,日月出沒可駭;誠一奇觀也。
九日,隱隱見一小山,乃小琉球也。十日,南風甚迅,舟行如飛;然順流而下,亦不甚動。過平嘉山、釣魚嶼,過黃毛嶼,過赤嶼,目不暇接,一晝夜兼三日之程。夷舟帆小不能及,相失在后。十一日夕,見古米山,乃屬琉球者;夷人鼓舞,喜達于家。夜行徹曉,風轉而東,進寸退尺,失其故處;又竟一日,始至其山。十三日,風又轉而壯,逆不可行,欲泊于山麓;險石亂伏于下,謹避之。長年執舵甚堅,與風為敵,遂上下于此山之側。相持至十四日夕,舟刺刺有聲,若有分崩之勢。大桅原非一木,以五小木攢之,束以鐵環;孤高沖風,搖撼不可當,環斷其一。眾恐其遂折也,驚駭叫囂;亟以釘鉗之,聲少息。原舟用釘不足、艌麻不密、板聯不固,罅縫皆開;以數十人轆轤引水,水不能止。是時惟長年數人,色不少動;但云『風不足懼;速求罅縫而塞之,可保無虞』!于是有倡議者曰:『風逆則蕩、順則安,曷回以從順』!有一人執舵而云:『海以山為路,守此尚可以生;失此,恐無以救』!但眾股栗,啼號不止;姑從眾,以纻其懼。旋轉之后,舟果不蕩。執燭尋罅塞之,水不能入;眾心遂定。計十六日旦,當見古米山;至期,杳無所見。執舵者曰:『今將何歸』?余等亦憂之。忽遠見一山巔微露,若有小山伏于其旁;詢之夷人,乃曰:『此葉璧山也,亦本國所屬。若更從而東,即日本矣』。申刻,果至其地,泊焉。十八日,世子遣法司官一員,具牛、羊、酒、米、瓜、菜之物為從者犒;通事致詞曰:『天使遠臨,世子不勝忻踴!聞風伯為從者驚,世子益不自安。欲躬自遠迓,國事不能暫離;謹遣小臣具菜、果,將問安之敬』。余等愛其詞雅,受之。
時余之舟已過王所之東,欲得西風為順;夏月誠不易得。世子復遣夷眾四千人,駕小舟四十艘,欲以大纜引余之舟;通事乃曰:『海中變出不測,豈宜久淹從者!世子不遑寢食,謹遣眾役挽舟以行;敢告』。船分左右,各維一纜,迤邐而行,若常山蛇勢;亦一奇觀也。一晝夜,亦行百余里。十九日,風逆甚,不可以人力勝,遂泊于移山之岙;法司官率夷眾環舟而宿,未嘗敢離左右。泊至五日,余眾苦之;在舟日久,郁隆成疾,求登岸以避之而不可得。二十四日,世子復遣長史來曰:『世子聞至移山,刻期拱候;六日不詹,中心孔棘??譃閺恼邞n,謹遣小臣奉慰』。余等謝之。二十五日,方達泊舟之所,名曰哪霸港。計廣石登舟,至此幾一月矣。
越既望,行祭王禮。七月二日,封王。九月十二日,登舟而回。泊舟之港,出海僅一里;中有九曲,夾岸皆石,惟滅風而后可行。坐守六日,王日使人侍于側。至十八日,風少息,挽舟而出,亦斜倚于岸;眾恐其傷于石,大驚。幸前月親督修艌,不為所傷。復止二十日,始克開洋,夷舟同行。二十一日,颶風陡作,舟蕩不息,桅舵俱折。二十三日,黑云蔽天,風又將作,卜珓易舵。二十六日,風大作,相與叩神;風若少緩,舟行如飛。徹曉,已見閩之山矣。二十八日,至定海所。十月初二日,入城。痛定思痛,不覺傷感!凡接士大夫,敘其所以,無不為之慶幸。
嘉靖四十年,欽差正使吏科左給事中郭汝霖(江西永豐人)、副使行人李際春(河南杞縣人)敕封國王尚元。
嘉靖三十四年六月,疏球國中山王尚清薨。三十七年正月,世子尚元差正議大夫、長史等官到京,請乞襲封王爵。禮部以請勘俱系彼國官民,乃不復行勘,奏請如故事,差正、副使二員赍詔敕、皮弁冠服等往。時科中應行者吳君時來,行人司則李君際春也。命下,二月十六日矣;部咨翰林院撰文、各衙門造該用儀物。延之三月終,未行;而吳君有戍事,汝霖乃同李君承乏焉——四月初二日也。部中鑒前畏避之嫌,促日起程;霖等亦以重命不可再緩,遂請詔書易名,改賜品服。初八日,慨然解舟南下。
