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清代野記
- 梁溪坐觀老人
- 4154字
- 2015-12-27 00:00:36
又無錫冶鍋坊系王姓世其業,其鍋發售遍江南北,蓋亦特許專利者也。相傳當清初時,王與某姓爭冶業,相約煎油滿鍋至沸度,沈稱錘于鍋中,孰引手取出,即世其業。時王姓店役某,年老矣,思效忠于主人,因即代表王姓入手于沸油攫錘出,投錘于地,臂亦同脫,即時殞命。遂呈部立案,王姓得世其業。
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數十家,各仰給于冶坊,歲時各祀此店役,為報本之祭。此與紅果行事同一例。野蠻時代,往往有之,若律以人道主義,則以性命為嘗試,在所必禁,復何有專利特許之報獎乎。
考職之大獄凡旅京應試士子工于楷法者,每逢謄錄供事等試,必為人代考,或數十金、或百金,視其人之名望分貴賤,寒士恃此為旅費,以免借貨,此風由來久矣。在上者亦明知之,但不能說破耳。每逢新皇登極,例須參職一次(此試僅用佐貳,非若停科舉之考職也),第一者注冊四十五日即開選。故宦興濃者,必覓高手代考,俾可速選也。光緒紀元考職,延至癸未始舉行。
是年有浙江蕭山縣舉人馬星聯者,楷書極佳,名震一時,所試無不前三名者。有人托其代考,馬曰:“若肯費八百金者,包取第一。”其人允之,榜發果第一,得州同即選。馬于是趾高氣揚,大會賓客于聚寶堂,設盛宴數十席,置獎品無數,征雛伶而定花榜焉。是日所費千金,除所得外,尚揭債二百金也。
當興高采烈時,謂同輩曰:“諸公僅能包取耳,若我則包第一即不爽,諸公視我遠矣。”言罷舉觴大笑,馬設席遍聚寶堂之正屋三進,其偏院不與焉。有御史丁振鐸者,在偏院請客,適逢此會,亦竊窺之,聞馬語,詢于人,乃知其財之所由來,次日遂專折奏參,奉旨革拿,馬已聞風逃矣。蓋此等考試,皆習焉不察,以為無傷大雅,逮一揭參,即照科場舞弊治罪也。于是出結之京官,考取之人皆革職遣戍。馬則星夜返蕭山,其居與典史署緊鄰,典史某于黃昏時聞馬與母妻語,亟白于令,請速捕欽犯。令曰:“爾偵之確耶?”典史曰:“聞其聲確也。”
令曰:“爾姑在此晚飯,飯畢掩捕,不慮其逃也。”隨命一心腹以百元贈焉,命速逃東洋。蓋馬為令縣考所取案首,得意門生也。晚飯罷,令乃傳捕役兵壯等偕典史至馬家。已夜半矣,圍其宅而搜之,無有也。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罷。馬故貧士,幼失怙,母守節撫孤,得以成立。年十九中鄉舉,娶婦,至逃亡時,僅二十有一。舉業甚工,尤精折卷,可望鼎甲者也,人莫不惜之。先是壬午之冬,有學正學錄之試,陳冕時尚未中進士,為人代考第一,獲三百金,以二百金葬其蒙師,以百金助其友畢姻,同輩皆重之,豈若馬以之定花榜哉!宜乎其獲譴也。陳子癸未大魁天下。
權相預知死期大學士穆彰阿,道光朝當國,攬權納賄,避塞賢路,以計易浦城相國王鼎遺折,頗不滿于清議。故文宗登極,即首黜之,詔云:“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德偽才,揣摩以逢主意。
如達洪阿、姚瑩等盡忠盡力,必欲陷之”云云。其為人可知矣。
然其死也,則固有大異乎人者。死之前三日,折簡遍邀親友門生故吏,云定于某日某時辭世,屆期望屈臨一別。諸人如期至,穆則設盛宴數十席,一一把盞,相與飲啖,連舉十余觥,并未有死法也。食既半,顧日影曰:“是時候矣。”謂眾曰:“請諸君稍待,俟我沐浴更衣,再訣別也。”乃入內良久,朝服蟒衣出,據坑南面坐,拱手向眾曰:“少陪少陪。”言畢閉目。
少焉玉箸雙垂五六寸許,視之逝矣。或曰,入內時即已服毒矣,然服毒死者無玉箸也。豈果為有道高僧入世后而迷失本性耶!
