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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京師志盜 五則京師雖輦轂之下,而盜風最盛。然盜亦有道,茲就所聞見者匯記之。西河沿西頭有一民家,僅寡婦孤女二人,其先亦小負販也,微有蓄積。女將嫁,母罄所有備嫁資,為賊所偵,一夜逾垣入將撬門矣。母聞之,呼女曰:“外間有響動,莫非爾舅舅又來乎?爾舅舅以為我有旨蓄,不知我寡婦孤兒之苦也。

今既來,不可使其空過,爾將嫁衣擲一件與之,免我母子受驚也?!迸缪?,取新衣一襲裹而擲窗外,曰:“請舅舅以之質錢為賭本可也,我母子尚乞爾照應,勿迫我是幸?!辟\不言,持衣去。越日,又聞逾垣聲,母復呼女曰:“爾舅舅其以我為魚肉耶,何不諒乃耳!”因啜泣。賊在窗外曰:“非敢再擾,來還賬也。前日吾等不知冒犯,甚歉然。今物在是,我去矣。”

言畢而逝。天明視階下一紙裹,即所贈嫁衣,確由質庫出者。

外一小紅封,簽書花儀二兩,下不署名。母女得之意外,喜可知也?!∧蠙M街堂子胡同有住屋一所,頗軒敞,且有亭矗出檐際,可以遠眺,惟后墻外即南下洼,居此者時遭鼠竊,遂久無人居。

有王姓部曹者,家甚貧,貪其值廉,賃居之。一年夏間,獨坐棚下納涼,夜已深,尚未寢,忽見屋上火光一閃,如火刀擊火石狀,繼而忽聞屋上人語曰:“火絨無矣?!备┮曄掠腥?,以為必更夫或御者庖人之類,遂悄聲曰:“朋友,賞一火抽袋煙。

”王即以紙拈燃火遞之。賊見王問曰:“爾家主人寢乎?”王曰:“我即主人也。”賊大驚曰:“小人該死?!蓖踉唬骸盁o傷也,夜深不能寐,得君夜談甚佳?!币蜃允龌聸r,并所以賃居之故。賊曰:“王老爺如此清苦,我輩斷不敢擾,請放心可也。”王稱謝,且曰:“君知之,君之儕輩未必皆知,設若光顧,無以敬,奈何?”賊曰:“我所居即去此不遠,凡南路朋友皆在此一方,我明日見之當遍告?!蓖跤种x曰:“無以為敬,票十千,一茶可乎?”賊再三讓,不敢受。王曰:“為數本微,不過與君發利市耳。”賊乃受,道謝而去。自是王宅雖夜不閉門,亦不竊之者,人皆笑王有賊友焉。

光緒改元,予入都應順天試,秋闈報罷,遂館于光稷甫侍御家,以待再試。時正季冬,予臥室為廳事之東廂。一夜,忽聞更夫與人語,但聞“不白借”三字,又聞答以“曉得”二字,以為渠與同輩語耳。將黎明,忽聞院中有物墮地聲甚巨,亦不知何物。曉起,主人謂予曰:“今日請爾啖賊贓。”余問故,主人曰:“昨夜有賊屋上過,更夫喝之,賊曰借道者,更夫曰不白借。至天明,遂以此物為借道費耳?!币曋裉稃}肉一肘,重十余斤。予乃恍然于所聞之語,乃更夫與賊語也,相與大笑。烹其肘,合宅遍享之。

京師有一種力役,名曰掮肩。凡人家移居或小家送嫁妝,皆若輩任之。一橫擔長不過尺余,擔于肩頸之中,以方桌架其上,桌上陳設各物皆如故。彼能以一肩之力,絲毫不致撞跌,雖貴重之物置其上,皆不致遺失,亦北方一絕技也。由此達彼,雖經若干繁盛之區,流棍竊賊之徒,望即卻步,匪特不竊,且助其憩息而上下焉。予嘗問其故,肩者曰:“此物一上吾肩,若有失,吾輩力豈能償,若輩知竊物必害我遭官刑,故不竊,雖放膽置道旁,不懼也?!庇栌赡蠙M街移居青廠曾用一次,果如所言,此則外省所萬萬不能者。

左文襄初次入覲時,寓善化會館。忽一日,黃馬褂被竊,笥中朝珠及冬裘無數,且有銀數百兩,皆無恙。文襄大驚,乞步軍統領緝之。統領曰:“此衣既不能衣,又不能質錢,竊之何為?”此必爾曾大言,故若輩顯其手段耳。不必緝捕,自當送還也?!辈粩等瘴南宄鲩T歸,見榻上置一袱,黃馬褂在焉。

