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嶠柏,泗州人,陳平章之孫也。倜儻不羈,人以為“陳顛”稱之。后至元五年,為余姚州同知,因病求醫于杭。稍愈,值重陽日,遂邀張伯雨及余,同登高。是時云嶠寓赤山李叔固丞相先塋,余二人往焉。乃扶杖游水樂洞,憩石屋寺前,露坐閑談,云嶠因自言曰:“我前身僧也,泗州塔寺有住持者,皆名之為老佛,齋戒精嚴。一日呼持者,令作血藏羹,欲食之。侍者曰:‘老佛一世持齋,何故有此想?’乃不從。遂怒之,拂袖而去,見陳平章曰:‘我特來索血藏羹吃。’平章亦以齋戒為答。佛曰:‘元來你也是不了事漢。’平章遂作此羹啖之。即歸寺,乃別大眾而作偈曰:‘撞開平屋三層土,踏破長淮一片冰。’遂趺坐而逝。茶毗之日,舁其龕至淮河岸,冰合已久。舉火之次,忽大響一聲,則河冰自裂。時平章在府中,見老佛入于堂。問之,則后堂報生一子,即某也。”言畢,回飲于寓所而散。明日,伯雨送《登高詩》,而景聯有“百年身付黃花酒,萬壑松如赤腳冰”之句,余和韻云:“方外弟兄存晚節,人間富貴似春冰。”云嶠曰:“我無冰字,且只以長淮一片冰答之。”不數日,云嶠告殂,豈非說破話頭而致然也?
余家藏竹龜一,乃古人以老竹片所制,首尾四足,皆他竹外來者。竅小,兩頭倍大,可轉動而不可出,故用縱橫之竹,紋理顯然。背載三截碑牌一,兩側有轉軸十,亦外來之軸。首大腰細。不知何法得入,遍叩匠者,皆莫曉所謂,特以鬼工稱之。
余為太史院官時,吏云:“本院庫中,有漢高祖斬白蛇劍藏焉。”余按晉太康中武庫火,已毀此劍,何緣更有?每欲過目,因循未克。又聞官庫有昭君琵琶,天歷太后以賜伯顏太師妻,今不知何在?又大都鐘樓街富民家,藏宣圣履在焉。
膽巴師父者,河西僧也。大德間,朝廷事之與帝師并駕。適德壽太子病癍而薨,不魯罕皇后遣使致言于師曰:“我夫婦以師事汝,至矣!止有一子,何不能保護耶?”師答曰:“佛法譬若燈籠,風雨至則可蔽。若爾燭盡,則燈籠亦無如之何也。”可謂善于應對。
余家藏石子一塊,色青而質粗,大如鵝彈,形差匾。上天然有兜塵觀音像在焉,雖畫者亦莫能及。或加以磨洗,則精神愈出,誠瑞應也。
上海縣士人莊蓼塘者,藏書至七萬卷,其子欲售之,買者積年無有,好事者可見其鮮。
余外祖英德路治中馮公世安,園中茶花一本,其花瓣顏色十三等。固雖出人為,亦可謂善奪造化之功者。
余任太史同僉,特旨令知天象事。后至元六年七月朔,靈臺郎張某來請,甚急。及同到院,則李院使者肅衿以待,曰:“夜來景星見,此祥兆也。可即往奏,聞我輩當有厚賜。”余乃以奏目畫圖考之志書,殊異。余曰:“雖見于晦日,形則少異。且景星之現,當有醴泉出,鳳凰來,朱草生,慶云至,而相副之。今陜西災疫,腹里盜賊,福建反叛,恐非所宜,何天道相反如是耶?”李公之意頗堅,折之不已。余曰:“今見者惟靈臺監候六人也,萬一或有,天下共見之兇兆當何如耶?”遂答曰:“伺再見即聞。”乃止。越九日,太白經天。由是言之,凡事不可造次也如此。
余幼侍坐于趙子昂學士席間,適寫神,陳鑒如持趙公影草來呈。公援筆與之自改,且言所以未然之故。筆至唇,乃曰:“何以謂之人中?若以一身之中言之,當在臍腹間,指此名之曰中,何也?蓋自此而上,眼、耳、鼻皆雙竅,自此而下口洎二便皆單竅,成一泰卦耳,由是之故,因以此名中也。”滿座為之敬服。
皇元累朝即位之初,必降詔誕布天下。惟西番一詔,用青絲,粉書詔文,繡以白絨,穿珍珠網于其上,寶用珊瑚珠蓋之。如此赍至其國,張于帝師所居殿中,可謂盛哉。
銅虎符,好事之家多珍藏者,不過或左或右,止存一邊。獨余家所藏,全體具在,背上各有篆書某處發兵符一行,腹下真書十干,唯“戊”、“癸”二字合全,余八字皆半于腹內,作牝牡五竅斗合之。古人關防之密如此!余因見河南盜殺省臣之事,屢欲以此言之,事乃不偶。且深藏以待舉行,當致諸有司,以取制作之度。
