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俗記
風俗因乎其地,亦因乎其時;而轉移之則存乎人。廈門居泉、漳之交,五方雜處;其風俗,泉、漳相間。婚嫁、喪祭之禮,士農、工賈之習,以及歲時、伏臘、賽社、游戲諸俗,善者載之,弊者亦載之。俾島中人,知所勸懲焉。志風俗。
衣冠陳氏族,桃李薛公園(宋張翥「嘉禾風物詠」)。
地靈人杰,科甲云屯;或如芝草之驟起、或如星海而有源。旁達西洋,商舶四窮;冬發鹢首,夏返梓櫳。朱提成岳,珍巧如嵩;醽醁如淮,肴品若從。俳優傳奇,青樓侑觴;蛾眉織膩,綦履輕蹡。颯纚要紹,七盤鵠翔;買眼拂袖,燭滅滓香。榷使橫索其貨物,虎翼私剝而盈箱(明池顯方「大同賦」。此段系分賦嘉禾)。
海濱鄒魯之風,蔚然再睹(巡道白瀛「玉屏書院碑」)。
銀城鷺島,非特既庶且富,禮義生于富足,一變至道較易于鄰封(乾隆「縣志」「小引」)。
銀城鷺島,民物富庶,山海雄奇(黃彬「縣志」序)。
廈門,人民、商賈、番船輳集,等諸郡縣(「漳州府志」)。
唐為陳、薛衣冠之地,宋為文公過化之區(黃名香「鷺江志」引)。
市井鄉都,詩書振響(張維寅「嘉禾里序」)。
人文蔚起(薛起鳳「鷺嶼論」)。
市井繁華、鄉村繡錯,不減通都大邑之風(楊國春「鷺門形勢記」)。
田少海多,民以海為田。自通洋弛禁,夷夏梯航,云屯霧集;魚鹽蜃甲之利,上裕課而下裕民(莫鳳翔「水仙宮碑」)。
海國巨觀,雖窮鄉僻壤之士,無不愿以一游為快(廖飛鵬「鷺江志」序)。
歲時
元旦,焚香紙、放爆竹,開門即閉。少長序拜,戚友相賀(其疏者,以小紅刺粘門上)。午祀其祖先(以紅柑供幾案,至元宵乃徹)。市不列肆(別擇吉開市),糞土不除者三日。
初四日,各祀其所祀之神,名曰「接神」(俗謂臘月二十四日百神有事上帝,至此日乃還;焚楮帛輿馬迎之)。
人日,取果蔬作七寶羹(見「閩書」)。
初九日,設香案,向戶外祀之;爆竹之聲達旦,名曰「祭天」。富家演劇(「閩書」:『泉人以是日為天誕日,廈則稱為玉皇生日。占一年暴期,以此日為準』。干寶「搜神記」:『玉皇,外國王子之成佛者』)。
立春日,各以小紅紙書「春」字或「福壽」字,粘門窗戶牖間。
上元,以米團祭神及先(或延道士諷經,謂之「誦三界經」)。自十三日起,絡續張燈,是夕大盛(或焚雜柴于曠處,超而越之,謂之「跳火」。廟中香有大于竹竿、燭有大于屋柱者)。士子迎魁星,裁繒剪彩,為芹桂、杏桃、瀛洲、臺閣諸燈;或二、三年一舉,亦有行于二、三月者。始于雍正間廈港紫陽祠,后移于城內仙殿,即今玉屏書院(婦女艷服入廟,獻蓮花燈。閩語呼燈曰「丁」,祈嗣之意。向神丐紅柑,或燭、或錢,柑年倍其數之(囗),廟祝書諸籍;歸以瓦石投擲山海,主吉利。未字少女賽紫姑,俗呼東施娘;偷摘人家園蔬及春帖,遭詬罵,謂異日必得佳婿,亦古「鏡聽」之意。海濱如石碼各處,有擲石之戲,折肱破腦以為樂;廈則無之)。
二月朔,社師前后入學。
初二日,街市鄉村斂錢演戲,為各土地神祝壽(家造蠣房飯為供)。
寒食,城市多斗鴨卵之戲(繪鏤人物、花鳥,以工為能;即「玉燭寶典」』寒食斗雞卵』遺意)。
