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郭璞云:“言庖羲于此經過也。”郝懿行云:“庖羲生于成紀,去此不遠,容得經過之。”珂案:郭郝之說俱非也。過非經過之過,乃“上下于此,至于天”(見前“柏高”節)之意也。淮南子墜形篇云:“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高誘注:“眾帝之從都廣山上天還下,故曰上下。”云“上天還下,故曰上下”,得“上下”之意矣,然云“從都廣山”,則尚未達于一間也。揆此文意,“眾帝所自上下”云者,實自建木“上下”,非自都廣“上下”,此“建木,……大皞爰過”之謂也。古人質樸,設想神人、仙人、巫師登天,亦必循階而登,則有所謂“天梯”者存焉,非如后世之設想,可以“翱翔云天”(“柏高”節郭璞注語)任意也。自然物中可藉憑以為天梯者有二:一曰山,二曰樹。山之天梯,首曰昆侖。淮南子墜形篇曰:“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高誘注:“太帝,天帝。”是緣昆侖以登天也。次即前文所記華山青水之東之肇山,“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其以山為天梯而梯天之狀本甚明白,而郭注以“翱翔云天,往來此山”,則是臆說無根也。且“上下”亦絕不同于“翱翔云天”式之“往來”,郭注之非,不待深辯。再次即海外西經所記巫咸國境之登葆山,云“群巫所從上下也”。“群巫所從上下”者,亦“上下于天”之意,非如郭注所謂“采藥往來”也。從來巫師之主業,皆在于下宣神旨,上達民情,而不在于“采藥”。諸巫或亦采藥療死者,特其業余耳。再次即大荒西經所記“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之靈山,疑亦登葆山之異名也。郭璞注云:“群巫上下此山,采藥往來也。”以“上下”釋“升降”,固得其意矣,而復云“采藥往來”,仍未免失之。“十巫從此升降”者,亦謂十巫循此以登天,為人神之介也。以此山“百藥爰在”,故或亦便道“采藥往來”,然固非以次要之醫職替巫職也。山之天梯大約可以考見者在于是矣。黃梅戲“天仙配”“槐蔭別”一出,織女謂董永曰:“董郎,你看這兩塊頑石,一塊高來一塊低,好似為妻上天梯。”猶存以山為天梯之古誼。至于樹之天梯,則古籍中可考者唯此建木。他如山海經所記三桑(北次二經、海外北經)、尋木(海外北經),淮南子墜形篇所記之若木,十洲記所記之扶桑,雖皆長數百丈、數千丈乃至千里之大樹,然未聞可以緣之以登天也。唯此建木,乃云“大爰過”。“過”者非普通于樹下“經過”之“過”,如僅系普通于樹下經過,亦不值如此大書特書。此“過”者,實“眾帝所自上下”之“上下”:此“為百王先”(漢書、帝王世紀)之大皞庖羲,亦首緣此建木以登天也。于是乃有記敘書寫之價值。樹之天梯,古籍雖僅載建木,然后世民間則續有所傳:盛森編花的故事凌霄花云,七仙姑撒下凌霄花種子,頃刻長成天梯,自天送董永之子還家;中國民間故事選春旺和九仙姑云,九仙姑下凡經年,忽于天井種葫蘆,遂踏葫蘆葉升天為壽于其父:均樹之天梯之遺意也。漢唐地理書鈔輯唐李泰括地志云:“佛上忉利天,為母說法九十日。佛上天青梯,今變為石,沒入地,唯余十二磴,磴間二尺余。彼耆老云,梯入地盡,佛法滅。”赫胥黎進化論與倫理學(一九七一年科學出版社出版)頁三二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名叫『杰克和豆桿』。這是一個關于一顆豆子的傳說,它一個勁兒地長,聳入云霄,直達天堂。故事的主人公,順著豆桿爬了上去,發現寬闊茂密的葉子支?著另一個世界,它是由同下界一樣的成份組成的,然而卻是那樣新奇。”是外國民間亦有以山或樹為天梯之說矣。
14郭璞云:“言治護之也。”珂案:郭此注亦似是而實非也。中次十一經云:“豐山有羊桃,可以為皮張。”郭注云:“治皮腫起。”彼“為”固可以訓治,然此亦訓治(護),則于義殊未諧也。試思統治宇宙、日理萬機之黃帝,何暇兢兢于“治護”一樹乎?此“為”者,當是“施為”之“為”,言此天梯建木,為宇宙最高統治者之黃帝所造作、施為者也。正如七仙姑撒下一粒仙種、頃刻長成天梯然,黃帝之“為”建木亦應如是也。古代學者于神話缺乏理解,恒以哲理玄談或人事現象釋之,宜每捍格而難通也。
有窫窳,龍首,是食人1。有青獸,人面2,名曰猩猩3。
1 郭璞云:“在弱水中。”珂案:窫窳居弱水中已見海內南經。
2 郝懿行云:“郭注海內南經云:『狌狌狀如黃狗。』此經云『青獸,人面』,與郭異。太平御覽九百八卷引此經無青獸二字,蓋脫。藝文類聚九十五卷引作『有獸』,無青字,當是今本青字衍也。”珂案:王念孫校同郝注,青字實衍。
