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有兄在琉璃廠松竹齋紙店為伙。予詢其故,寇曰:“余弟違例上奏,條陳十事:請止演戲;請廢頤和園;請還宮辦事;請罷修鐵路;請革李鴻章職;請續修戰備與日本戰?!辈粋惒活愓呤畻l。奏上,慈禧疑有指使,嗣見其文理不通,且多別體字,乃信之。即親訊之曰:“爾不知祖制,內監不準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緩急,不敢拘成例也。”慈禧曰:“爾知此為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上也?!贝褥⒃唬骸凹热绱?,不怪我太忍心矣?!奔疵恍滩空绽k理。至菜市,脫一碧玉搬指贈劊子云:“費心從速。”又以玉佩一、金表一贈同事內監之來送者,從容就死,神色不變,年甫十八也。
慈禧本甚愛此人,所以親訊者,冀其乞哀而生之也,而孰知其至死不變。強哉矯,此真所謂北方之強歟?至其所為,亦不免受小說及腐儒之激刺。其言或中肯或背謬,皆無足責,君子嘉其忠直焉而已。八歲女生兒清宣統二年,予在京師,有友人攜一照片示予,乃山西大同府鄉民子九歲、童養媳八歲,野合生子哺乳之象。云是知府事翁斌孫采訪所得,圖其形以上大府,謂是祥瑞也。予以為是乃人妖,非瑞也。次年遂有革命之事。
優伶俠義咸豐季年,京伶胖巧玲者,江蘇泰州人,年十七八,姓梅。
面如銀盆,肌膚細白為若輩冠,不甚嫵媚,而落落大方。喜結交文人,好談史事,《綱鑒會纂》及《易知錄》等書不去手。
桐城方朝覲,字子觀,己未會試入京,一見器之。自是無日不見,非巧玲則食不甘臥不安也。其年方之妻弟光熙亦赴會試,同住前門內西城根試棺。方則風雨無阻,日必往巧玲處,雖無大糜費,然條子酒飯之費亦不免。寒士所攜無多,試資盡賦梅花矣,不足,則以長生庫為后盾。始巧玲以為貴公子,繼乃知為寒畯,不知其衣服皆罄,遂力阻其游,不聽,然思有以報之。
會試入場后,巧玲驅車至試館覓方,方仆大罵曰:“我主身家性命送了一半與兔子了,爾來何為?”巧玲曰:“爾無穢言詈我,我來為爾主計,聞爾主衣服皆入質庫,然否?”仆悻悻曰:“尚何言,都為你?!鼻闪嵩唬骸百|券何在?”仆曰:“爾貪心不足,尚思攫其當票耶!”巧玲曰:“非也,趁爾主此時入場,爾將當票檢齊,攜空箱隨我往可也?!庇谑且运陌儆嘟鹑H之,送其仆返試館而別。次日方出闈,仆告之,感激至于涕零。及啟笥,則更大駭,除衣服外,更一函盛零星銀券二百兩,媵以一書云:“留為旅費,如報捷后,一切費用當再為設法。場事畢,務須用心寫殿試策。俟館選后再相見,此時若來,當以閉門羹相待,勿怪也?!狈介喚梗椴豢梢?。同試者皆咄咄稱怪事,即其仆亦眙 咢不知所云,第云:“真耶,真耶,真的此好兔子耶!”方大怒曰:“如此仗義,雖朋友猶難爾,尚呼為兔子耶!”場事畢,方造訪,果不見。無如何,遂閉戶定課程,日作楷書數百字而已。榜發中試,日未暮,巧玲盛服至,跪拜稱駕。復致二百金,謂方曰:“明日謁座師房師及一切賞號,已代為預備矣。”