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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歐西之詩,設思措詞,別是一境。譯而求之,失其神矣。然能文者擷取其意,鍛鏈而出之,使合于吾詩范圍,亦吟壇之創格,而詩學之別裁也。如蘇曼殊之《文學因緣》、《潮音》,馬君武之《新文學》,皆為世所稱道。亦有短篇斷句,散見于東西雜志,或西方詩人名言逸事可資談助者,予偶有見聞,走筆錄之。東瀛本重漢詩,名手亦復輩出。搜其著作,采其精華,或可為他山之石,或以供茶余客話,其亦士君子之所許乎?作《海天詩話》,所采輯皆東瀛、歐西之詩,吾國人詩紀海外事者亦隸焉。編者識于民國新聞社。)
曼殊譯雪蘭《冬日》一詩云:“孤鳥棲寒枝,悲鳴為其曹。池水初結冰,冷風何蕭蕭?;牧譄o宿葉,瘠土無卉苗。萬籟盡寥寂,惟聞喧桔皋?!彪m由譯筆之佳,而原詩情境,正可想見。
管茶山為日本詩人,著有專集。嘗和唐伯虎《花月吟》二十首。日人某合唐作刊為一卷,曰《茶山花月吟》。今錄茶山詩兩首于左,以見一斑:“花滿芳園月滿空,花枝濯濯月波融。花延月色來池北,月轉花陰在檻東。弄月簫傳花外閣,護花鈴響月前風。恨無好句酬花月,抱月聊眠花氣中。”又云:“孤樽斟月坐花茵,最是花村二月春。花際月圓前夜夢,月前花比去年人。別花餞月顏看改,嘯月吟花興幾新。憶得洛陽花月會,花枝帶月插烏巾。
馬君武譯德國貴推《阿明臨??夼姟肪耪?,蒼涼悲壯,使讀者泫然泣下。宜乎威特為沙婁歌,沙婁聽未終而已泣不可仰也。沙婁者,女士也。初戀威特,后嫁阿柏,威特瞰阿柏之亡,至其家,沙婁命歌,則即是詩。歌至第七章,沙婁大慟,威特擲詩于地,握手相對哭。已而復歌,然不能成聲矣。其一云:“莽莽驚濤激石鳴,溟溟海岸夜深臨。女兒一死成長別,老父余生剩此身。海石相激無已時,似聽吾兒幽怨聲?!逼涠疲骸霸律幻饕箽怅?,朦朦如見女兒影。斜倚危石眠不得,風狂雨急逼人醒?!逼淙疲骸把垡姈|方初日升,女兒聲杳不可聞。有如晚風吹野草,一去蹤跡無處尋?!逼渌脑疲骸八勒吆课搓?,只今獨余老阿明。阿明早歲百戰身既廢,而今老矣誰復論婚姻?!逼湮逶疲骸昂2ū紴a涌千山,怒濤飛起落吾前。此時阿明枯坐倚危石,獨望滄溟一永嘆?!逼淞疲骸坝忠娦痹伦埔?,又見女兒躑躅行。兒聲唧唧共誰語?老眼模糊認不真?!逼淦咴疲骸芭畠汉鲭S明月去,不憶人間遺老父。老父無言惟有愁,愁兮愁兮向誰訴。風若有情呼我醒,風曰露珠覆汝此非汝眠處。”末兩章云:“噫!吾命零丁復幾時,有如枯葉寄高枝。或者明日旅人從此過,見我長眠海之湄?!薄坝踵岛?!海岸寥空木葉稠,阿明死骨無人收?!?
別所松陰名一郎,日本播磨人?!肚锶仗锛摇吩疲骸八L臨水滿前坡,園柿聯珠累累多。野老不關風景好,斜陽映處曝耕蓑?!痹~句清新,能寫出田家風景。然自吾人視之,于前二句稍嫌其俗。且若出吾國人手,則四句“映”字必不用,“曝”字必為“曬”字,于此等處一見知為日人詩。惟永田南溪《春晚》云:“雨雨風風春一夢,柴門深處落花多”,則置之吾人詩中,可亂楮葉矣。南溪名仁介,大坂人。
田邊櫻橋,名敬信,日本山城淀人。詩極冷峭?!哆^淀城舊苑》云:“頹欄僅認舊繁華,歌舞場邊棲老鴉。冷雨一庭人不見,秋風獨立斷腸花?!?