清明,各祭其先,前后十日。墓祭,掛紙帛于墓上。婦人亦出郊展墓踏青,采新麥簪之(泉俗:以清明日插杜鵑花于祭品;漳俗:插柳枝戶上;祭先,以三月三日)。
三月三日,采百草合米粉為粿,祭祖及神(是月也,多迎神賽會)。
四月初一日,各辦香餅祭神,曰「明眼餅」。
初八日,有浴佛之會(僧尼主之。先期,舁佛沿門募化)。
五月五日端午,懸蒲艾、桃枝、榕枝于門(乃俗所稱火香、仙人掌等物),粘符。制彩勝及粽相饋遺(婦人小兒,臂系「續命縷」,簪艾虎、繭虎及符。飲雄黃酒,并以酒擦兒頂鼻,噀房壁床下,以去五毒。浴百草湯,曰「蘭湯」。以紙為人,寫一家生辰焚之水漈,名曰「辟瘟」)。競渡于海濱(龍船分五色,惟黑龍不出);富人以銀錢、扇帕懸紅旗招之,名曰插標;即古「錦標」意。事竟,各渡頭斂錢演戲,〈舟古〉仔船為主;或十余日乃止(明林希元「石潯競渡詩」:『杯酌交酬后,樓臺雨過時;半江沉夕照,高閣起涼飔。波靜魚龍隱,人喧鷗鷺疑;未看競渡戲,先動屈原悲』。『結閣臨江渚,攜杯對晚暉。龍舟隨地辟,梅雨逐風微。云斂山爭出,天空鳥獨飛;海鷗渾可狎,知我久忘機』)。
六月六日,以黍為粽,薦土神。
十五日,造米圓,祀神及祖,名曰「過半年」(薦新榖、獻荔枝,無定日)。
七月朔起,各里社設醮,作盂蘭盆會。俗名普度,祀無主之魂(以竹竿燃燈極高,聯綴如星。又設高臺,陳供品。無賴少年如猱而升,以先登為能,每至爭競跌仆。官禁止之)。
七夕,乞巧。婦女拜天孫,解去「續命縷」。士子祀魁星。
中元,各祭其先,焚五色楮(楮畫綺繡,云為泉下送寒衣)。
中秋,街市鄉村演戲,祀土地之神;與二月同,春祈而秋報也。夜薦月餅、芋魁,祀神及先;親友相饋遺(婦人拈香墻壁間,竊諦人語,以占休咎;俗謂之「聽香」)。
重陽,登高放風箏(自八月起,閩中皆可放;他省放于二、三月,氣候不同也)。
冬至,俗不相賀,謂之「亞歲」;各祭其祠。舂米為圓,謂之「添歲」。粘米圓于門,謂之「餉耗」。
十二月初二日,祭土神,謂之「頭牙」。
十六日,商賈皆祭土神,牲醴極豐(晚宴親朋,謂之「尾牙」)。
二十日,掃塵;有喪者否。
二十四日,祀灶送神(俗謂:灶神是夜以一家所行善惡,上奏于天。又言:百神有事上帝,畫輿馬儀從于楮,具牲饌,焚而送之。至正月四日,乃迎還。說本「五雜俎」)。
二十五日,俗傳天神下降,鑒察善惡;設香案于神前。
除夕,家更春帖(廈之春帖,書「河圖洛書」、「神荼郁壘」、「麟鳳龜鶴」諸字),燃爆竹。舂米麥,為磁粿、餑餑之屬。以糕、豚相遺謂之「饋歲」。祭先及神,曰「辭年」。炙爐炭,團聚飲酒,曰「圍爐」(焚燈檠,視其紅、黑,以卜來年晴雨)。留宿飯于明日,曰「來年飯」。以生菜沃沸湯、簪紅花供神,曰「長年菜」。
俗尚
同安人物,廈、金尤為稱盛。有明一代,廉節文藻,卓乎可觀。廈門,漳、泉雜處,士子多秀異者。
廈島田不足于耕,近山者率種番薯,近海者耕而兼漁,統計漁倍于農(水田稀少,所耕多磽確山園,無坡塘、江湖可以溉注。但于隴頭鑿井,立石為桔槔以灌之)。海港腥鮮,貧民日漁其利。蠔埕、魚〈艸斷〉、蚶田、蟶〈涂攴〉,瀕海之鄉畫海為界,非其界者不可過而問焉。越澳以漁,爭競立起,雖死不恤;身家之計在故也。