七月初,抵江西地方。霖意海警連年,事須巧速;因一面差人至福建布政司,令作速委官伐木造船。九月中,親至閩坐督,刻次年春汛必行。奈地方多事,賊報交馳;當事者已疑不能必往,管工官亦泄泄。于是船自十一月起工,至次年四月僅完其半。賊報緊急,不俟工完;四月初四日出塢,尹參將令百戶嚴繼先等接至鎮,駕守。十一日午刻,方至鎮,未刻賊已接踵相望數里;不為所奪,幸也。是年,倭奴輳集福州城外,稱數萬,城門閉者三月。余等亦日日上城,同有司巡守。
先是,戊午冬,琉球世子差來迎迓長史梁炫等住柔遠驛,盡為所掠,聲息轉聞琉球。三十九年正月,蔡廷會等來修貢,傳其國有領封之情呈文該司,該司以時事艱難、國體所系,遂為轉奏。本下部議,以舊典難遽變,俟海誓稍寧,必期渡海終事。時勘合到遲,將屆六月,倭寇伺侯??谡哂直缺?。余召漳州火長、舵工等役,中途又為賊阻;各役依山緣徑而來,動經月余,至則又七月矣。前船既有傷損,久住內港,烏囗〈蟲念〉叢生。烏囗〈蟲念〉者,生于淡水,則墜于咸水;生于咸水,則墜于淡水。內港,淡水也;一至海,則垂垂而墜,船板精華俱為所蝕,油灰不能復住,水從罅隙而入,何可止也。余時與諸司議,但挾數十人從夷舟往。夷舟頗小,舉動敏捷;既不為賊覬覦,又可藉以濟事。有司固執,以堂堂天朝為此舉動,何以威臨四夷!若事不易濟,寧修船俟時。欲從權濟事,亦須上聞;不然,他日誰任其咎!李君亦曰:『既不能行,毋徒躁動,不若專意修船。事大,非一手可掩;他日當有人諒也』!余然之。火長、舵工等因呈乞有司,改造前船。八月,再定囗〈穩,舟代禾〉。至十一月,畢工出塢。
越嘉靖四十年四月,忽值內地廣兵之變。五月初六,則有賊二百余至閩安鎮之下江。時各役告請行糧,余亦牒有司,漸次散給。兵道楊君來言曰:『今事急,且不論行,即船將如何守』!既賊乃從下江口,由長樂入福清;而船始報安焉。五月十九日,船至長樂取水。余與李君二十五日起行,撫、按、三司餞于南臺,府、縣別于新港。二十六日辰刻,至長樂。時自二十三日起,連有南風,遂決而行。二十七日,至廣石。二十八日,祭海登舟,別三司諸君。二十九日,至梅花,開洋。幸值西南風大旺,瞬目千里,長史梁炫舟在后,不能及,過東涌、小琉球。三十日,過黃茅。閏五月初一日,過釣魚嶼。初三日,至赤嶼焉。赤嶼者,界琉球地方山也。再一日之風,即可望古米山矣。奈何屏翳絕驅,纖塵不動,潮平浪靜;海洋大觀,真奇絕也。舟不能行,住三日。初六日午刻,得風乃行,見土納已山。時東南風旺,用舵者欲力駕而東。至申刻,乃見小古米山,夷人望見船來,即駕小囗〈舟華〉來迎。有二頭目,熟知水路,且曰:『既不能從大古米山入,何可傍土納已山而入!其中多礁』。余等聞之駭。二頭目一面令夷船入報,渠遂躬在余船道駕,從小古米山而入;且云:『得一日一夜之力,即未遽登岸,可保不下葉璧山矣。余等厚賞賜之,晝夜趕行。初七日未刻,望見王城哪霸港焉。然東風為多,相隔僅五十里,不能輒近。世子遣法司官來迓。夷船凡五十余,輳集封舟前后;欲用先年挽入故事,然竟弗能行。至初八日午刻,有沖風暴雨;余曰:『可整舟』;挽而行。初九日辰刻,遂達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