某君嘗譯西人詩,有“天末風雨來,歸鶩急如箭”二句,甚佳,惜不得全篇耳。
壽州李警眾,以孫轂任《東游吟草》一冊寄示。中有《居箱根》絕句八首,方一展誦,煙云樹屋,歷歷在目,錄之以當臥游。詩云:“大磯西過草如茵,驕色低籠國府津。一路野花看不斷,氣車安穩載吟身。(大磯、國府皆東海道驛名。)”“天際朱霞蕩晚晴,海波盡處亂峰迎。小田原畔寒蕪長,綠過豐家一夜城。(豐城秀吉筑一夜城于小田原。)”“樹底幽禽時一聲,塵心磨洗道心生。兩山突出如欄路,人在羊腸曲處行?!薄肮质姆宀⒆髑?,小橋一角枕寒流。就中位置籠云館,萬木無聲綠到樓(宿籠云館。)”“炎天赤日都忘卻,小坐南窗納晚涼。無限相州好風景,一齊收拾入山房。”“暗風吹瀑澆檐前,山色空蒙月不圓。四幅蘆簾齊卷起,夜深列炬看飛泉?!薄白罡唔斏献璧桥?,變幻云煙一日間。難怪生居伊豆國,嘉名新署‘小驪山’。(箱根屬于日本伊豆國。”)“未能長此謝風塵,揖別山靈轉黯神。天際白云云外樹,一齊排著送行人。”
日本今川竹溪《秋日送友人》云:“殘柳蕭疏滿岸秋,短條不復擊離愁。江樓酒醒人方遠,十里煙波一葉舟?!憋L韻絕佳。
英國詩人彌爾敦,晚年失明,著作多口授其女公子手寫,一何類中國左邱明。文人多厄,中西一輒。邱明猶輸彌氏無此好女子也。
英國肯斯里西作小說與詩,善摩寫小民疾苦,能使讀者隕涕。彼國貧民率愛讀之,而富人視若仇讎焉。其《三漁翁》一詩尤有名,吾國有譯之者云:“三個漁翁投海去,海天初日出煙霧。捕魚辛苦為妻兒,小刃直犯風濤怒。”其二云:“妻兒在室望歸人,瀟瀟暮雨云氣昏。萬象慘黯翁不返,哀哉已去逐波臣?!逼淙疲骸绊汈в觎V天氣清,惟有死者不復生。生者無依痛欲絕,恍聞死者話別聲?!卑⒍汤锬瞬菡?,美國善歌者也。登壇而唱,聚聽者數萬人。有富人家產百兆,亦與焉。鄰一教師問曰:此歌善乎?富人曰:否。余五十年前曾聽三歌,至今猶不能忘。三歌者,一曰某某,三曰某某,其二即肯氏《三漁翁》詩也。蓋富人少亦業捕漁,其妻嘗為歌此詩。妻死三十年,遂不得復聞。然境易時遷,而聲猶在耳。甚矣!聲音之道感人深矣。
番禺高冠天為余言,西人詩大半激發人之志氣,或陳述社會疾苦,字句不嫌淺易,而以能感人為歸。求之吾國詩人中白香山之諷諭,庶幾近之。其言甚是。芬蘭文豪亨勤克斯差科,生平作文必以紅墨水,他不用也。腦威伊布新翁,以文名,屬稿時案頭必置泥人數枚,非然者文思即塞,終日不能成一字。走入醋甕,撚斷別須,為吾國詩人奇癖。然觀亨伊二人事,此癖豈中國人所獨有哉。
王紫詮(韜)詩言日本妓女事者甚多?!斗荚略仭吩疲骸暗谝粯侵械谝蝗?,春花作貌玉精神。紫云幾效樊川乞,慚愧東來眼界新。”“又云:“阿玉初鬟最擅名,腰肢輕亞藝尤精。弓身貼地銜杯起,羊侃家中尚數卿。”又云:“唇脂狼藉復涂金,云鬢花枝不上簪。最是舞裙斜露處,雙趺如雪似觀音。”又云:“當筵音調聽咿啞,推手琵來卻手琶。樂器看來渾不似,不煩纖指撥紅牙?!薄顿浤ú柰づ印吩疲骸榜厚患讶藨T折腰,已看裝束十分嬌。只教司茗不司酒,遣與王郎伴寂寥。”《席上贈角松校書》云:“姊妹花開擅并名,風流才調果傾城。秋波無限消魂處,媚眼天生百種情?!庇衷疲骸把┳骷∧w玉作容,艷名早已噪京東。新橋春色惟卿擅,萬綠叢中一點紅?!薄稒鸦ㄆ咴仭罚髡咦允瘅虢?,賦櫻花之佳什也。序云:“日本櫻花,他土所無,故其國人崇為王者。