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書肆主人,于目錄之學,尤終身習之者也。光緒初,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其后又有李蘭甫、談篤生諸人,言及各朝書板、書式、著者、刻者,歷歷如數家珍,士大夫萬不能及焉。又有袁回子者,江寧人。亦精于鑒別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誦如流。有若古泉劉者,父子皆以售古泉為業,其考據泉之種類,有出乎各家著錄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為可恨耳。至博古齋主人祝某,鑒賞為咸、同間第一,人皆推重之。炳半聾時為予言。予生也晚,不及見此人矣。及新學盛行,廠肆多雜售石印鉛板諸書,科學儀器之屬,而好古之士,日見寥寥。此種商業與此種人物,皆將成廣陵散矣。世運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而無人傳之也,因拉雜書之。
程堡殉難丹徒吳封翁啟,軍機章京臺朗、監察御史臺壽之父也。咸豐戊、己間,由京攜家僑居蘇州,翁時年七十余,形貌魁梧,白須渥丹,性復伉爽,能飲健談,座客常滿。日者有客自京來,翁觴之。客程姓,名堡,字鎮伯。先世亦丹徒人,惟堡官京師已三世矣。時以京曹截取道員發浙江,道出蘇州。年五十余,無子女,僅攜老妻與一仆而已。居翁家數日,終日求寶刀名馬,翁笑之。程曰:“今粵寇未靖,浙與賊鄰,豈必無戰事,吾今往當請纓自效,與長槍大戟相周旋,不愿以毛錐子露頭角也。”
迨至浙,未三月,賊襲杭,陷之。會提督張玉良援師至,即克復,前后僅三日也。而堡死矣。先是,賊之來也,為徽寧之敗賊,僅三千余人。堡所居去賊尚遠,聞賊入,大怒,發沖冠,髯奮張,揮刀出門,擊殺數十百人,賊麇集交刃之,遂殞,妻亦自縊。其仆于賊去后,殮其夫婦,而至蘇述其狀于翁。翁大哭,設位祭之,且歸葬其櫬于祖籍焉。嗟乎!堡一候補官耳,無守土之責,何必死?即不出殺賊,亦無人責以不義者,更何必死?而堡也則深以未酬其志,必欲殺賊以死,死忠義也。杭城既復,未聞當事有褒恤之者,是豈遺忘之耶?抑以死之無名,而不措意耶?予嘗聞先君子言之甚詳,故特表而出之。
勝保事類記勝保,字克齋,滿州鑲藍旗人,以乙榜任國子監助教,轉翰林,開坊洊至侍郎,尚書銜太子少保而終。其居官事跡,載在國史,不必記。記其由皖豫入陜瑣事,皆聞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豐十一年冬入勝保潁州戎幕,相從至河南至陜西,至同治二年春逮問而止。前后十六月中,所見甚夥,頗足記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萬鈞,曾擄勝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為翼長,潁州圍解,乘勝攻克邢家寨,捕邢萬鈞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晝污而斬之。又制一刀,銘曰“斬邢萬鈞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勝獲罪,恩亦遣戍黑龍江,久之無以為生,遂入馬賊黨,為將軍銘安捕斬之。有張龍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劉三姑娘,美而勇,嘗披紅錦袍,插雙雉尾,乘駿馬舞雙刀,人莫敢敵。張龍有外寵,劉銜之次骨。勝知之,使人誘劉以為義女,劉感勝,遂刺殺龍以眾降。勝又慮人之多言也,以劉配部將某。勝敗,劉復暗結苗沛霖圖舉事,為蒙城知縣尹春霖所殺,并其夫斬之。
苗沛霖者,鳳陽諸生,性陰鷙慓悍,有兵略。以團練保衛功,洊至布政使銜四川川北道巴圖魯,又暗通粵寇洪秀全,封為秦王。夜郎自大,目無余子,獨服膺勝保,執弟子禮甚恭。偽英王陳玉成自安慶為曾忠襄所敗,全軍皆沒,窮無所歸,走鳳陽投苗。苗匿而不見,使其侄天慶縛獻于勝。時勝駐軍于河陜之交,得陳大喜,克日親訊,盛設軍衛。陳立而不跪,大笑曰:“爾乃我手中敗將,尚靦然高坐以訊我乎!”因歷舉與勝交綏事。勝大慚,命囚之,鋪張入奏,冀行獻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齒于曾氏矣。陳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陳設皆備,環以木柵,兵守之。先君子與馮魯川、裕朗西皆往見。貌極秀美,長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點,此“四眼狗”之稱所由來也。吐屬極風雅,熟讀歷代兵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裕舉賊中悍將以繩之,則曰:“皆非將才,惟馮云山、石達開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
無一語及私。迨伏誅,所上供詞皆裕手筆,非真也。陳妻絕美,勝納之,寵專房,隨軍次焉。勝性豪侈,聲色狗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堯之為人,故收局亦如之。勝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則曰以此賜文案某,蓋仿上方賜食之體也。然惟文案得與,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報謁某于他所,忽奉勝召,遂亟歸。勝曰:“大帥之文案,猶皇上之軍機,至尊貴至機密,不得與他員相往來者,爾何報謁之有?”勝豪于飲,每食必傳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與馮、裕皆常侍宴者,繼以先君子不能飲,遂命馮、裕以為常。一日軍次同州境,忽謂文案諸員曰:“今午食韭黃甚佳,晚飧時與諸君共嘗之。”及就坐,詢韭黃,則棄其余于臨潼矣。大怒,立斬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諸庖人大駭,飛馬往回二百余里,取以進,其泰侈如此。馮魯川,山西進士,由刑部郎簡放廬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勝奏留軍中司章奏。馮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趨時習。一日與勝言論不翕,決然舍去,恐面辭不得,留書別之。
勝閱書大驚,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襲、白金二百,飛騎追馮還,戒之曰:“如馮不歸,殺爾無赦。”并手書致馮,略曰:“計此書達左右時,公度韓侯嶺矣,此即‘雪擁藍關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于軍事雖非所長,然品望學問當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學足以表率群倫也。”云云。
