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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手稿(13)

  • 天演論
  • 嚴復
  • 3260字
  • 2015-12-26 21:37:17

使政界之中,果有如是之分別,則不獨前二語為吾輩所當牢記,而歷史中所有最多之治制,如亞洲所今行,乃至歐洲諸國二三百載以前之所有,真皆成一片黑暗世界。其治民也,舍奴使虜用,純恃壓力而外,無他術可由。則言治之家,深惡痛絕,誰曰不宜?而無如其非事實也。何者?其制不可行也。雖欲行之,斷斷無此權力故也。言近古之霸主,似當為法之路易十四首屈一指。請試思路易十四之事,夫主之于奴,若白種之畜黑奴,至矣。然亦未聞純用壓力至于極點者,以其事非主人之利也。故所謂壓力者,不過以勢相臨,謂主人有如是之壓力,隨時可用耳。凡為主人者,同利故相救,正如剛毅所言:“寧利友朋,不資奴仆。”由此言之,使路易而為國民之所逼,彼將引鄰敵之力,以自壓其民乎?而英倫、布魯士,亦將為之出兵,代平內亂乎?顧歷史中并無此事,而當時即欲為此,恐亦勢所不能。然則路易計將安出?或曰路易所練之兵,正于此時用耳。雖然,所練之兵,非法民耶?而如前之言,法民皆奴仆也。然則彼奴仆之中,有其擐甲執兵,敢死任戰者,此在路易,非危事耶?曰彼皆黨于路易,愛戴路易,而為路易之爪牙鷹犬者也。然則路易之威權,固待兵而后具。兵,民也;民,群下也,是其治權,非自上而達下,亦白下而逮上耳。雖機關相異,而由國民附之,而后有權則一。近世政府,為民心所不附則傾,而路易十四,使其師徒叛之,則亦搖手不得也。然則彼盧梭諸公之政論,分治權為由上由下者,無乃似實而實虛。所謂霸主治民,猶家君約束其童稚者,亦無是處。

若云國民之中,有少數人,黨附霸朝,以其部勒之密,訓練之精,因此而生勢力,得以壓制多數之人,此其言近信。然欲得此少數人黨附,亦須要結噢咻而后得之,是其權力非無所待,而對于此眾,亦不得率意徑行,是其人雖對余民為無責任,而對于此眾有責任也。且吾所尤不解者,盧學每謂以力服人,為專制治法之所獨,不知使真專制,其所具力,理應最少。雅理氏三制之中,最不能全仗自力者,莫專制若。謂專制以道德才智服人,謂少治眾治,以力量制人,猶可說也。奈之何以專制之獨夫,而謂其有制服億兆之能力乎?且由此觀之,專制之君主,無不借助于人之理。既借助矣,即對于人,不得率意徑行。是故謂天下有無責任之貴族民主,于理可通,而云有無責任之專制者,古今真無此物。

此理自我輩觀之,亦自明了。而古人之意,若有異者,則以天命之說Divine Right深入腦海故也。讀班叔皮王命之論,則知漢人于宗教之迷信,而程伊川于商、周之際,亦有天命未去之說。至蘇子瞻上神宗書,乃言人主所恃,人心而已。可知古人之于帝王,其得位行權,皆若天之所相,而又不言明其所以相之何如。果其靈異,存乎事實Objective,抑不過眾人心里,信以為然Subjective。夫人君既為天之所立如此,是以東西宗教,莫不以尊君敬上,奉法懷刑,為斯人最重之名誼。政府得此,其勢益隆,其植益固。雖然,使陰騭之言而信,則吳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鑒觀有赫,所必由天眷而后存立者,初何必專制獨治之政府而后然?即貴族庶建之治,倘非天相,烏能存乎!彼古人以天命屬專制者,以所見政府,類多專制故耳。若夫近世,則有謂非民主立憲之治,必無當于天心教旨者矣。此真彼是各一是非之說也。

顧我輩于此,所當著眼者,在治權每得宗教之助而益張,與其所以為助之理。夫舊謂專制獨治,止于以力服人,其說既為吾黨之所破矣。若謂至尊之勢,至重之威,天澤凜然,不可侵犯者,由于宗教為之輔。然豈皇皇上帝,果以雷霆風雨,助行權歟?或曰,是不然,宗教之力,不在形跡,而在人心意念之間。明為天命,尊為天子,于其實力,無幾微增益也。而民之視之也,乃大有異,向無宗教,其不能得此無疑。路易十四,法人中之最為尪羸瘠弱者也,而其民視之,若圓光被體也者,頂禮崇奉,惟恐后人,亦因教言不敬君王,為天誅之所必及云耳。夫如是言,則專制之所以得宗教而益威者,其力正出于民心,雖不同于前者之以形,而其治權之自下逮上,非自上達下,又以明矣。