服賈者,以販海為利藪,視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寧波、上海、天津、錦州,南至粵東,對渡臺灣,一歲往來數次;外至呂宋、蘇祿、實力、噶喇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則獲利數倍至數十倍不等,故有傾產造船者。然驟富驟貧,容易起落;舵水人等藉此為活者,以萬計。
造大船費數萬金。造船置貨者,曰財東;領船運貨出洋者,曰出海。司舵者,曰舵工;司桅者,曰斗手、亦曰亞班;司繚者,曰大繚:相呼曰兄弟。
廈門土木、金銀、銅鐵諸工,率自外來;船工大盛。安其業者,多移居焉(以上四民)。
冠禮,久不作矣。廈門婚嫁,重門戶,不甚選婿。妝奩,先期鼓樂迎送至男家;珠翠、衣飾無論已,外如卍字糖、福餅、絨花彩繒,動盈數十篋。謂不如是,則見誚于人。在富者為所欲為,中戶嫁一女費過半矣;甚有鬻產嫁女者,何甚愚也(周禮「竹枝詞」云:『千金嫁女時常有,百金教子此地無』)。惟親迎,尚存古禮(婿親迎,曰「上門」;三日拜舅姑,日「上廳」;婦家使其弟若侄以物饋問,曰「探房」;四日反焉,曰「回禮」;迎新婦歸寧,曰「豎月」。其婦見舅姑也,姑與之燕,家中婦女輩悉與,名曰「合棹」。午乃禮食,婦居中,陪者左右坐,樂以侑食。娶婦之家,越晨親友往賀禮畢,觀新婦,婿導諸其前)。
喪葬,尤多非禮。罔極之喪,其合于古者固多,然喪次妝飾婢仆如生人,衣以文繡,綠哖之轎、白絹之亭,付諸一炬。初喪置酒召客,演劇喧嘩,以為送死之禮。大祥前三、四月,擇日致祭除服,云為兒孫作采。至于延僧道禮懺,有所謂開冥路、薦血盆、打地獄、弄鐃鈸、普度諸名目,云為死者減罪資福。夫人死則氣散,其精魂無所不之也,何待僧道為之開路乎?且人非兇惡,豈必人人入地獄;不以善良待其親,而以兇惡待其親,何其悖也!縱賢人君子,亦必文致以刀山劍樹之獄,自以為孝;而不知蔑親以罪惡之名,不孝孰甚焉!況彼浮屠者滅紀倫紀,地獄無則已,有則彼將身入焉,豈能救人哉?沙彌弄鐃,婦女樂此為戲;乃云以免蟲蛙,抑何誕也!居喪作浮屠,已屬非禮。廈俗竟至演戲,俗呼雜出,以目連救母為題,雜以豬猴、神鬼諸出;甚至削發之僧亦有逐隊扮演,丑態穢語,百端呈露,男女聚觀,毫無顧忌。喪家以為體面,親友反加稱羨;悖禮亂常、傷風敗俗,莫此為甚。廈島人貧者,十日、半月即葬,房屋窄小故也。富者往往聽青烏家言,人無智愚,惑而信之。俗稱為地師,聽其指擇,又拘年月日時。房分不齊,又各信一地師,彼善此否,往往停柩不葬。始則希圖吉穴;遷延日久,漸至門戶破落,欲求一高敞地而不可得,草草埋掩淺土中。久則取其骸骨貯小棺中,謂之金棺(亦有隔數年必易金棺為者,出情理之外);或貯礶中,謂之骸礶(或埋路旁,或屢次遷移、甚至遺失,控告有司乞追)。日復一日,有不知子孫誰氏者。與其悔之于后,孰若急之于前蔡文勤公「喪葬解惑」,所當取為鑒也。