奇矣。此炳半聾云。
文字之獄新會梁任公輯《近世中國秘史》,于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獄,言之綦詳,而不及桐城戴潛虛及吾鄉《王氏字貫》兩事。戴名名世,字潛虛,安徽桐城人,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進士,以一甲二名授編修,一時文名籍甚。其誅也,為與弟子倪生一書也。書論修史之例,謂清當以康熙元年為定鼎之始,順治雖入關十八年,其時三藩未平,明祀未絕,若循蜀漢之例,則順治不得為正統也云云。為仇家所訐,遂罹慘禍。今《南山集》中不載此文,想其后人刪去矣。集署名曰宋潛虛,以戴姓出于宋后,故諱戴為宋。蓋《南山集》為前清禁書中一種也。
至吾邑《王氏字貫》一書,亦全家被禍,著者斬,家屬遣戍。
其書因《康熙字典》之陋,乃增損而糾正之,坐是得罪。書尚未刻,聞其稿尚存。周文甫茂才道章云曾見鈔本。
吳人知兵 二則 張曜 孫金彪自春秋吳闔閭稱霸以后,二千余年來,不聞蘇屬有諳軍旅者,故世人以吳人柔弱為誚。然以張勤果論之,亦不得謂之無將才矣。公諱曜,字朗齋。雖浙之錢塘籍,實世居吳江之同里鎮。聞其少年弛斥不羈,恒見惡于鄉里。一日為其戚陳某批其頰而訓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蒯以其少年無業不之禮,但月給數金豢之而已。勤果壯偉多力,食兼數人,署中兩餐不得飽,乃日私食于市,所得金輒不敷,而衣之藍縷不顧也。時發捻交哄,各省戒嚴。光之紳民募鄉兵為捍衛計,請于州守,委一人統之,合署無愿往者。勤果請行,蒯許之,遂部勒鄉兵壁城外。未幾有捻逆大股竄州境,勤果率所部遮擊之,斬獲無數,賊遂潰。蓋為僧忠親王所敗,尾追而至此者。賊退而王至,勤果率眾跪迎道左,王壯之。詢擊賊狀,大喜,立畀五品翎頂,以知縣列保。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
因得罪巨紳劉姓(劉為御史),劾以目不識丁,奉旨改南陽鎮總兵,仍統所部號為嵩武軍者,累立功于河陜關隴間,擢提督。
光緒初年,入衛京師,膺帝眷,授山東巡撫。直歲大饑,勤果捐廉俸并募集巨資以賑之,全活無算。山東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劉御史后為知府,被劾歸,貧無聊賴,乃與勤果通殷勤。
勤果歲必以巨金貽之,其報書則鈐以“目不識丁”四字小印,亦謔矣。勤果書法,有顏之骨米之肉,頗秀健,尺牘亦雋語絡繹,不似彭剛直之翰墨,專以粗豪勝也。相傳其被劾后,延通人教之,發憤讀書,遂一旦豁然。
又有孫金彪者,字紹襄,吳江人,世居邑之盛澤鎮,勤果公之部將也。未達時,即以勇俠稱。父曰孔七,精拳技,恃博為生,有槍船四五十艘。槍船者,首銳棹雙櫓,瞬息百里,鹢首置大統一,中藏四五人,內河寇皆恃此為利器。七有德于鎮,鎮之人無貧富皆善之。七死,金彪年十四,已入武庠為諸生。
群槍船以奉七者奉之為主,仍設博于鎮。金彪年雖少,獨能以兵法部勒其眾,刑賞無所私。當是時,蘇城為粵賊所踞。鎮有富人黃某者,慮賊人鎮搜掠,密款于嘉興賊酋,得偽檄,民賴以安。于是江浙商販自上海出入萬賊中者,輒以盛澤為樞筦,鎮益殷富。事無大小,皆陰決于黃。有小鬼法大者,鄰鎮巨猾也。聞盛澤繁盛,牽槍船百艘,蒞鎮設博局已,輒思大掠以投賊,已定期。黃聞之大恐,金彪之師沈玉叔謂黃曰:“君欲除小鬼法大,非金彪不可。”黃大喜,設盛筵款之。金彪曰:“敬諾。”會有皖北巢湖糧艘千人,避亂萃鎮上,金彪說其酋助己,遂與小鬼法大戰,擒而磔之,盡奪其舟。于是設保衛局,集槍船團練為戰守計,事皆一決于金彪矣。初,金彪之滅小鬼法大也,舉盛澤附鎮,使巢酋設博局以為酬,巢酋謂功高,欲分盛澤博之半,弗得,則怏怏弗能平。金彪度巢酋終弗戢也,思并之。會巢酋生日,金彪載羊酒往壽,而陰伏槍船于蘆叢中以待之。飲博至暮,謂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兩人駕小舟縱飲湖上,可乎?”巢酋從之。中流酒酣,金彪請以銃擊宿鳥賭勝負,巢酋三擊而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擊便中也。”
