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文定王沙剌班,號山齋,字敬臣,畏吾人,今上皇帝之師也。上嘗御書“山齋”二大字賜之。至元后庚辰,為中書平章。一日,公退,為余言曰:“今日省中有一江西省咨,曾某告封贈者。吏胥作弊,將曾字添四點,以為魯字,中間亦有只作曾字者,欲折咨之。”余曰:“即照行止簿,便可明也。”簿載曾姓相同,吏弊顯然。僚佐執以為疑。公曰:“為人在世,得生封者幾人?何況區區七品虛名,又非真授。縱使不是,改亦何妨?若使往返,非一二年不可,安知其可待否?且交為父母者,生拜君恩,不亦悅乎?”力主其說而行之,誠可謂厚德君子也!余觀《中興系年錄》載:“魏工字邦達,為考功員外郎,選案不存。吏緣為奸,川陜官到部者,多以微文沮抑,往返輒經年。工請細節不圓處,悉先放行,人以為便。”
教坊司、儀鳳司,舊例依所受品級,列于班行,文皇朝令二司官立于班后。至正初,儀鳳司復舊例,教坊司迄今不令入班。
蒙古人有能祈雨者,輒以石子數枚浸于水盆中玩弄,口念咒語,多獲應驗。石子名曰答,乃走獸腹中之石,大者如雞子,小者不一,但得牛馬者為貴,恐亦是牛黃、狗寶之類。
國朝有禁,每歲車駕巡幸上都,從駕百官,不許騎坐騸馬,唯騎答罕馬(答罕,二歲駒也)。延間,拜往丞相嘗騎騾子出入。今則此禁稍緩。
至正元年四月十九日,杭州火災,總計燒官民房屋、公廨、寺觀一萬五千七百五十五間。六所七披民房計一萬三千一百八間,官房一千四百二十四間,六所七披寺觀一千一百三十間,功臣祠堂九十三間。被災人戶一萬七百九十七戶,大小三萬八千一百一十六口。可以自贍者,一千一十三戶,大小四千六十七口。燒死人口七十四口,每口給鈔一定,計七十四定。實合賑濟者,計九千七百八十四戶,大口二萬二千九百八十三口,每口米二斗,計米四千五百八十一石八斗;小口一萬一千六十六口,每口米一斗,計米一千一百六石六斗,總計米五千六百八十八石四斗。時江浙行省只力瓦歹平章移咨都省云:“光祿大夫江浙平章政事,切念當職,荷國榮恩,受寄方岳,德薄才微,不能宣上德意,撫茲黎民。到任之初,適值闕官獨員,署事一月有余,政事未修,天變遽至。乃四月十九日丑寅之交,災起杭城,自東南延上西北,近二十里。官民閭舍,焚蕩迨半,遂使繁華之地鞠為蓁蕪之墟。言之痛心!孰任其咎?衰老之余,甘就廢棄;當此重任,深愧不堪。已嘗移文告代,未蒙俞允,誠不敢久稽天罰,以塞賢路。謹守職待罪外,乞賜奏聞,早為注代,生民幸甚。”明年四月一日,又復火災。宋治平三年正月己卯,溫州火燒民屋一萬四千間,死者五千人。
松江夏義士者,乃甲戶也。其家房門上,有一西番塔影,蓋松江無西番塔,不知此影從何而得?人以為異。《酉陽雜俎》云:“揚州東市塔影忽倒。”老人言,海影翻則如此。又沈存中以謂大抵塔有影必倒。陸放翁云:“予在福州見萬壽塔,成都見正法塔,蜀州見天目塔,皆有影,亦倒也。”然塔之高如是,而影止三二尺,纖悉皆具;或自天窗中下,或在廊廡間,亦未易以理推也。以上之說,因其塔所見影。然松江無此塔而有影見者,其理又不可得而究之。予嘗游平江虎丘寺,閣上檻窗下裙板中,有一節孔,閣僧以紙屏照之,則一寺殿宇廊廡悉備見于屏上,其影皆倒。余山居與保叔塔鄰峰也,朔、望點燈之夕,遇夜觀之,一塔燈光倒插于段橋湖中。大抵塔影皆倒,沈存中之說是也。
皇朝開科舉以來,唯至正戊子舉王宗哲元舉,鄉試、省試、殿試皆中第一,稱之曰三元。宋自仁宗慶歷復明經科,稱三元者王巖叟一人而已。
徹徹都郯王、帖木兒不花高昌王二公被害,都人有垂涕者;伯顏太師被黜,都人莫不稱快。《筆記》載:“張德遠誅范瓊于建康獄中,都人皆鼓舞;秦檜殺岳飛于臨安獄中,都人皆涕泣。”是非之公如此。
秦檜孫女,封崇國夫人。愛一獅貓,忽亡之,立限令臨安府訪求。及期,貓不獲,府為捕系鄰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皇恐,步行求貓。凡獅貓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賂入宅老卒,詢其狀,圖百本于茶肆張之。府尹因嬖人祈懇,乃已。至正十五年,浙憲貼書盧姓者,忽失一貓,令東北隅官搜捕之。權勢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嘆乎?