略似桃及海棠,而色相多變,紅紫絳白各別,自一重至八重,次第開放,夭秾盡態,數日儵謝。余嘗戲譬此都女容,擬為詩以形之,忽忽五六年不果作。今者將去此,是別此花時矣,終不可無詩。爰托比興,詠成七章,唐突東施,諒無罪焉?!痹娫疲骸皷|皇昨夜絳云軺,已有花旖向日招。不與八重櫻次第,九重春色二重橋。(橋在宮城外)”“效顰且莫陋東施,和露含英擅妙姿。自慣傾人城與國,日光滿照奪燕支?!薄凹娂娂t粉斗鉛華,胎蕩豐神入狹斜。別有玉顏工舞雪,凝妝錯認漢宮花。”“春懷乍解不知愁,開謝無端太自由。休把桃花比輕薄,可憐弱水任東流?!薄帮h茵墮溷未堪攀,仕女圖開玩汝顏。對面卻嫌脂粉污,回波顧影鏡奩間?!薄叭f花如海下書帷,無奈鄰家一笑窺。惆悵東風不成醉,感時淚血落櫻吹。”“中原芳讠凡不堪探,綠慘紅愁月二三。正是小樓春雨夜,落花流水夢江南?!庇忠唤^云:“瞽眼優曇暫現身,空華無實漫爭春。終知錦繡收場日,一劫沙蟲付美人。(曩者日人以櫻花千百種移贈美國,美之植物學家,審其中有害蟲,遂一炬摧之?!保?
日本野上岡腸名瀧三,《初秋》云:“爽氣何來襲碧紗,一番秋色上籬笆。稍知炎日無威力,亭午牽牛猶有花?!睜颗;ㄎ啡?,故云。確是初秋光景。
多美生者,歐洲之詩人也。有《四時詩》傳誦于時,既而因負債被拘。忽有人訪于獄中,自稱負多百金,愿償之。多初不識其人,細詢之乃知為伶工,讀多《四時詩》而愛之,愿以百金為壽也。多既得金,遂以出獄。文人落魄,乃得知己于伶工,多美生可無恨矣。
日本人為漢詩,擅長者惟絕句。絕句中五言尤佳,七言聲調稍遜。若為律詩,則格律諧者蓋鮮。近見田邊碧堂詩,律詩為他家所難及。如“人乘白云去,詩與碧山留”、“禪心余芍藥,松色上袈裟”等句,皆極工穩。
日本人詩本學中土,號為能手,亦不過似宋元而止,唐以前則未窺門戶。黃公度《日本雜事詩》所謂“幾人漢魏溯根源,唐宋以還格尚存。難怪雞林賈爭市,白香山外數隨園”者是也。余作《海天詩話》,多搜日人詩,非揚之也,亦以見中土文學傳播之廣耳。
謙吉士史者,日本女子也。所為詩清新秀逸,為彼邦詩人所難能。《游西京蓮花王寺》云:“擁出紅塵外,欄前翠不雕。小樓臨水面,高閣隱山腰。岫邃云猶懶,花垂枝更嬌。我來游佛地,塵念頓然消。”《三十三間堂》云:“占斷三春景,梵宮無點塵。禪堂三十院,佛相一千身。貝葉由來古,蓮花別有春。老僧持麈至,相與話前因。”
梵文微妙瑰琦,論者謂更出漢文之上。《文學因緣》、《潮音》各載梵詩,轉錄之以貽讀者?!渡彻н_綸》云:“春華瑰麗,亦揚其芬。秋實盈衍,亦蘊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輪。彼美一人,沙恭達綸?!庇衷疲骸靶且逡銦o生,浪撼沙灘巖滴淚。圍范茫茫寧有情,我將化泥溟海出。”《樂苑》云:“萬卉匝唐園,深黝乃如海。嘉實何青青,按部分斑采。郁郁曼皋林,井閭竦蒼柱。木綿揚朱唇,臨池歌旁喻。明月穿疏篁,眉嫵無比倫。分光照菡萏,幻作一甌銀。佳人勸醇醪,令我精魂奪。佇貽復佇貽,樂都長屑屑?!敝T章皆出曼殊手譯。末詩原附跋語云:“梵土女詩人陀露哆,為其宗國告哀,成此一首。詞旨華深,正言若反,嗟乎此才,不幸短命。譯為五言,以示諸友。且贈其妹氏于藍巴干。藍里干者,其家族之園也?!?