3 郭璞云:“能言。”珂案:禮記曲禮:“猩猩能言,不離禽獸。”此郭注所本。呂氏春秋本味篇云:“肉之美者,猩猩之唇。”高誘注云:“猩猩,獸名也,人面狗軀而長尾。”狌狌知人名,已見海內南經。
西南有巴國1。大2生咸鳥,咸鳥生乘厘,乘厘生后照3,后照是始為巴人4。
1 郭璞云:“今三巴是。”
2 珂案:大,吳任臣、郝懿行注以為即伏羲,是也。然大(太皞、太昊)與伏羲在先秦古籍中,本各不相謀,至秦末漢初人撰世本,始以太昊與伏羲連文,而為太昊伏羲氏。故呂氏春秋孟春紀云:“其帝太皞。”高誘注云“太皞,伏羲氏。”或即本于世本之說也。此經無伏羲而唯有大,若非大皞、伏羲各不相謀,即作者直以大為伏羲矣。從其發展觀之,后者之可能性尤大。考“伏羲”一名,古無定書,伏羲、宓犧、庖犧、伏戲、包犧、包羲、伏犧、炮犧、虙戲……均是也。伏羲神話今存者已尟,太平御覽卷七八引詩含神霧云:“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宓羲。”而列子黃帝篇記華胥氏之國,略云:“華胥氏之國,其民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云霧不其視,雷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說者謂即伏羲母華胥所居之國(王瓘軒轅本紀注),以書闕有間,不可知已。
3 珂案:御覽卷一六八引此經照作昭。
4 郭璞云:“為之始祖。”珂案:世本氏姓篇(秦嘉謨輯補本)云:“廩君之先,故出巫誕。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鄭氏,皆出于五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廩君名曰務相,姓巴氏,與樊氏、曋氏、相氏、鄭氏凡五姓,俱出皆爭神。乃共擲劍于石,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雕文畫之,而浮水中,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惟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廩居不許。鹽神暮輒來取宿,旦即化為飛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冥晦,積十余日。廩君不知東西所向,七日七夜。使人操青縷以遺鹽神,曰:『纓此即相宜,云與女俱生,宜將去。』鹽神受而纓之。廩君即立陽石上,應青縷而射之,中鹽神,鹽神死,天乃大開。廩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世尚秦女。”路史作者羅泌及世本輯者之一雷學淇均以為廩君姓巴氏,即太皞伏羲氏之后也,姑存以俟考焉。
有國名曰流黃辛氏1,其域中方三百里,其出是塵土2。有巴遂山,澠水出焉3。
1 郭璞云:“即酆氏也。”珂案:流黃酆氏之國已見海內南經。又南次二經云:“柜山,西臨流黃。”亦此也。
2 郭璞云:“言殷盛也。”楊慎云:“出是塵土,言其地清曠無囂埃也。”郝懿行云:“言塵坌出是國中,謂人物喧闐也。藏經本域字作城,出字上下無其是二字。”珂案:諸說意或正或反,然皆以出產塵土或超出塵土之“塵土”為言,俱非上古種落所有景象也。獨清蔣知讓于孫星衍校本眉批云:“塵土當是麈、麀等字之訛。”為巨眼卓識,一語中的。今按此經“塵土”確系麈字誤析為二也。麈字形體本長,如書之竹簡,其長當又特甚;鈔者不慎,誤析為“塵土”二字,乃極有可能。“其出是麈”者,言此國之出產唯麈也。藏經本無其是二字,“出麈”則義更曉明。山海經大荒南經:“黑水之南,有玄蛇食麈。”大荒北經:“大人國有大青蛇,黃頭,食麈。”白氏六帖、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引之,均以麈為麈而誤入塵部,益知此經“塵土”為“麈”之誤析,蓋無可疑焉。
3 郝懿行云:“水經若水注云:『繩水出徼外。』引此經亦作繩水。(漢書)地理志云:『蜀郡旄牛,若水出徼外,南至大莋入繩。』即斯水也。”
又有朱卷之國。有黑蛇,青首,食象1。
1 郭璞云:“即巴蛇也。”珂案:巴蛇食象,已見海內南經。
南方有贛巨人1,人面長臂2,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3,唇蔽其面,因即逃也4。
1 郭璞云:“即梟陽也;音感。”珂案:梟陽國已見海內南經。
2 珂案:海內南經作長唇,是也;長臂當是長唇之訛。