元統間,革去群玉內司,并入藝文監,通掌其事,監官依怯薛日數更直于奎章閣。蓋群五內司所管寶玩,貯于閣內。時揭曼碩為藝文監丞,寓居大都雙橋北程雪樓承旨故廨,到閣中相去十數里之遙。揭公無馬,每入直必步行以往,比之僚吏,又且早到晚散。都城友人,莫不以此為言。一日揭公為余言曰:“我之不敢自慢入直者,亦有益也。近日在閣下,忽傳太后懿旨,問:‘閣中有誰?’復奏:‘有揭監丞。’再問:‘莫非先帝時揭先生耶?’遂賜酒焉。又一日,再問是某,以古玉圖書一令辨之。詳注其文而進,亦賜酒焉。”是時閣下悄然,余者皆是應故事而已。多有累怯薛不入直者,此公晴雨必到,終日而散。后十余年,予歸老西湖上,每遇同志之友,清談舊事,屢及此者,莫不以長厚老成稱之。余觀《歸田錄》載:“樞密王疇之妻,梅鼎臣女也。景德初,夫人入朝德壽宮,太后問:‘夫人誰家子?’對曰:‘梅鼎臣女。”太后笑曰:‘是圣俞家乎?’”由是始知圣俞名聞于宮禁也。揭公之際遇,尤可尚矣。
士大夫因其聞見之廣,反各有所偏,致有服丹砂者,服涼劑者。服丹砂者為害固不待言,余以目擊服涼劑者言之。友人柯敬仲、陳云嶠、甘允從三人,皆服防風通圣散,每日須進一服以為常。一日皆無病而卒,豈非涼藥過多,銷鑠元氣殆盡,急無所救者歟?可不戒之!《老學庵筆記》載:“石藏用,名用之,高醫也。嘗言今人稟受怯薄,故案古方用藥,多不能愈病。非獨人也,金石草木之藥,亦皆比古力弱,非倍用之,不能取效。故藏用喜用熱藥得謗,至有藏用擔頭三斗火,人或畏之。惟晁之道悅其說,故多服丹藥,然亦不為害。后因伏石上書丹,為石冷所逼,得陰毒傷寒而死。蓋因丹氣熱毒所攻,終為所服丹藥過多之故也。”視過服涼劑者,亦由是歟!
范玉壺作《上都詩》云:“上都五月雪飛花,頃刻銀妝十萬家。說與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襖不穿紗。”余屢為灤陽之行,每歲七月半,郡人傾城出南門外祭奠,婦人悉穿金紗,謂之賽金紗,以為節序之稱也。
平江漆匠王囗囗者,至正間,以牛皮制一舟,內外飾以漆,拆卸作數節,載至上都,游漾于灤河中,可容二十人。上都之人未嘗識船,觀者無不嘆賞。又嘗奉旨造渾天儀,可以拆疊,便于收藏,巧思出人意表,可謂智能之人。今為管匠提舉。
凡有顛搏、刀斧傷者,但以帶須蔥炒熟搗爛,乘熱敷患處,速愈,頻換熱者尤妙。
凡有風狗、毒蛇咬傷者,只以人糞涂傷處,極妙。新糞尤佳,諸藥皆不及此。
破傷風能死人,用桑條如箸長者十數莖,閣起,中用火燒,接兩頭滴下樹汁,以熱酒和而飲之,可愈。
集賢大學士王彥博約為副樞日,有兄弟爭襲萬戶者,弟有父命,兄不肯讓,二十余年而不能決。公曰:“父命行之一家,君命施之天下。”遂令其兄襲之。又英廟為東宮,禮上樞密使,例須新制鋪陳,事畢,工部復欲取發還官。回文皆不為準,公為副樞首,回此文曰:“照得上項鋪陳,難同其余官物。本院除己尊嚴安置外,行下都事廳回呈。”遂絕其事。又湖廣省咨:“蠻洞相殺,合調軍馬征之。”公回咨云:“蠻夷相仇,中國之幸。行下合屬,固守邊防,毋得妄動軍馬。”公之所行,大概如此,姑識其一二云。公泰定、天歷間,為三老商議中書省事。
