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手稿(11)
- 天演論
- 嚴復
- 4836字
- 2015-12-26 21:37:17
然此是旁論,乃明政府當問之事,相時為之,初無限制,而民之自由亦以智、德、力三者程度為高下,初無可為典要者。但此時吾輩正經之事,乃是區別國家。而所以為區別者,即在政府所事不事之異同,然欲觀所事不事,須先察一切政府所共事之事。所共事之事,則所謂政府之天職是已。粗而舉之,則海陸之兵也。兵者何?以法部勒國民,使之共守國也,靜則為守,動則為攻。故定和戰者,其權必屬于政府。其次莫如刑,西國刑權獨立,此是最后之事,其初則政府主之,所以鋤強梗、詰奸欺,以保民之身家者。刑法而外,則有民法。民法所以平爭訟,正質劑,責契約。此皆犖犖大端,政府所同事者。天演之階級愈進,將政府之機關愈密,不但愈密,亦且愈靈。雖然,政府進矣,而民群亦進。民群進者,職業彌繁,而通功易事之局大也。產業降殊,力作亦異。譬如初級社會,其始皆農也,皆兵也,其產業大較皆田宅耳。時有百工,則祿以代耕,為社會所共養者。浸假或速或遲,此局必變,于是實業繁興,其相待日益復雜。有制造、有通商,而母財之積日多;產業不止田宅,一切可動之浮產亦興;圜法乃立,錢幣乃行,而又有以信用行,而代表錢幣者,則為楮鈔;有美術、有科學,文教大開,書籍侈富,教育之事興焉,而大小學堂林立。凡此皆民群演進之現象也。雖其事不必關于政令,而政治界之問題,往往因之而異。當一事之出也,有問者曰:此宜為政府所放任而聽民自由乎?抑政府所宜干涉,而為之立法制耶?譬如通商,宜因之而立商部乎?假于文學,將因之立文部乎?凡此問題,其于各國也,有然有否。于是其政府之職業異,而政府之性情有時亦從以異。斯類別見矣。
德國學者之言政治,于此等處最為精審。彼于政府,于兵而外無所問者,謂之兵政府War state,Der Kriegstaat,他若刑政府Law State,Der Rechstaat,商政府Trade State,Der Handelsstaat警察政府Police state,Der Polizeistaat,凡此專于一事者也。若夫于國事無所不治者,則謂之教化政府Culture State,Der Kulturstaat。其為繁稱如此。然自我視之,其所分政府不外二等,一專一總而已。今所問者:政府所治,將如科學家言,謂政府之智,不越常人,所當事者,但求封疆無警,境宇治安,居民無擾,即為至足,其余一切,宜聽社會自謀,無取為大匠斫乎?抑從宗教家言,謂國家之立,固有最高尚之目的,故不獨保民已也,乃至宗教行誼,科學美術,皆宜為之乎?又約而言之,直問教化政府有當否耳。
諸公應記前言,政府權界,與所處之時地為對待。然則不佞若云此等問題,不能答以十分死語,當不以我為非。雖然,其見于歷史者,各國之公論云何,則固可得以歷指。自吾國言之,唐虞三代以還,至于今世,固無一非教化政府,元后作君作師,為民父母,其權豈有界域?至于征諸西國,則自明季十七世紀以來政論大起,當時人語,皆謂宗教政權雖二實一。此說歷久而衰,而政家權界,宜有限制之言,繼之而出。逮英國威廉馬利獨立之代,宗教自由之義,經無數之流血而后行。此后歐洲,又有商業之爭,大抵主保商之說。由此而入十八世紀,當吾康、雍之世,至于乾隆,而西士始群然以國家權界為太寬。其愿望過奢,轉無益于社會。盧梭政論,為革命先聲,亦以政府所問過煩,人民受治太過為說。當此之時,若宗教、若教育、若商政、若政治,諸家之說,往往多同,于是群主因任自然無擾無為之義Laissez-Faire,Laissez Passer。蓋其意以為倫有君臣,其事由不得已。受治本人道苦趣,而非可樂之端,故其權力,即不能去,亦宜刪縮至于無可復減之地位。反言之,即斯民宜令得享最大自由是已。夫此語為是為非,關于人道最巨,今不佞且不為定論,但云至今其說尚為歐洲多數之所持。而十九世紀前半,歐洲現象,大抵成于此說。且至于今,大有東漸之勢,而將于吾國社會大著果效者也。