3 珂案:當依古本作“見人則笑”,見海內南經“梟陽國”節注。
4 珂案:藏經本“即”作“可”,于義為長。
又有黑人,虎首鳥足,兩手持蛇,方啖之。有嬴民,鳥足1。有封豕2。
1 郭璞云:“音盈。”
2 郭璞云:“大豬也,羿射殺之。”珂案: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考略云:“『封豕』疑即『王亥』之字誤。第一,凡古書中遇『封豕』『封豨』字,下必記羿殺之文,獨此文下絕無『羿』字,或羿射封豕之記載。第二,『封豕』與『王亥』字形極相近。”又云:“大荒東經云:『有困民國,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名曰搖民。』而海內經云:『有嬴民,鳥足。有封豕。』『困民』之『困』,乃『因』字之誤,『因民』、『搖民』、『嬴民』,一聲之轉也。”如吳所說,則此經之嬴民,即大荒東經之因民(困民)、搖民,此經之“封豕”,即大荒東經之王亥,“有嬴民,鳥足;有封豕”者,蓋亦王亥故事之節述也。前節所記“又有黑人,虎首鳥足,兩手持蛇方啖之”者,或亦與王亥故事有關。大荒東經云:“有易潛出,為國于獸,方食之,名曰搖民。”搖民其虎首鳥足之黑人乎?
有人曰苗民1。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2,左右有首3,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4,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5。
1 郭璞云:“三苗民也。”
2 郭璞云:“大如車轂;澤神也。”
3 郭璞云:“岐頭。”
4 郭璞云:“委蛇。”
5 郭璞云:“齊桓公出田于大澤,見之,遂霸諸侯。亦見莊周,作朱冠。”珂案:莊子達生篇云:“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見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于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是郭注之所本也。聞一多伏羲考謂延維、委蛇,即漢畫象中交尾之伏羲、女媧,乃南方苗族之祖神,疑當是也。
有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鳥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膺文曰仁,背文曰義,見則天下和1。
1 郭璞云:“言和平也。”珂案:南次三經云;“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與此略異。然此經作“翼文曰順,背文曰義”則是也,王念孫校引有多證,此不具。說文四云:“鳳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安寧。”風穴蓋丹穴之訛也。韓詩外傳卷八云:“黃帝即位,宇內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乃召天老而問之,天老對曰:『夫鳳象,鴻前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喙,載德負仁,抱忠挾義,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彩備明。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黃帝曰:『于戲,允哉,朕何敢與焉!』于是黃帝乃服黃衣,戴黃冕,致齋于宮,鳳乃蔽日而至,止帝東囿,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鳳之靈異備于此矣。論語子罕云:“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孔子猶興不至之嘆,則其傳說之古可知已。
又有青獸如菟,名曰(上山下囷)狗1。有翠鳥2。有孔鳥3。
1 郭璞云:“音如朝菌之菌。”而郝懿行云:“(上山下囷)蓋古菌字,其上從?,即古文艸字也。如芬熏之字,今皆從草,古從?,作(上山下分)(上山下熏)字,是其例也。(上山下囷)狗者,周書王會篇載伊尹四方令云:『正南以菌鶴短狗為獻。』疑即此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