裴倫《哀希臘》詩,凡三譯本:一梁任公,二馬君武,三蘇曼殊,而三本各異。梁譯僅首二章,見《新小說》;馬譯、蘇譯各見《新文學》、《潮音》。今錄馬蘇二本首章于左,以見一詩隨譯者而別,全豹有原書在也。君武譯云:“希臘島,希臘島,詩人沙浮安在哉?愛國之詩傳最早,戰爭平和萬千術。其術皆自希臘出。德婁飛布兩英雄,溯源皆是希臘族。吁嗟乎!漫說年年夏日長,萬般消歇剩斜陽?!甭庾g云:“巍巍希臘都,生長奢浮好。情文何裴亹,茶輻思靈保。征伐和親策,陵夷不自葆。長夏尚滔滔,頹陽照空島。”
日本伊藤桑陰《荷橋小望》云:“橋外曉風荷氣清,香煙籠月月微明。漁舟忽觸水禽夢,十里洲頭花有聲。”三句“觸”字,無人道過。桑陰名萬枝,土佐人。
日本伊藤博文以政治稱雄亞東,而不知伊亦善詩,興酣落筆,目空一世。嘗有句云:“高樓把酒看明月,天下英雄在眼中。”可想見其氣概。伊藤又自夸曰:“吾醉臥美人膝,醒握天下權。”伊藤之游滿洲也,韓人安重根逆而狙擊之。安亦有詩云:“男兒自信頭顱好,要為伊藤吃一刀?!币撂僦姡_為伊藤詩;安重根之詩,確為安重根詩,他人不得竊而有。
《人生幾何歌》,西人阿乃作,閩人某譯為中文云:“人生斯世兮何為?流星隕兮浮云飛。如電流兮如浪卷,入世汝如行客兮入墳汝歸。櫟與柳兮青青,有日兮飄零。無老無少兮無貴無賤,同埋黃土兮同為灰塵?!弊肿直瘺?,使人讀之增無限凄惻。
達奧尼雪者,細細利之王也。喜為詩而不工,人不敢言其短。非洛克孫以詩名,達欲得非一贊以為榮,出詩示之。非一一指其疵不少隱,達怒置之獄。已而釋出,賜之宴。席上復問詩何若,非顧左右曰:可仍送我至獄中。
植田和山,名喜三郎,日本大和人。《芳山懷古》云:“玉殿金樓聳半天,一朝荒跡付云煙。東風滿地春如海,欲向櫻花問往年。”森川蘆舟,名三次郎?!肚锶针s詩》云:“西風颯颯打窗寒,夢忽驚時夜已闌。四壁蟲聲鳴不歇,閑愁和雨上眉端?!苯圆焕樽髡摺?