所不敢云其語為是為作者,蓋鄙意以為,政權乃對待之事。昨日之所是,可為今日之所非;此際之所祈,可為后來之所棄。國眾有大小之殊,民智有明暗之異,演進程度,國以不同,故于此中,不得立為死法。即如十八世紀無擾之說,至于近世,其所致之反動力亦多。故于一切政事之中,其說有全勝者,而亦有不全勝者。全勝,如宗教自由是己。乃至自由商法,則雖得亞丹斯密AdamSmith之大力,而所勝者僅在三島。若夫歐、美二大陸間,至今商務,猶為政府之所保護而維持,則眾目所共睹者。甚矣!政之不可以一端論也。
二十余年以往,正鄙人游學英國之時,當日政府風氣所趨,則大主干涉主義。如教育一事,向為政府所不關者,至是乃大收其權,而有學部之設。不特初級教育,有強逼之政,務求通國無不識字之人民;即高等教育,國學庠序之章則課程,亦由議院更定。乃至衛生檢疫,亦經部署,為置專官。凡此皆向日政府所不過問者也。先之以德、法,而英、美亦接踵而為之。
尤有異者,此之所指,不過見于行法一權而已,而議法之權,所擴充者,尤不勝計。使行法而過于干涉,民尚有執持自由,與為抵抗之意,獨至議立新法,則人無異言。故十九世紀之后半,各國議立之法,殆過于舊典之所留存者。蓋前此律令法典,大抵奉行其舊,而政府以行法為本業,以立法為無干己事也者。主和戰、征賦稅、恤災眚,一切皆政府所力行。獨至更張法制,則謙讓未遑,若以謂凡此先祖父之所貽留,吾輩舍率由遵守,無他事也。至十九世紀之季,乃大不然。行法之權,尚有裁省,至于議立法令,損益章程,則責無旁貸。立之可也,廢之可也,壇之可也,損之可也,但使國民大眾,悉表同情,一時國論,有所專主,議院取而揚榷討論之,無幾時,新法立矣。故舊日政府,所汲汲者,議法事少,行法事多。而近世政府,所皇皇者,行法猶寡,立法至眾。德人有刑政府之目,刑政府所為,不過守國法令,以保民權利已耳。若近世政府,則直可謂之立法政府,立法政府西名Legislative State也。
統五、六兩會所言,使不佞發明義旨,尚非累晦,將諸公此后,于自由一名詞,無論見于何處,可無疑義。亦見以自由多寡,分別國家,茍從其量為分,則難立別。蓋諸種國家,所干涉放任之事,國有不同,獨取其所最刻意干涉者,則其別可立,如德國學者所為是已。雖然,若從其大概為論,取便言談,則國民原有自由不自由之異。故揚子云《法言》:“周人多行,秦人多病。”而論近世之國,如英人者,固可謂自由之民,而俄國者,不得稱自由之國也。大抵歷史中并兼國家,其民即不為真奴隸,亦不可謂有自由。舍此而外,則民氣發舒與否,視鄰敵相逼何如。是知兵戰一事,乃自由之仇敵。一境戒嚴,軍律頒行,居民自由,一切掃地,此仆所親歷者,長祝諸君勿遇此境也。
第七會
五、六兩會,大較皆講政界自由。吾意欲以國民所享自由多寡,因之區別國家。今由所已言觀之,見歷史及世界諸所有國,所操政柄,劃然不同。甲國干涉者多,放任者少;乙國干涉者少,放任者多,此自自由之量言之者也。若自自由之品言之,則甲國干涉于丙,而放任于丁,乙國干涉于丁,而放任于丙,因而有各種政府之異名。然則執自由一物以衡較國家,終之乃得二別:其一于政治機關之疏密寬嚴見之,其二于政治機關所著眼輕重不同見之。若問以何因緣,而生此異?則吾于前會,業于第一別立之公例,大旨謂一國之立,若封疆難守,寇仇孔多,欲求自存,其政法不得不力為遒緊。譬如臨陣砦堡,與平時城市之比,砦堡之中,處處皆法令所部勒,而城市不然。其故無他,正坐寇仇近耳。國處沖散之地,隨時有見襲之憂,其政令安得以不嚴密?外患如此,內憂亦然。閭閻紛爭,奸宄竊發,欲求社會安穩,亦不能不減奪自由。此如申明門禁,夜行以燈諸令,皆我輩所親歷者,可取以證吾例矣。