或曰,此特專制之譎術而已。夫獨夫自力之無可言固也,然少數所以制多數者,以其部勒服習之不同,而一人之所以馭兆民者,亦以其法術機詐之不測。稱天而行,居之不疑,有命自天,王者不死。凡此皆所以起顓愚之迷信,用以欺世盜權者也。雖然此等之事,必事勢相成,暫而行之,或可得志。若謂歷史中志制之主,悉山此術,則殊不然。試更以法之路易十四為喻。夫謂彼之所以制御國民,使人望之若天神而畏服者,此中宗教之作用甚多,此言們也。夫使事出于欺,而謂路易有欺其民之意,恐路易不任受也。何則?一是威儀典則,與夫稱托之隆,凡所以成王者之貴者,路易固未嘗自為,而有所受之者也。其義或萌孽于數千載之前,得宗教國俗,相與醞釀抱伏之,至于路易之身,而承其利。然而發明此義之神甫師儒,雖為路易所大利,而其人與路易之身,終為二而非一。非一故可以離,離則雖持與前反對之說可也。山此觀之,將路易權力之重輕,非其身所得主,且有待于他人,使彼而欲權盛力張,將必于如是之眾,微伺體察,常有以饜其情,而無失其意而后可。前謂路易之權,起于人心,今又見路易之權,起于持此人心者。是以史載路易十四之待教侶最優,而其國教侶,所以助其王亦最力。論者謂近古專制柄張,無有逾于路易者,而法民之尊王團結,亦無過于此時。直至其子路易十五之中葉,其民心乃一變。有是哉!路易之視教侶,無異拿破侖之視其兵也,而謂專制治權,由上達下可乎?

吾輩前路所發明,乃歷史中要理,而將以破專制人君之所恃者。夫謂受命諸天,權發自上,此專制者之所喜聞也。雖孟子之論天命也,嘗謂天命即徵諸民,而或以為其說但存于理想。顧吾輩求之東西歷史,見凡專制之君,未有不俟民心之歸、眾情之戴而能立者。其所俟之多寡強弱不同,而即以此判成敗。然則盧梭諸公,分政府為二等:一謂權發諸上,一為權發諸下者,其義荒矣。權未有不發諸下者也。雖然,專制之純用壓力,而以其民為奴虜者,固亦有之,是必見于兼弱攻昧取亂侮亡之時,即前所指為無機體國家者。顧當此時,其用壓力者,必不止一人,而常為勝家之有眾。勝家之眾,常為軍旅,而統之以一雄,此又有機體之專制也。有機體之專制,雖欲奮一夫私權,以暴虐群下,其勢不能,將必有其所俯順者。其好惡不可不同,其甘苫不可不問,否則敗矣。漢高非專制之尤者耶?然入關告諭,必得父老之心,而后天下可得。項氏失民,雖強終仆,可以證矣。若于西史求之,則英之圖德諸王,法之路易十四,德之維廉,俄之亞烈山達Alexander,至今日之尼古拉Nicholas,皆如此矣。蓋其國家形式既云有機,斯不能叛天演之公例。譬諸生理,脫有謂腦力獨奮,而無待于通體血液之灌輸補益者,諸公豈信之乎?

既知一國治權,必本諸下而后有,則向所舉以為獨治眾治之區別者,不可用矣。頗怪世俗論治,必謂眾治,乃有公益Commonwealth 可言:一若獨治之君,則必以摧所下民為快者,此其說之誤,不待論而可知。夫謂治權在手,不以公益為心,而專以莫予違為快者,專制本不盡然,即在并兼之世,固亦有伐罪吊民之事。若夫英之圖德,法之路易,普之伏烈大帝等,其治權專制固也,而其號令舉措,則未有不云以公益為目的者。特其為此也,則云已之行事,獨對于天,乃有責任,其于國民,固無責也。此猶云其行事是非功罪,惟上帝乃足考察而賞罰之。至于國民,既為其所制矣,固不得而過問。雖然,論事當察名實,王者于國民無責,于名則然,而于實不爾。英之雅各第二,法之路易十四,皆自謂于國民無責者,然雅各則以始終誤認而敗,路易則以行與言反而全,可以見矣。

由前所言,而二公例可立。一,凡獨治之權,未有不賴群扶而克立者,此群扶之力,其士大夫可也,其豪杰可也,其民可也,其兵可也,甚至由于他國之眾亦可。如印度國家,其扶立之者,非印民也,乃英兵也。二,即在有機體國家,亦常有專制之形式,此種國家,雖無議院,其有待于國民之扶立則同。但所謂國民,不必大眾。而在一部分之中。此一部分,大抵皆國民之秀,而有國家思想者。諸公聞此,回家時于故書中,試檢蘇子瞻《志林·戰國任俠》一篇看之,將悟其說,與此有互相發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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