方不肯受。巧玲曰:“爾不受,是侮我也,侮我當絕交?!蹦耸苤?。方仆一見巧玲,大叩其頭,口稱:“梅老爺,小的該死,小的以先把爾當個壞兔子,那曉得你比老爺們還大方。”巧玲聞之,笑與怒莫知所可也。及館選,巧玲又以二百金為賀。方曰:“今真不能再領矣,且既入詞林,吾鄉有公費可用,不必再費爾資?!笔剂T。孰知館選后未匝月即病故。巧玲聞之,白衣冠來吊,撫棺痛哭失聲,復致二百金為賻,且為之持服二十七日。人問之曰:“爾之客亦多矣,何獨于方加厚?”巧玲曰:“我之客皆以優伶待我,雖與我厚,狎侮不免。惟方謂我不似優伶,且謂我如能讀書應試,當不在人下。相交半年,未嘗出一狎語。我平生第一知己也,不此之報,而誰報哉!”從此胖巧玲之名震京師,王公大人皆以得接一談為幸。遂積資數十萬,設商業無數,溫飽以終。子乳名大鎖者,京師胡琴第一也。譚鑫培登臺,非大鎖胡琴不能唱,月俸至三百金,亦奇矣哉。方之仆名方小,族人之為農者,鄉愚也,故出言無狀如是。
優伶罄貲助賑同治乙丑,庶吉士懷寧郝同篪字仲賡,散館改吏部主事。
工駢體詩詞,書法亦秀勁,一時有才子之目。不知其大父乃優伶也,名郝金官。道光間名噪京師,晚年厭倦風塵,舉歷年所積五萬金捆載還鄉,雇鏢師數人護送之。行至山東,直大饑,人相食,官吏勸賑頗惶急。郝慨然以所有所大府,愿賑活饑民。
大府義之,將奏獎以官。郝固辭曰:“我優人也,即得官亦不齒于同列,若蒙破例,準子孫與齊民一體應試足矣,他無所望也?!贝蟾手?。郝遂返京師終焉。至同治改元,孫同篪捷順天鄉舉,至乙丑遂成進士,入翰林矣。人為賑荒之報也。
蠢仆食黃瓜方朝覲之會試也,往往年內即至京。一年丑月間,偶往前門買用物,攜仆行。日已晡,覺腹餒,遂人一小肆購食,并命仆亦另坐食之。且誡之曰:“爾勿亂要菜,京師物價昂,不似家鄉也?!逼驮恢D耸钞?,給直,肆伙曰:“內外共五十吊零?!狈酱笤屧唬骸盃柶畚乙俊被镌唬骸安桓移?,爺所食不足十吊,余皆貴價食也。”方大怒,呼仆至責之。仆曰:“可憐可憐,我怕老爺多花錢,連葷腥都不敢吃,只吃了四小盤黃瓜而已。”方曰:“爾知京師正月黃瓜何價?”仆曰:“至多不過三文一條可矣。”伙曰:“此夏日之價也,若正月間則一碟須京錢十吊,合外省制錢一千也?!逼蛷埧谏焐嗖桓已?,呵呵從主人而出。
夏徵舒是先祖清同治初,曾望顏為陜西巡撫。首縣為唐李杜,字詩甫,四川進士,善滑稽者也。有山西賈夏姓者,營業于陜西省城,頗殷裕,忽動官興,入貲為縣令,分發陜西。人謂之曰:“爾初入仕途,一切未諳,宜聘一富有經驗之通人而朝夕請益焉,庶不為人所笑?!毕娜恢?。到省之日,例須隨眾衙參。至撫署官廳,甫入門,眾見其舉止矯揉造作,已匿笑矣。忽首縣唐問曰:“貴姓?”曰:“夏?!碧颇松掀涫侄髑f容曰:“從前有位夏徵舒,是府上何人?”夏見鄭重而言,以為必顯貴者,遂卒然對曰:“是先祖。”唐一笑頷之。須臾衙參畢,歸寓,所延之友問曰:“今日作何事?作何語?”夏曰:“中丞未見,明日須再往,他無所語。惟在官廳有首縣問我夏什么舒是府上何人?”言時作冥想狀。友曰:“夏徵舒也?!毕脑唬骸比??!?