文襄舌橋不能下。

賭棍姚四寶步軍統領俗呼為九門提督,緝捕盜賊賭博是其專責,然京師遍九城皆有賭坊,歲有例規,不肯捉也。所捉者,偵得一二貴介子弟,或京外官之富有者,聚博于宅中,則彼宅自有通信之人,于是提督衙門番役出焉,至半夜,圍其前后門,一擁而入,無一人能逃者。累累鎖至署,署班房中,聲言明早候堂官蒞署嚴訊。被縶者乃以賄說大班,盈千累百,各具手條,畫押訖,付大班手,然后大班饗以盛筵,食畢,各款款而歸,天未明也。有皖人姚四寶者,名敦布,伯昂姚總憲猶子,湖南巴陵知縣革職者也。無以為生,恃賭為活,無不勝者。一至賭坊,博徒視其所向而隨之,坊主大困,愿日奉規例,請勿下注。姚于是月得千金,享用擬貴官。凡京師之雛伶名妓皆父事之。一日者,博于某宅,為番役掩捕,雜貴介中縶之提署,番役志不在姚也。會諸貴介納賄訖,饗盛饌,姚京在坐,偽醉而臥。須臾,見諸人紛紛提燈出門去,姚偽臥劓聲起。俄頃一役拍其肩曰:“醒醒,可去矣。”姚曰:“何往?”役曰:“彼等皆去矣,爾亦可行?!币υ唬骸盃柎稌r,不云明日候堂官訊辦賭棍耶,何為而釋之也?我乃賭棍,必俟明日候訊,且并爾今夜所得之賄,某某若干,皆陳于官。”役曰:“爾傎也耶!”姚曰:“我不傎也,公事公辦,固應如此也?!币鄱矅樦?,姚大聲曰:“爾輩不聞姚四寶名耶!鼠子敢爾,我一俟官長至即呼冤耳。”役大懼,求勿聲。姚曰:“分肥乃可。”不得已分以千金,姚乃挾金歸。出謂人曰:“公等為大班所食,予乃食大班也。”由是京師無不知有姚四寶者。光緒初歸里,會沈秉成撫皖,姚往謁。沈乃伯昂總憲小門生也,待以世叔禮。姚攜一仆,鄉愚也,撫署號房問姚字,仆以“賊形”二字示之。號房曰:“無以此為字者,爾誤也?!逼蜖巿塘季?,繼而詢姚,今字“賦彤”也。皖人傳為笑談。

吳可讀尸諫光緒己卯春三月下旬,予在京住潘家河沿。是日,天朗晴明,予正午飯,忽見空中有白片紛紛下。亟至庭中視之,六出雪花也,瞬息即化,炊許始止。不知烈日中何以忽然落雪,甚異之。數日即聞吳柳堂侍御尸諫事。吳名可讀,甘肅人。由道光庚戌進士部曹轉御史,以劾成祿言太激,左遷吏部主事。操行清潔,不附權貴。是年穆宗梓宮永遠奉安,吳乞派隨扈行禮,人皆以為吳貧,冀博此數十金之車馬費耳。不意至薊州,遂密奏穆宗立后事,自盡于所居寺中。折上,慈禧忽然天良發現,批云:“以死建言,孤忠可憫?!痹圃?。京師同官同年等為設祭于文昌館,挽聯無數,惟黃太史貽楫一聯最灑脫,云:“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愿,五更蕭寺尚吟詩?!?

死時尚有絕命詩七律一首,云:

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

抔土已成黃帝鼎,前星預祝紫微宮。

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

欲識孤臣戀恩所,惠陵風雨薊門東。

吳居南橫街,即以宅為祠祀之,其尸諫之疏錄左:吏部稽勛司主事、前任河南道監察御史臣吳可讀,跪奏為以一死泣清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安國不忘危,危亂而可諱可忘,則進苦口于堯舜為無疾之呻吟,陳隱患于圣明為不祥之舉動。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斬或囚,經王大臣會議奏請,傳臣質訊,乃蒙我先皇帝曲賜矜全,即免臣于以斬而死,復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復免臣于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則今日罪臣未盡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乃天崩地拆,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變,即日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特諭。”罪臣涕泣跪誦,反復思維,竊以為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顯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舊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未然。自古擁立推戴之際,有臣子所難言。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子以傳子,骨肉之間,萬世應無間然。況醇親王公忠體國,中外翕然,稱為賢王。觀王當時一奏,令人忠義奮發之氣勃然而生。言為心聲,豈能偽為,罪臣讀之,至于歌哭不能已已。儻王聞臣有此奏,未必不恕臣之妄,而憐臣之愚,必不以臣言為開離間之端。