或謂文學不可譯,此言未必盡然。文學有可譯者,有不可譯者。能文者善于翦裁鍛鏈,未為不可譯。若據文直譯,則笑柄乃見矣。相傳英人譯中國“馳騁文場”四字為“書桌上跑馬”,如此安怪夫或之言。以予所見,英人譯李白《子夜歌》一詩,“總是玉關情”一句,“玉關”即譯其音,不可謂錯。然華人可按文而知玉關為若何地,英人不知也。此句精神已失。推此意,吾國人譯西文,亦猶是。大抵用典愈多,愈不可譯。如義山《錦瑟》一詩,雖使義山解英語,以其意口授擺倫,命譯為英文,與原文絲毫不差,吾可決其不能。此文學之不可譯者也。然歐西詩人思想,多為吾國詩人所不能到者。如某君譯《晚景》詩云:“暮天蒼紫若洪海,枯枝亂撐如珊瑚?!贝朔N境界,若不讀西詩,誰能懸想而得?故取其意,以吾詞出之,斯為杰構。又英人詩有譬清天如淺草之場,而白云片片,舒卷天際,若群羊之游戲草場者。然此意若以韻語寫之,亦為絕妙之詩,而為中土詩人所未道過者也。孰謂西詩無益于我乎?大抵多讀西詩以擴我之思想;或取一句一節之意,而刪節其他,又別以己意補之,使合于吾詩聲調格律者,上也。譯其全詩而能顛倒變化其字句者,次也。按文而譯,斯不足道矣。昔某君嘗為予言,學一國文字,如得一金礦,其言諧而確。然余謂既得金鑛,尤當知鍛鏈,不然金自為金,何益于我哉。此言然否,愿質之通人。
飯島雪堂《秋日過山寺》云:“一徑斜從樹外通,吟筇來叩溪南寺。木魚聲斷夕陽寒,秋老白云紅葉里?!碧锿┯辍冻醵⒉健吩疲骸傲质桁\霽出遙巒,此日郊游眼界寬。一路西風吹不斷,芒花如雪夕陽寒。”兩“寒”字,為中土詩所未道過。
秋山玉田《古意》云:“愿作弦下瑟,莫作瑟上弦。弦故離郎手,瑟故在郎前。”又云:“妾心如浣素,郎心如洗紅。浣素素愈白,洗紅紅漸空?!薄肚跋吩疲骸吧徸涌蔀椴?,蓮葉可為衣。如何前溪女,獨采蓮花歸?”《夜度娘》云:“儂來愁月明,儂去愁霜積。愿如夢中身,來去無影跡?!币馇稍~拙,洵不易能。
秋山又有《春別曲》云:“長洲芳草綠,送郎從此去。日暮春潮來,不見送郎處?!薄稛o題》云:“美人下空階,猶掩水紈扇。忽被輕風吹,容易見半面?!币嗉选?
吾友閩人某,譯阿乃《明星詩》三章,而其末章最佳,為錄于此:“明星汝在天,俯窺我羅帷。汝目懸終夜,直至上朝曦?!庇衷疲骸皯铱胀鹿饷ⅲ墒墙痄撌?,則與李白“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同一著想矣。
擺倫者,英國之詩豪也,論者比之中土李白。倫所為詩,《新文學》、《潮音》諸書均載之?!冻币簟酚州d撰倫年表一帙,有英文,無華文,不知英字不能讀。予于他本得擺倫年譜一卷,編者曰胡適之。為錄于此,以貽吾國人之慕倫者。
一七八八年 正月二十二日擺倫生于倫敦。生數月其母見出,遂攜兒徙居蘇格蘭之阿褒廷城。擺倫與母居此城凡十年。
一七九八年 十歲。擺倫之叔死,以遺產與倫,并襲男爵。
一八○一年 十三歲。始入赫洛小學。
一八○五年 十七歲。入康橋大學之特里特學院。
一八○七年 十九歲。印行其所著之詩。
一八○八年 二十歲。得學位。時有蘇格蘭之《伊丁堡雜志》,評擺倫之詩,頗涉苛求。擺倫大怒,乃著俳體詩,曰英之詩人與蘇之雜志記者以駁之。擺倫既受此激刺,乃肆力于文學。
一八○九年 二十一歲。擺倫始游于歐洲大陸,由西班牙而東,至于希臘。
一八一二年 二十四歲。歸于倫敦。印行《少年赫洛爾》之第一、二卷。(此為擺倫第一名著。赫洛爾蓋擺倫自況也。)此詩一出,舉國若狂。擺倫之名乃大震。
一八一二年至一八一五年 此四年中擺倫之名大著,英倫人視之如神。