瞿運使霆發,上海巨室也。嘗有貧士偽作張文質運使書,持以干公。公得書,即命干者以鈔三定助行。干者知其偽,沮之未與。越數日,貧士復見公于轎前,公乃駐轎,命即取五定,加以溫言,慰而遣之。干者白其語于公。公曰:“汝知之乎?人何不作書干你?何怪之有?”聞者咸服其度量云。
于至元六年二月十五日夜,御前以牙牌宣入玉德殿,親奉綸音。黜逐伯顏太師之事,囗首以增糶官米為言。時在側者,皆以為迂。囗曰:“城門上鑰,明日不開,則米價涌貴,城中必先哄噪,抑且使百姓知圣主恤民之心。伯顏虐民之跡,恩怨判然,有何不可?”上允所奏,命世杰班殿中傳旨于省臣,增米鋪二十,鈔到即糶。都城之人,莫不舉手加額,以感圣德。
大都長春宮有桃核半個,其大如掌,至今以為常住鎮庫之物。余嘗觀之,誠希有也!蟠桃之說,寧或果有之乎?古者王囗遇仙,與桃核,大如斗,磨而服之,愈疾延年。今則未聞也,桃核扇之說,是其類耳。
不魯罕皇后出居東安州日,其地多蛙,朝夕喧噪不已,苦其煩聒,乃遣人喻旨令止之。眾蛙為之屏息,迄今蛙不鳴,亦異事也。
嘗以簡易小日晷,進之于上。其大不過三寸許,可以馬上手提測驗,深便于出入。上命太史院官,重為校勘,比之江浙日晷,多半刻。再以上都校之,又長半刻。南北地勢不同者如此。
后至元四年,因伯顏太師稱壽,百官填擁中丞。耿煥年邁,顛躓于地,踏傷其脅而出。
后至元年間,阿憐帖木兒大司徒知經筵事,乃子沙剌班亦為奎章閣侍書學士、兼經筵官。班公以父子辭避之,上終不允所請,乃并列焉。
至正七年,社稷署太祝張從善,都城巨室也,方四十,即致仕。嘗預營壽室,解石版為穴門。石中忽有紋,成松石,雖繪畫者不如也。觀者填門,因以為碑,而置墳墻之中。翰林學士歐陽元、侍講學士揭俁斯皆為壽松記,刻石以表瑞。后附致碑本,示余求詩,漫以一絕賦之曰:“舉世紛紛名利間,達生輕祿古今難。天生瑞兆為君壽,寄我山中作畫看。”
鮮于伯機樞,一日宴客,呼名妓曹娥秀侑尊。伯機因入內典饌未出,適娥秀行酒,酒畢,伯機乃出。客曰:“伯機未飲酒。”娥秀亦應聲曰:“伯機未飲。”座客從而和之曰:“汝何故亦以伯機見稱?可見親愛如是。”遂佯怒曰:“小鬼頭焉敢如此無禮?”娥秀答之曰:“我稱伯機固不可,只許你叫王羲之乎?”一座為之稱賞。
上海縣農家,一老嫗被雷擊死,少頃復蘇,里中咸往視之,問其故。嫗云:“唯聞錯了,余無所見。”時口中有藥一丸,尚存,因吐出手中示人。鄰人俞生者,奪而吞之。越一年,俞生病喉,痛數載。一日,因怒咳痰于地,聞有聲,乃撥痰尋之。內有一物,狀如李核,光瑩而黃色,以斧鑿擊之不碎。喉痛遂止。
杭州鹽商施生者,至正八年,其家豬欄中母豬自啖其子,喂豬者往棰之,忽為人語曰:“因你不喂我,自食我子,干你何事?”喂豬者大驚,往報施生。生往視之,傍觀者或曰“可殺”,或曰“貨之”。豬復言曰:“我只少得你家三十七兩五錢,賣我還你便了,何必鬧?”遂賣之,果得三十七兩五錢而止。古有中宵牛語之說,誠不誣也。
沙刺班學士者,乃今上之師也,日侍左右。一日體倦,于便殿之側偃臥,因而睡濃。上自以所坐朵兒別真(即方褥也),親扶其頭而枕之。又,班公嘗于左額上生小癤,上親于合缽中,取佛手膏,攤于紙上,躬自貼之。比調羹之榮,可謂至矣。
鑌鐵胡不四,世所罕有,乃回回國中上用之藥,制作輕妙。余每詢之鐵工,皆不能為也。今歸平江巨室曹氏。
闊闊歹,平章之次妻,高麗人也,寡居甚謹。其子拜馬朵兒赤知。伯顏太師利其家所藏答納環子,遂以為獻。伯顏即與聞之于上,乃傳旨令收繼之高麗者,款以善言。至暮,與其親母逾垣,削發而避之。伯顏怒,奏以故違圣旨之罪,遂命省臺洎侍正府官鞫問之。奉命唯務鍛煉,適有侍正府都事帖木兒不花(漢名劉正卿)者,深為不滿。時問事中秉權者闊里吉思國公,正卿朝夕造其門,委曲致言曰:“誰無妻子,安能相守至死?得守節者,莫大之幸,反坐之罪,非盛事也。”遂悟而止。正卿,蒙古人,廉直寡交,家貧至孝,平日未嘗嬉笑,與余至契。公退,必過門言所以,故知此為詳。至正初,拜御史而卒。