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兩宮皇太后授以寶位,將來千秋萬歲時,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后今日之心為心。而在庭之忠佞不齊,即眾論之異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猶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為國家舊人,猶以黃 厷請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蠻夷而不出于我輩為愧。賢者如此,遑問不肖;舊人如此,奚責新進。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誤再誤中,而求一歸于不誤之策,惟有仰乞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舊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異日繩繩緝緝,相引于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于不誤者,此也。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由前察院轉進,呈底奏底俱已就草,伏思罪臣業已降調,不得越職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親臣、重臣、大臣,則為深謀遠慮;出之疏臣、遠臣、小臣,則為干進希名。又思在諸臣中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為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復選授吏部,邇來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環顧在廷,仍未有念及于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遠奉安山陵,恐遂漸久漸忘,則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則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駕,瞻戀九重;望弓劍于橋山,魂依尺帛。謹以我先皇帝所賜余年,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數行于我兩宮皇太后之前。惟是臨命之身,神志瞀亂,折中詞意,未克詳明,引用率多遺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之一二。繕寫又不能莊正,罪臣本無古人學問,豈能似古人從容。昔有赴死而行不復成步者,人曰:“子懼乎?”曰:“懼?!痹唬骸凹葢趾尾粴w?”曰:“懼,吾私也;死,吾公也?!弊锍冀袢找嗒q是?!傍B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弊锍钾M敢比曾參之賢,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憐其哀鳴,勿以為無病之呻吟,不祥之舉動,則罪臣雖死無憾。

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誠為太過,及其已然,則又無所救,言之何益??墒钩ナ芪慈恢裕豢墒钩嫉扔袩o及之悔。今罪臣誠愿異日臣言之不驗,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異日臣言之或驗,使天下后世謂臣明。等杜牧之罪言,雖逾職分;效史之尸諫,只盡愚忠。罪臣尤愿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體圣祖、世宗之心,調劑寬猛,養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爭外國之所獨爭,為中華留不盡,毋創祖宗之所未創,為子孫留有余。

罪臣言畢于斯,愿畢于斯,命畢于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昧死具折,又以今職不能專達,懇由臣部掌官代為上進。罪臣前以臣衙門所派隨同行禮司員內,未經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學士寶鋆始添派而來,罪臣之死,為寶鋆所不及料,想寶鋆并無不應派而誤派之咎。時當盛世,豈容有疑于古來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龍馭永歸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迫切,謹以大統所系,貪陳慺慺,自稱罪臣以聞,謹奏。

眉壽鼎進士光緒己丑科會試之前,潘文勤公祖蔭為同鄉設送場宴,在座惟吳清卿中丞非應試者。公所邀有江寧許鶴巢中翰,年高而鄉科又早,文名又籍甚,官中書,門徒甚眾。是日因腹疾辭。

席間文勤謂眾曰:“我新得一鼎,考其款識,乃魯眉壽鼎也,特刊為圖說,以就正博雅君子焉?!闭Z畢,人各贈一紙,諸人亦不介意。吳清卿攜歸置案頭,王同愈見而愛之,乞之去。及試期,文勤得總裁。二場詩經題為《眉壽保魯》。得圖者咸大悟,撇去常解,以鼎話題。榜發,中式八人,同宴者七,元和江標亦在其中。王同愈本不與宴,且中亞元,得之意外。惟公所最屬意者在許,而許竟以疾不能赴宴。場事畢,公尚為許惜也。許屢試不第,以內閣中書終。觀王、許之得失,可見凡事有定數也。

挽聯匯志曾文正自詡善制挽對,茲錄其膾炙人口者。有門生婦死,公挽之云:“親見夫子為文學侍從之臣,雖死無憾;觀于人言謂父母昆弟無間,其賢可知?!鄙畹美蠋熆谖恰S纸榈車A陳亡三河,公挽云:“歸去來兮,夜月樓臺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風雨鷓鴣聲。”公其時正在鄂治軍也。不著一字,自然沈痛。又某御史挽伶云:“生在百花先,萬紫千紅齊俯首;春歸三月暮,人間天上總銷魂?!贝寺摼靡褌髡b,然以之挽妓,亦無不可。不如李芋仙刺史一聯云:“參不透絮果蘭因,結局竟如斯,逝水年華悲夢斷;拋得下舞衫歌扇,逢場今已矣,落花時節送春歸?!贝_切不移,的是才人之筆。柏文僖公葰因戊午科場事被誅,時有人挽以聯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鑒愚衷。”于無可著筆之中,而落落大方,不著痕跡,可謂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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