一八一五年 二十七歲。是年正月娶于密班氏。
一八一六年 二十八歲。印行《少年赫洛爾》第三卷。是年與其妻離婚。初擺倫素不羈,有女奴之目。既娶于密班氏,未久即反目,遂致離異。此事一出,輿論大嘩。爭薄擺倫之為人,眾口交詈,擺氏遂不容于社會。擺倫曰:“擺倫乃不適于英國耶?否則英國不適于擺倫耳?!彼煲砸话艘涣晁脑露迦杖:蟠四瞬粡头?。
一八一六年至一八二三年 此七年中擺倫居于瑞士意大利二國。
一八一八年 三十歲。印行《少年赫洛爾》第四卷。
一八一九年 三十一歲。印行《唐蔣》第一、二卷。唐蔣為擺集第一長詩,共分十六卷,約十八萬言。近人所譯之《哀希臘》歌,即在此中。
一八二一年 三十三歲。印行《唐蔣》第三、四、五卷。
一八二三年 三十五歲。印行《唐蔣》第六卷至十六卷。是年七月四號,擺氏去意大利,渡海助希臘獨立。
擺倫生于美洲革命(一七七六年)之后,法國革命之前,醉心自由,嘗游于希臘半島。時希人處于土爾其苛政之下,幾四百年。擺氏徘徊憑吊,反復詠嘆,若不能自己。其后千八百二十一年,希人起獨立之軍,擺氏自恥徒以詞筆鼓舞希人,遂渡海相助。既至,希人授以一軍,未及戰而擺氏病矣。
一八二四年 三十六歲。正月二十二日病中作生日詩十章,此擺倫絕筆詩也。四月十九日,擺倫卒于米郎該軍中。死時,猶大呼“勇往無畏”者再。嗚呼傷已。
又嘗見適之譯德國詩人亥納詩一章云:“高松岑寂羌無歡,獨立塞北之寒山。水雪蔽體光漫漫,相思之夢來無端。夢中東國之芭蕉,火云千里石欲焦。脈脈無言影寂寥,欲往從之道路遙?!痹行?,略謂亥納生于一七九七年,卒于一八五六年。善為小詩,敦厚悱惻,感人最深云云。吾讀此章,凄頑哀艷,洵非名手不辦。
日本近人所為律詩,有甚佳者,亟錄于下。三谷耕云(仲)《訪峻峰上人于妙法華寺,酒間次上人近制詩》云:“延吾方丈坐,鴨爐微吐煙。林泉麗于畫,主客靜如禪。云影浮杯底,斜陽逗塔前。蓬壺詎須問,無事即神仙。”春日柳堂(謙)《蓮華院》云:“華雨維摩室,空中散妙馨。嵐光四圍紫,松氣六房青。鶴啄齋余飯,猿聞定后經。天風鳴洞窟,暝色墮幽庭。”鳥居雪田(簡)七言律云:“市遠菜疏才侑酒,居幽雞犬別成村?!倍蛇呂鲙n(昌)七言律云:“岳雪漸添雙鬢白,市燈偏照一衫青?!?
勝島仙坡名翰,嘗以“別有天地非人間”為韻,作古詩七首,狀景頗工。茲錄其一,以見一斑。詩云:“巖壑送迎忙,步步煙景異?;亓窒L颯,驀地卷空翠。山魎拉猿行,本客將鶴至。乍看千仞泉,直從峭壁墜。愿茲營草堂,永卜隱棲地。”
日本人學漢詩,善為絕句,于律詩多不工。昨見有遠藤瑞云者,有《首夏同美洲皎石過球磨河,宿翠嵐樓》數律,不得不謂為佳構。撮錄四首如下:“猿啼不知處,兩岸結崔嵬。水抱亂峰去,樵過危棧來。輕舟翻雪浪,空谷發寒梅。有似蠶叢路,誰凌太白才?”又云:“水閣尋春到,東風入曲欞。梅花埋澗白,松氣漲潭青。移棹驚雞束,擔產刂茯芩。臨湍時徙倚,樵唱隔云聽?!庇衷疲骸霸×T振衣立,恍疑身欲仙。溫泉凈如鏡,喬木郁參天。當檻亂流響,傍溪修竹娟。山家知近午,隔崦揚炊煙。”又云:“云晴疑有雨,空翠灑人衣。群壑生靈籟,虛檐掛晚暉。寒林飛鳥沒,石徑老僧歸。山氣方回薄,鐘聲出翠微?!薄懊坊ā⑺蓺狻币宦撝奥瘛弊帧皾q”字,“虛檐掛晚暉”之“掛”字,絕佳。
神波即山名桓,日本尾張甚目寺僧也。詩畫皆工。七律云:“橋市人歸垂柳雨,寺樓春倚落花風?!憋L韻甚佳。
日人日下部鳴鶴,嘗游中國,所至紀以詩?!蹲蕴K州至杭州舟中》云:“十日蓬窗十日閑,夢魂每落翠微間。遙青一抹好眉樣,知是西施湖上山?!?