由是言之,政治寬嚴,自由多少,其等級可以國之險易,內患外憂之緩急為分。且各國風氣不齊,其所干涉放任之端,往往大異。譬如宗教學術,此今日歐西各國,大抵放任者也,而古歐今亞,其干涉于此二事尤深。以其事之關于風俗根本,是以自由政制,初無定程,而必以時地為對待。夫刑律以自衛為起點,而政令亦以存國為旨基。宗教豈不欲放任,然必國防既周,民智既進之時。不然,則即取宗教而干涉之,亦是國家天職。諸公倘以吾言為疑,則請觀二百年來泰西之歷史,雖有極放任政府,其于耶穌會Jesuitism一宗,其驅逐無不至嚴;無他,惡其權盛而已。乃至鄙人客歲到法,猶聞其議院政教分立之爭。由此可知,以吾國現在之情形,而條約任受西教諸宗流行內地,甚至神甫牧師,怙權袒護,以致地方屢起風潮,釀成交涉,殺官賠款,奪地占港,皆政界不公之事。以公道言,外人于此等事,必須受政府地方官約束者也。
宗教而外,則有軍旅。各國有征兵、募兵之不同。征兵者,民莫非兵,德、法是也。募兵者,兵民分業,英、美是也。唯此亦系于國勢之不同,鄰敵之懸逼,歷史之中,所可取為前例之證者,不一而足。今姑不盡舉,使用心學子,自行隅反可耳。以上所言,見政府舉措不同,民所自由亦異。所自由者,品量雜糅,一群之民,因志氣各有所向,至于既久,其人情國俗,遂至于不能相喻者有之。
吾黨以自由區別國家,其所為者具如此。乃今更即歷史中所用此名詞,以稱某國自由,某國不自由者,回觀所講,似覺尚有未盡之處。如史稱英民自由,萌芽森林之中,直至十七世紀國憲之成,而后自由言之有物。又云自法民革命而后,大陸各國,普享自由之實云云。凡此皆與吾人所定政法寬簡之義,不盡比附者也。將此謂自由,果前定之義訓所可賅,抑尚有他義,而為吾等之所忽耶?此又不可不細勘明矣。固知十七世紀以來,各國政家常論政界寬狹,而亦以此為一大問題。顧自稱自由之頃,其意若不盡主政權之縮小,而常主政權施用之不同。是之不同,其事安在?今請取大較言之,則所指在議院法權,當無疑義。其稱自由也,其第一義固黜無謂之干涉,而其第二義則禁專制而防怙權之獨治也。由此言之,則又須反本歸原,提及雅里氏成說,彼謂眾治少治者有自由,而獨治之政無自由矣。且近世以來,政家所謂自由乃專屬于眾治者,又以少治為貴族體制,亦未聞以此名屬之。如英國議院,其中議員,雖不得云通國代表,顧其所代表者民數實多。乾隆、嘉慶間,雖所代表,比今為少,而比余國,民權則為甚大,此所以群奉英民以自由之號。觀孟德斯鳩所言,大可見矣。但自由二字,雖于此用法不同,而其為比較之名詞則一。何以言之?英國固用民權,然其議員所代表者,非通國之民也。女子固不必論,即在男子,亦立無數之限制,必資格恰合者,而后有選舉之權利。自乾隆以來,該國經數番推廣,所收猶大,如進工農,然而至今,尚非通國皆舉。顧不得以此之故,遂謂其國人為非自由之民。何則?比較故也。大抵一自由國之議院,其所代表民數必多,但不必盡若古世市府之事。市府者,奴隸而外,必合通國之民,而不用代表,而后稱自由之實也。
如此而用自由,雖與前立定義有異,顧其中有實事真理,諸公若加考察,將見雖異實同。夫自由云者,作事由我之謂也。今聚群民而成國家,以國家而有政府,由政府而一切所以治吾身心之法令出焉,故曰政府與自由反對也。顧今使為之法,而此一切所以治吾身心者,即出于吾之所自立,抑其為此之權力,必由吾與之而后有。然則吾雖受治,而吾之自由自若,此則政界中自治Self-gove’rnment之說也。頗有政家,謂自治乃自相矛盾之名詞,以謂世間雖有其名,實無其事。人之行事,不出兩端,發于己志一也,從人之志二也。前曰自由,后曰受管。故一言治,便非自力,果由自力,即不為治。此其說甚細。顧自我輩觀之,吾身所行之事,固有介于二說之間者,非由己欲,亦非從人,但以事系公益,彼此允諾,既諾之后,即與發起由吾無異。然則自治名詞,固自可立,而以實事明之,譬如一國之民,本系各不相為,各恤已私,乃今以四郊多壘,有相率為虜之憂,于是奮然共起,執戈偕行,以赴國難。此時雖有將帥號令,生殺威嚴,然不得謂國人為受驅逼脅。何則?一切皆彼之自發心也。如此即為自治之一端。使此法可行,將政界之中,無禁制抑勒之事,雖令發中央樞紐,無異群下之所自趨,從此君民沖突之事,可以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