后至元間,伯顏太師擅權,諂佞者填門。略舉其尤者三事,漫識于此,余者可知矣。有一王爵者驛奏云:“‘薛禪’二字,往日人皆可為名,自世祖皇帝尊號之后,遂不敢稱。今伯顏太師功德隆重,可以與‘薛禪’名字。”時御史大夫帖木兒不花,乃伯顏之心腹,每陰嗾省臣欲允其奏。近侍沙剌班學士,從容言曰:“萬一曲從所請,大非所宜。”遂命歐陽學士、揭監丞,會議以“元德上輔”代之,加于功臣號首。又典瑞院都事囗囗建言:“凡省官提調軍馬者,必佩以虎符。今太師功高德重,難與諸人相同,宜造龍鳳牌,以寵異之。”遂制龍鳳牌三珠,以大答納嵌之,飾以紅剌鴉忽雜寶,牌身脫鍛,元德上輔功臣號字,嵌以白玉。時急無白玉,有司督責甚急。緝聞一解庫中有典下白玉朝帶,取而磨之。此牌計直數萬定,事敗毀之,即以其珠物給主,蓋厥價尚未酬也。又京畿都運納速剌言:“伯顏太師功勛冠世,所授宣命,難與百官一體,合用金書,以尊榮之。”宛轉數回,遂用金書“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八字,余仍墨筆,以塞其望。明年黜為河南左丞相,行事之夕,雖紙筆亦不經省房取用,恐泄其事,遂于省前市鋪,買札付紙寫宣與之。余嘗以否泰之理,灼然明白,因舉似于用事者,可不戒歟!梁冀跋扈,止不過比鄧禹、蕭何、霍光而已;曹操之僭,固不容誅。薛禪之說,又過于九錫多矣。
余家人病瘧,鄰家有藏雷斧者,借授病人禳之。其斧如石,若斧狀,腦差薄而無孔,恐是楔爾,正與《筆談》所說相同。
后至元己卯四月,黃霧四塞,頃刻黑暗,對面不見人,油坊售之一空。余于都城親歷此事,古有書昏,恐若此也。
至正十二年壬辰七月初十日,徽賊入寇杭城。時樊時中執敬為浙省參政,亟出御賊,北行至歲寒橋遇害。先浙省以杭州路總管寶哥惟賢攝參政,調守御昆山之太倉,領軍而往,駐于昆山舊州山寺。離太倉州治三十余里,終于不往。聞寇至,遂遁匿于杭之寓舍。適值賊破杭,乃挈家潛于西湖舟中。越三日,鄰居無賴之徒,利其所將。恐之,遂與次妻囗氏,連結其衣袂溺水而死。時潭州路總管魯至道,作二詩挽之,以寓褒貶之意,漫書于后。
《挽樊時中參政》
主將無謀拂眾情,賢參有志惜言輕。狐群沖突成妖孽,黔首驚惶望太平。奮志從軍全節義,殺身殉國顯忠誠。歲寒橋下清泠水,夜夜空聞哽咽聲。
《挽寶哥參政》
香魂后骨墮深淵,無智無謀亦可憐。妖寇猖狂如有祟,生民凋瘵似無天。芳名茍得千年在,死節應當二日先。欲向西湖酹尊酒,凄風冷雨浪無邊。
至元十三年丙子正月廿二日,伯顏丞相入杭城。二月廿二日,起發宋三宮赴北。四月廿七日,到上都。五月初二日,拜見世祖皇帝。十一日,命幼主為檢校大司徒、開府儀同三司,進封瀛國公。十二日,內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陳才人,又二侍兒,失其姓氏,浴罷,肅襟閉門,焚香于地,各以抹胸自縊而死。解下,衣中有清江紙書一卷云:“不免辱國,幸免辱身。不辱父母,免辱六親。藝祖受命,立國以仁。中興南渡,計三百春。身受宋祿,羞為北臣。大難既至,劫數回輪。妾輩之死,守于一貞。焚香設誓,代書諸紳。忠臣義士,期以自新。丙子五月吉日泣血書。”十三日奏聞,露埋四尸,取其首懸于全后寓所,以戒其余。在上都時濟門,予嘗聞之先父樞密,因觀周草窗《日抄》亦載此事。又得祈請使日記官嚴光大《續史》,所說相同。二書皆寫本,恨《三朝政要》、《錢塘遺事》板行于世,皆失此一節,惜哉!若此貞烈,可不廣傳乎?因筆之于此。
漢成帝時,孔光領尚書典樞機十余年,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日,不及朝省政事。或問光溫室省中樹皆何木也?光默不應,更答以他語。其不泄如此!予因追憶高昌世杰班字彥時,北庭文定王沙剌班大司徒之子,為尚輦奉御。元統元年,上新制洪禧小璽,貯以金函青囊,命世杰班掌之。懸于項,置于袖中,經年其母不知。親友或叩之內廷之事,則答以他說。其慎密如此!時年十五歲,方之孔光,尤可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