藤崎桐陽名光照,字長訓,日本江州日野人。擅書法,詩非所長。偶一為之,亦復清新可誦?!督濉吩疲骸半p雙涼雁語陂塘,隔水青山淡夕陽。漁叟獲魚何處去?酒家門外寥花香?!?
日人渡邊蘭谷,著有《遠明堂集》,中多佳句。如《郊行》云:“課余移步去,野綠未深中。避石筍斜出,穿林路僅通。諸村分遠近,一水劃西東。多賀城何處,松梢認梵宮?!庇帧皹歉咴茐鹤?,窗破日當筵。秋聲爭古樹,暮色領荒村?!?
《說劍堂集》中《西海紀行》卷、《天外歸槎錄》各一卷,潘蘭史(飛聲)游德時所作也。壬子之秋,余識蘭史,獲讀是卷,因摘卷中詩以實吾詩話?!端薰竞宛^》云:“山光水色到簾分,粉壁樓臺絕點塵。好是薄寒天欲雨,行人八月宿湖濱?!薄稄奶J干湖看山,至盧在城湖上》云:“朝辭郭木湖,匆匆作晨餐?;疖囂焐闲?,倏忽渡蘆干。蘆干二千尺,繞湖皆峰巒。山形若Σ囗,水勢為郁盤。但見空翠流,化作風雪寒。入山已半日,衣上綠未乾。破石入山洞,出洞云漫漫。濕霾瘴草木,天地白一團。其時只八月,棉衣尚嫌單。我為下車囗詹,倚枕聽風湍。漸覺心神怡,不知行路難。山城落日晚,鐙市燦可觀。且投客邸宿,寄此吟魂安。明日湖上山,招我車中看。”《宿盧在城客館》云:“火車迢遞過蘆干,第四連城水上看??妥越庋b添酒量,此身才受萬山寒?!薄吨圻^丁薩湖得句》云:“未斬長蛇西海中,腰間閑卻淬芙蓉。湖神似慰能詩客,解慍涼吹百里風?!薄秳e紅海》云:“果然天外客,重見舊名山。擊楫魚龍側,歸槎霄漢間。高斟銀鑿落,遠別玉孱顏。何日樓船下,鐵門來叩關。”
日人田園一齋,著《子規亭詩》二卷,中多佳什。《四月十八日上稻荷山小飲得晴字》云:“馮高仍斗酒,樹色隱層城。歸鳥林腰暮,殘花谷口晴。寺遙雙塔出,海闊一帆明。節物催朱景,新蟬已有聲?!薄对L庸山》云:“平川屈曲繞坡斜,萬頃西風稻花。此路慣來還認得,半村黃葉是君家?!薄断s》云:“飲露身全潔,吟風韻更幽。不知催底事,來報一聲秋。”《雪后與隨齋飲潮鶴樓得書字》云:“城市才風雪,窮途近歲除。百年歌哭里,萬事醉狂余。凍雀寒無語,詩朋夜有書。濁醪容我輩,笑問欲何如?”《望海亭》云:“極浦籠煙樹,遙天橫寸碧。滄波落照外,一點春帆白?!薄钝軜颉吩疲骸拔也皆乱嘈校滦杏跋嗉?。詩思敲不穩,更向小橋立?!薄妒辉仑グ巳战夹新紨嗑洹吩疲骸跋蚊酚笆?,野暖鳥聲春。”
嘗見俞曲園纂《東瀛詩選》數十卷,書肆索價甚昂,力不能置。此中必多佳構,而困于囊澀,為可嘆也。
《海山詞》亦潘蘭史在德時撰,中多記彼邦山水美人。擇錄數首于左,以見一斑?!兑霍迕匪共剂泻哟悍骸罚骸叭张痈蓺堁┫?,新綠悠悠,浸滿闌橋。有人橋下駐蘭橈。照影驚鴻,個個纖腰。絕代蠻娘花外招,一曲洋歌,水遠云飄。待儂低和按紅簫,吹出羈愁,蕩入春潮?!薄侗烫掖合镊[湖在柏林西數里,松山低環,綠水如鏡,細腰佳人,夏日多游冶于此》:“山眉青抹一奩煙,湖平花滿天。羅裙香影漾紅船,凌波人是仙。風絮外,醉魂邊,層樓燈又燃。畫筵歌舞系歸舷,鴛鴦眠不眠?!薄稉v練子與嬉嬋女士游高列林,林有酒樓,臨夏菲利河,極煙波之勝》:“河上路,翠福囗。萬點蘋花逐Й風??~渺樓臺如畫里。卷簾秋水照驚鴻?!薄队菝廊藭衩佳排飞取罚骸碍倶前俣y窗啟,親見神仙倚。柳腰風最輕輕。我到海山才識許飛瓊。