發冢,律有明條。開棺見尸者,分別首從,斬、絞、軍、流定罪有差。廈門前此未聞也,二十年來,此風漸熾。受害者常不自知;每至遷葬時,始覺骨骸移置,釵釧、镮鐺無一留存。或新死者臂上金環不可脫,斷其臂取之。大抵所盜,女墳居多。蓋廈地以厚葬其親為孝,而不知適為賈禍之端。或有少婦夭亡,外家百端需索,勒令厚葬;將欲愛之,適以害之。前廣東巡撫韓崶諭令民間:凡葬,富者以香木鏤作釵環、貧者雜木;冠用紙胚,飾以金箔。使其中無可欲,此風當不戢自弭。揆諸古人「薄葬」之義,明器之設,頗與禮合。人子愛親無所不至,「禮」曰:『附身附棺勿使有悔焉』而已,何忍侈其服御,致遭暴露之痛哉!愿島中人則效之(以上四社)。
島中風俗,好義者多;凡遇義舉公事,眾力易擎。
士人好結文社,月有課、課有期;期則團聚角藝,至宵分乃罷,求前輩甲乙之。又得玉屏、紫陽兩書院,以時鼓勵,文氣日上。雖市樓估客,濡染耳目,亦有能拈詩斗韻者。
塾學、蒙館交錯,衢巷書聲相聞。外郡士子,覓館者趾交于道;而島人鮮館于外焉。
亦習為書畫,自編修郭尚先主講玉屏,楷法為之一變。篆、隸推呂孝廉世宜,山水有葉上舍化成,墨竹有陳征士榮瑞,皆可觀。圍棋、鼓琴,亦有擅專門者。
俗重簪纓,有掇科第、赴爵秩者,無論同鄉井,即素未謀面,一刺下謁,殷勤禮贈。邇來財力日遜,饋贈亦不能如前。
島中立敬字亭,以惜字紙;買破書、拾遺字焚化者有人。惟作粉面食及豆腐干者,率以招牌字號印其上;巡道周凱禁止之。鄉村民氣,亦較漳、泉為馴,間以負氣相角。睚眥小忿,一葉檳榔,兩家解釋;即宿怨積恨,亦可杯酒言消。
地不宜桑,女無蠶織;紡績間有之。惟專事刺繡,工巧者自贍其口,尚有嬴余。如端午結彩勝,歲可得二、三十金。以五色絲刺云日、花草、麟鳳、魚龍、美男子、婦人之狀,皆妍麗精致;未免作無益以害有益,有妨女紅。然富家女恃此為美觀、貧家女借此為衣食,亦理法所不禁也。
鄉社中,塔頭鄉最嚴男女之別、蓮坂鄉能約束子弟,蓋仕族之遺風也。
婦女知禮節,以見客為恥。道路遇官長,背身遠立;在家起避,未見當門倨坐也(以上善俗)。
衣服華侈,迥于他處。最靡者,役隸優伶被服,勝于士大夫;婦人服飾,尤務為工巧新奇。昔朱子守漳時,教婦人用公兜,出門蒙花帕蓋首,俗曰「網巾兜」。外服寬袖藍襖,島中尚仍其俗。今則炫服靚妝、持傘代杖,遨游道上,相率入寺燒香矣。
島中婦女,編花為龍鳳、雀蝶諸形,插戴滿頭;「閩小記」所謂肉花盎也。以不簪花為異像。生花尤工巧,饋貽必用花(周凱「插花詞」四首:『不須羯鼓為頻催,異種多從海國來;排月名花一齊放,島中原說有瑤臺』。『子時梅與午時蓮,噴雪、洋茶映木棉;更有阇提香細細,暖風吹滿畫欄前』。『龍鳳盤成壓髻斜,只名顏色莫名花;女兒欲奪天工巧,又剪輕絨又簇紗』。『璧月珠燈百和香,三千寶相斗明妝;插花寄語張公子,漫侈金釵十二行』。
海風破腦,居人皆以布裹頭,盛夏亦然;嚴冬不襪。氣候常暖,較省垣尤甚;終年不見冰雪。南風發則天躁熱,北風發則清涼而雨;夏或反之(諺曰:『春南夏北,無水磨墨』;皆言風也)。
房屋低小而多門,上用平屋,懼風也;人可行走。墻角則置碎甆碗、碎瓦片,堆積尺許;防穿窬也。富貴家,率用獸頭筒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