馮得書即返,勝大慰。先君子私詢于馮曰:“公何以去而復返?”馮曰:“勝雖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誠,可感也。”勝之章奏往往自屬草,動輒曰“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蓋指咸豐間與英人戰八里橋事也;又曰:“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又曰:“漢周亞夫壁細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此三語時時用之。意以為太后婦人,同治幼稚,恐其牽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至西安日,入行臺,甫下輿,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見,遍覓不得,識者已知為不祥矣。及事敗年余,有人于地肆上以錢四百購得之,可詫也。入陜后,各省督撫交章劾勝,有劾其貪財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動者,有劾其軍中降眾雜出,漫無紀律者,惟河南巡撫嚴樹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癬疥之患,粵寇亦不過支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
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至其冒功侵餉、漁色害民,猶其余事。”云云。相傳為桐城方宗誠手筆。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問之旨,而獄成矣。初,勝之至陜也,軍機處有密書至,屬其日內切勿上言觸怒,因廷議將以陜撫、甘督二者擇一簡任,俾專力于西北軍事。勝得書示文案諸員曰:姑妄聽之。”逾數日無耗,又曰:“是或有變,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眾勸稍緩不聽,乃自屬稿,略曰:“凡治軍非本省大吏則呼應不靈,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辦西北軍務,協餉仰給于各省,又不能按數以濟,兵力不敷,又無從召募,以致事事竭蹶,難奏厥功。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上,大受申飭,至謂該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見,不匝月而逮問矣。勝之為欽差大臣也,與河、陜兩省巡撫皆朱筆札文,文案諸員嘗諫之,勝曰:“爾輩何知,欽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將軍也。大將軍與督撫例用札,不以品級論也。”在陜日,有駐防副都統高福者,出言頂撞,勝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勝曰:“我欽差大臣也,以軍法且可斬,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額者,初幫辦陜西軍務,亦副都統也。勝至劾去,降參領,俾統一軍壁黃河岸,德亦銜之。逮問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勝為欽差大臣者。至之日,勝方置酒高會,賓客滿座。有諜者報曰:“灞橋南忽增營壘三十余座,不知誰何。”蓋橋之北為回逆所據也。須臾又報曰:“來者聞為將軍多隆阿也。”勝綽髯沉吟曰:“豈朝廷命多來受節制乎?若然,則不待營壘成即當入城進謁矣。姑飲酒,且聽之。”有登城見望者,而連營十余里,刁斗森嚴,燈火相屬,寂無人聲。歸而相謂曰:“事不妙矣。”有潛行整裝待發者。甫黎明,忽報多將軍至。將軍下馬,昂然入中門,手舉黃封,高呼曰:“勝保接旨。”勝失色,即設香案跪聽宣讀。讀畢,并問曰:“勝保遵旨否?”勝對曰:“遵旨。”多即命取關防至,驗畢,交一弁捧之。謂從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屬外,皆發封記簿。”勝再三懇,多曰:“與爾八駝行李,其余皆簿錄之。”當即摘去珊瑚頂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員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軍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馮魯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魯川尚作諧語曰:“諸君不觀降者乎?明日皆將傲我矣。”勝于此驕容盡斂,凄然無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僅存其二。紅旗小隊二百,并旗械皆不見,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勝官翰林時舊役也。是晚即聞炮聲隆隆,徹夜不息。次日黎明,人報灞橋克復,回壘皆掃平矣。即勝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數日,文案舊員楊某,頭銜一新,欣欣然謂先君子曰:“克復灞橋保案,已得知府銜直隸州矣。公等不入多軍,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數日,勝就道,例以鐵索纏輿杠,示鎖拿意。甫至河,德楞額截其輜重侍妾而去,勝訴于多,始返其輜重,而留其侍妾,謂人曰:“此陳玉成賊婦也,不得隨行。”勝亦無如何。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灑淚而別,勝猶人贈百金為舟車資也。
于是四人遂分道矣,馮魯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寶應省親,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攜予返上海。魯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漢軍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聯翰庭,曾為江蘇縣令。友笙名憲錚,懷寧人,后不知所終。
勝至京,系刑部獄,奉旨嚴訊,猶桀驁不馴,訊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河內李棠階、商城周祖培兩家婦人無老幼皆淫之。
周大怒,其后賜帛之命,皆周成之也。是時周值樞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監刑。勝曰:“勝保臨刑呼冤,乞代奏。”周曰:“圣意難回。”遂死之。勝有印章二,一曰“我戰則克”,一曰“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皆生平得意事也。當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議成,議建總理衙門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國洋使于禮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
酒酣,勝笑謂巴曰:“今日和議已成,誓約已定,然兩軍究未分勝負也。今將與君會獵于郊外,勝負無與國事,第請與君之士戲耳,可乎?”巴大恐,乞恭親王和解之。勝大笑曰:“彼懼我矣。”蓋是時勝奉命總統各省援兵,位諸將帥上,當時援師至者十三萬,故巴恐也。八里橋之戰,勝一生最得意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