香肩幾度容偷傍,脈脈通霞想。代披瓊扇寫新詞,也似萬花低首拜琴師。(女授士來柏林,曾與諸女琴弟子約余琴會。)”《點絳唇白湖夜游》:“湖雨湖煙,晚來秋色明如鏡。踏歌聲靜,月喚涼花醒。小小蘭舟,短短蘭橈并。晶窗凈,柳絲交映,綠上風鬟影?!薄镀兴_蠻獨游莎露園》:“綠窗晴日渾愁渡,啼鶯勸我尋春去。間過杏花時,春濃客不知。明湖垂翠柳,絕憶蠻腰否?飛過兩鴛鴦,如何不斷腸?!鼻罢{《宿威陵》:“飛車穿過層云濕,長河度口煙波黑。今夜宿山村,水風寒到門。
蒲桃供淺醉,短燭酣清睡。夢里見煙鬟,吹愁上碧山?!薄兜麘倩ㄉ降缹懲罚骸按卮芈蓣吒Q玉鏡,楊柳如煙,畫出煙波景。鏡里樓臺花竹映,隔花似見風裳影。
如此溪山稱攬勝,觸我尋思,商略歸帆整。歸去陂塘謀半頃,招邀紅袖撐煙艇?!?
《國學叢選》載囂俄《妙齡》五章,系高君平手譯。囂俄為法國小說大家,吾國人多知其名。此詩譯筆亦絕佳,亟為錄之。君平名均,金山人。詩云:“妙齡最難得,慎莫羨壯年。壯年多辛苦,哀樂生憎嗔。歡笑多假意,不及汝涕漣?!逼涠疲骸吧傩〔恢?,年去誰為惜?有如長天風,去去到無極。歡聲入寥冥,海鷗逐波沒?!逼淙疲骸坝踵当随?,聊復少悲思。汝年正朝葩,春風發天涯?;ㄖκ加?,攀折須及時?!逼渌脑疲骸澳耆A一已長,運厄多悔咎。結友肝膽傾,覆手盟言負。歡場樂事多,嘆息不忠厚?!逼湮逶疲骸八久v難逭,薄言且娛憂。容顏正嬌好,爛漫雙明眸。秋波映天光,慧心露欲流。娛憂且笑樂,無使顏生愁。”
蔣觀云(智由)《居東集》二卷,清光緒丙午、丁未間旅東瀛作,紀彼邦山水者十七八焉?!短J之湖》(湖在箱根山頂,廣數十里,倒影富士一峰,流出為早川,過堂島、塔之澤諸處,皆急流也。)云:“翠錦屏開明鏡爛,光搖萬丈雪螺寒。群山深處波瀾靜,流向人間便急湍?!薄兑顾尢脥u》(懸巖壁立,兩崖蹙迫,杳暗。奔溪激磐石間,有溫泉。)云:“堂島溪前山月明,兩崖見嵌數秋星。白波夜色噴如雪,壁立重嵐暗似城。”《由修善寺越[A09G]至伊東》云:“路入重崖拂翠煙,一山界破兩青天。左瞻富士前東海,躍馬羊腸過冷川?!薄吨咎珳厝吩疲骸吧饺绲吐浣患?,崖色嵐光撲戶多。人倚畫樓晴雪海,正開一院紅藤花?!薄赌瘟肌吩疲骸皢棠旧n蒼暗夕曛,一山渾似籠春云。山中何有有糜鹿,結隊來游數十群?!痹姸啵槐M錄。僅此數章,溪光嵐影,亦足見一斑矣。
蘭史有《柏林竹枝詞》,某君有《倫敦竹枝詞》,劍華有《東京竹枝詞》,莼農有《南洋竹枝詞》,余別輯為一編,此書限于篇幅,概不采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