遂洞酋胸,斃湖中。眾大噪。伏舟盡出,金彪手佩刀號于眾曰:“若主欲為盛澤患,故除之。若毋恐,從者聽約束,不者駕爾舟歸鄉里,弗汝殲也。”眾皆降。于是金彪勢大盛,蘇賊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吳江,金彪散其眾,以保衛功授千總。東南大定,生計日拙,張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陜,以功擢記名提督,授陜西漢中鎮總兵,賞黃馬褂。光緒壬辰、癸巳間,統嵩武軍駐山東之煙臺,為東軍冠焉。當金彪之設保衛局也,一日,聞漁父詬曰:“孰謂孫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魚而不與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魚鲙,庖人求魚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魚獻,命漁父質之信,即斬以徇。自是所部肅然,金鎮以安。此非吳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軍之來歷湖南王壬秋孝廉闿運,著《湘軍志》一書,敘軍之緣起與軍中瑣屑事,纖悉無遺,雖表揚功績,而劣跡丑態,曾不少諱,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詞,何況其他。故湘軍將帥咸惡之,購其板而毀焉。以事皆直筆,非誣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后王定安又撰《湘軍記》,則一意諛頌,無足觀也。貴池劉薌林觀察含芳,官登、萊兵備時,亦嘗述淮軍之原委,欲作《淮軍志》,未果而卒。劉嘗曰:“淮軍并不始于李氏。”亦猶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稱湘軍者矣”。特二公起,繼續而擴充之,遂建大功,名聞天下也。
李元度喪師李元度,曾文正部將也。喪師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并自請議處。軍中有作聯額誚李曰:“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額曰:“道旁苦李。”然李雖不長于軍事,固長于文章也。觀其所選《小題正鵠》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績學者烏能之。不利狀元前清一代狀元之最不利者,莫過于龍汝言矣。始也革職永不敘用,繼也特賞內閣中書以終。然其先遭際之奇,眷顧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龍未第時,館某都統家,適逢仁宗萬壽,都統倩龍作祝詞備小貢。龍乃集康熙、乾隆兩朝御制詩百韻以進。上大喜,召見某都統獎之。都統不敢隱,以龍名對。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讀先皇詩,今此人熟讀如此,具見其愛君之誠。”立賞舉人,一體會試。次年春闈下第。總裁覆命,召見時,大受申斥,謂今科闈墨不佳。及出,密詢近侍太監曰:“今科闈墨甚侍,何以不愜上意?”近侍曰:“因龍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于是朝臣咸識之。次科,即嘉慶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場,即將龍取中。上見題名錄大喜。及殿試,即以一甲一名擬進,上私拆彌封視之,乃無言,仍封之。臚唱日,上喜曰:“朕所賞果不謬也。”甫釋褐,即派南書房行走、實錄館纂修等差,賞賚稠疊,舉朝羨之。龍妻素悍,龍幼孤而貧,賴妻父卵翼之,故懼內。一日與妻反目,避居友家,數日不歸。
適館吏送《高宗實錄》請校,龍妻受而置之。越日吏來取,妻與之,龍始終不知也。忽一日革職之旨下,大駭,始知“高宗純皇帝”“純”字,館吏誤書作絕,龍雖未寓目,而恭校黃簽則龍名也。仁宗見之大驚,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龍汝言精神不周,辦事疏忽,著革職永不敘用。”猶不忍宣其罪狀,亦不交部議,雖甚愛之,無如書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龍以內廷舊員,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準哭臨,哀痛逾常。宣宗聞之,謂其有良心,特賞內閣中書。道光戊戌科,猶得會試同考官一次。未幾卒。龍,安徽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