至元六年冬仲,皇帝親祀太廟。期迫,創制袞冕,猝不能辦。適有英廟元制二副,已用一副,未經用者一副,見存,皆以舊物為不宜而沮之。惟余與歐陽學士所言相同,解之曰:“若以此物為不宜,則玉璽、宮殿、龍床,未嘗更易,何獨以此為忌也?”眾議遂息,乃獨易一中單,余皆就用之。
樞密院同知帖木達世。后至元六年,中書右丞缺,眾議欲以某人為之。近侍世杰班,力以帖木達世為薦,至甚懇切。上乃允其請。后累遷官至左丞相,卒不知世杰班之舉。班亦未嘗齒及之,可謂厚德人也。
至正七年,余至鶴砂,訪舊館于草堂張梅逸之家,因動問梅逸去年得疾之由,后服何劑而愈。曰:“始因氣而得之,方當危困之際,忽于清旦,似夢非夢,有神語之曰:‘一聞異事,其病立差。’次日,婿偕門僧來問疾,語及場前龍降一事,極其異常。聞之矍然,疾乃如失。”予因問所以異。“有鄉中豪強之家,平日恃富凌貧,靡所不為,累挾官勢,排陷平人者多矣。先一日,有佃戶來訴:‘作商,為人所負,欲報之。’其主因呼場吏欲誣以在逃灶戶藏于其家,而擠陷之。吏曰:‘若然,必破其家,非陰騭事。’不允。固啖以利,吏亦不從。乃遣爪牙名某者,往迫之。吏不得已,許以來日從事。是日忽二龍降于豪強之家,凡廳堂所有床椅、窗戶,皆自相奮擊,一無完者。攝一舟,決頤如口,銜于爪牙者當門之檻,牢不可脫。訟者之舟,攝覆平地。謀訟者,壓折左肱,幾死。龍所過之地,作善之家,分毫無犯。凡平日之強梁者,多破產焉。豪強尋亦遭訟,今漸費蕩。”嗚呼!龍之有神,古所聞也;龍能彰善癉惡,古所未聞也。愚民自以為天道冥冥。今觀斯事,神豈遠乎哉?聞之者足以為戒也。
大德三年七月十八日,中書省奏準禁捕禿。蓋因揚州淮安管內蝗蟲為害,忽有禿五千余,恬不懼人,以翅打落蝗蟲,爭而食之。既飽,吐而再食,遂致消弭。迄今著于禁令,載之《至正條格》。
伯顏太師所暑官銜曰:“元德、上輔、廣忠、宣義、正節、振武、佐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秦王、答剌罕、中書右丞相、上柱國、錄軍國重事、監修國史、兼徽政院侍正,昭功萬戶府都總使,虎符威武阿速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奎章閣大學士、領學士院、知經筵事、太史院、宣政院事,也可千戶、哈必陳千戶達魯花赤,宣忠斡羅思扈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提調回回、漢人司天監、群牧監、廣惠司、內史府左都威衛使司事、欽察親軍都指揮使司事、宮相都總管府、領太禧宗院、兼都典制神御殿事、中政院事、宣鎮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司達魯花赤提調宗仁蒙古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司事、提調哈剌赤也不干察兒領隆祥使司事。”計二百四十六字,此系至正五年五月所署之銜也。
范舜臣天助,汴人,世為名醫,博學多能,尤精于天文之書。至順間,為永福營膳司令,嘗與余言:“影堂長明燈,每燈一盞,歲用油二十七個,此至元間官定料。例油一個,該一十三斤,總計三百五十一斤。連年著意考之,乃有余五十二斤。則日晷之差短明矣。”永福營膳司所掌,青塔寺影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