友人曰:“爾何答?”夏曰:“我見其高舉兩手,鄭重而出,即對曰是先祖?!庇言唬骸皦牧藟牧?。那夏徵舒是一個龜子子,爾如何說是先祖?”夏大怒罵,即欲赴首縣理論。友曰:“明日仍須上院,必仍見之,何必急急。”次日一見唐,即撲唐身,揪其領而罵曰:“你為何罵我龜子子?”唐曰:“諸公皆在此,我何嘗開口,而彼謂我罵其為龜子子,諸公聞之乎?”夏愈怒,欲揪之見中丞,眾勸不聽。揪至二堂口,文巡官遂以狀白中丞,命傳二人入。曾問唐,唐曰:“請大人問夏令可也?!痹靻栂?,夏曰:“唐令罵卑職龜子子。”曾曰:“愿聞其詳?!毕乃煲宰蛩鶈柎痍愔尼缡嬷缱?,終不能記憶也。曾笑曰:“是爾自認,非彼罵也。”命巡官導之出。隨即懸一牌示,大致謂夏某咆哮官廳尚可恕,胸無墨法,何以臨民,著回藉讀書云云。夏見之,氣結不得伸,郁郁而已。人笑之曰:“一聲龜子子,斷送一縣令?!贝藦埼蜍趺旁?。
冒認丈夫光緒初年,吏部有兩雷姓司員,一浙江人,一陜西人,一進士,一拔貢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橫街,陜雷住魏染胡同,則一妾也。門榜皆書“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仆私語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為妻所聞,窮詰之。仆言:“實見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訪之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斷也。”妻聞大怒,立命驅車往,至則命仆婦大聲呼太太至。陜雷妾以為有女客來也,出迎。妻一見大罵曰:“淫婢無恥,爾竟敢私居于外,不來見我耶!”陜妾始茫然,繼始悟此必夫之妻也。正支吾間,陜雷歸,妾哭訴曰:“爾初不言有大婦在京也。”陜雷大驚,及熟視曰:“非我妻也?!辨罅R曰:“何來潑婦,冒認我夫?!标兝缀鑫蛟唬骸胺蛉耸钦憬啄称抟俊逼撄c首,慚沮無人狀矣。陜雷曰:“是乃誤會,可請歸,無介懷也?!辨辉?,曰:“既認為夫,則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逼弈舜缶?。陜雷再三勸其妾,始釋之去,歸即逐其仆云。此事予其時在京親聞之,一時喧傳。以非佳話,姑諱其名。
要錢弗要命北方風氣剛勁,好勇斗狠,意有不惜傷殘支體以博金錢者。
光緒初,余在京目睹二事,記之以征其俗焉。一年端午節前數日,余往琉璃廠,甫入廠西門,見一餅店前人如堵墻,異之,亦往觀,則見一少年裸上體臥地,一少年舉桿面大杖用力向兩囗杖之,臥地者絕不聲。杖至五六十,臥地者突起,向餅店人曰:“這遭吃定了?!钡耆嗽唬骸昂眯∽?,吃罷?!庇啻蠡蟛唤猓冎耍贾P地者欠餅債甚巨,既不償而復強賒如故,故店主以大杖要之,謂如能受杖不呼痛,不但不索前欠,且從此不索直,是以臥地者任其痛擊而不聲也。又一年秋,信步至五道廟三岔路口,遇見一群人皆黑綢夾衫,快靴從北而來,中有一人自袒服至外衣皆敞襟,而面上血淋淋由袒衣直流至足,隨行隨滴,及行近,見之,一目剜去矣。大駭。予適立于羊肉店外,遂問之。店人曰:“此吃寶局者?!鄙w開場聚賭為犯法之事,而地痞土棍日索規費為之保護,然非強有力者不能得也。
惟能舍得傷殘支體者奉為上客,日有例規。而傷殘支體,又分上中下三等,為得費之高下。此剜目者,則可享最上等之規例也。噫,異矣。
野蠻時代之專利特許自來京師,各種貨物行店皆不止一家,惟紅果行(即山楂紅也),只天橋一家,別無分行,他人亦不能開設,蓋呈部立案也。相傳百余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當時有兩行,皆山東人。爭售貶價,各不相下,終無了局。忽一日有人調停,謂兩家徒爭無益,我今設餅撐于此(即烙餅之大鐵煎盤也,大者如圓桌面),以火炙熱,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歸其獨開,不得爭論。議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盤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聲,須臾起立,兩股焦爛矣。未至家即倒地死,而此行遂為此家獨設,呈部立案,無得異議焉,故至今只此一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