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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篇(上)

  • 原詩
  • 葉燮
  • 7803字
  • 2015-12-26 19:36:26

一、五十年前,詩家羣宗嘉、隆七子之學。其學:五古必漢魏,七古及諸體必盛唐。于是以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法著為定則。作詩者動以數者律之,勿許稍越乎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規,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繩詩者,可謂嚴矣。惟立說之嚴,則其途必歸于一,其取資之數,皆如有分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是何也?以我所制之體,必期合裁于古人;稍不合,則傷于體,而為體有數矣。我啟口之調,必期合響于古人;稍不合,則戾于調,而為調有數矣。氣象格力無不皆然,則亦俱為有數矣!其使事也,唐以后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數矣;其用字句也,唐以前未經用之字與句,戒勿用,則所用之字與句亦有數矣。夫其說亦未始非也,然以此有數之則,而欲以限天地景物無盡之藏,并限人耳目心思無窮之取,即優于篇章者,使之連詠三日,其言未有不窮,而不至于重見疊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無涯涘可窮盡、可方體,每患于局而不能攄、扃而不能發;乃故囿之而不使之攄、鍵之而不使之發,則萎然疲苶,安能見其長乎!故百年之間,守其高曾,不敢改物,熟調膚辭,陳陳相因;而求一軼羣之步,弛跅之材,蓋未易遇矣。

于是楚風懲其弊,起而矯之。抹倒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說,獨辟蹊徑,而栩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于瑣層、滑稽、隱怪、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故楚風倡于一時,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趨而旋棄之者,以其說之益無本也。

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弊,掃其陳熟余派,是矣。然其過:凡聲調字句之近乎唐者,一切屏棄而不為,務趨于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得宋人之髓。幾于句似秦碑,字如漢賦。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澀,真足大敗人意。夫厭陳熟者,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返趨陳熟。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濟,于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于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然則詩家工拙美惡之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陳熟、生新,二者于義為對待。對待之義,自太極生兩儀以后,無事無物不然:日月、寒暑、晝夜、以及人事之萬有——生死、貴賤、貧富、高卑、上下、長短、遠近、新舊、大小、香臭、深淺、明暗,種種兩端,不可枚舉。大約對待之兩端,各有美有惡,非美惡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間惟生死、貴賤、貧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惡死,美香而惡臭,美富貴而惡貧賤。然逢比之盡忠,死何甞不美;江總之白首,生何甞不惡。幽蘭得糞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則萎,香反為惡。富貴有時而可惡,貧賤有時而見美,尤易以明。即莊生所云『其成也毀,其毀也成』之義。對待之美惡,果有常主乎!生熟、新舊二義,以凡事物參之:器用以商周為寶,是舊勝新;美人以新知為佳,是新勝舊;肉食以熟為美者也,果食以生為美者也。反是則兩惡。推之詩,獨不然乎?舒寫胸襟,發揮景物,境皆獨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嘆,尋味不窮,忘其為熟,轉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若五內空如,毫無寄托,以剿襲浮辭為熟,搜尋險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論文亦有順、逆二義,并可與此參觀發明矣。

三、詩家之規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恒為先務,論詩者所謂總持門也。詩家之能事不一端,而曰蒼老、曰波瀾,目為到家,評詩者所謂造詣境也。以愚論之:體格、聲調與蒼老、波瀾,何甞非詩家要言妙義!然而此數者,其實皆詩之文也,非詩之質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試一一論之。

言乎體格:譬之于造器,體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將造是器,得般倕運斤、公輸揮削,器成而肖形合制,無毫發遺憾,體格則至美矣;乃按其質,則枯木朽株也,可以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質,般輸必且束手,而器亦烏能成。然則欲般輸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蘭、文杏之材也;而器之體格,方有所托以見也。

言乎聲調:聲則宮商葉韻,調則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呂,鏗鏘乎聽聞也。請以今時俗樂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聲調,先研精于平仄陰陽。其吐昔也,分唇鼻齒腭開閉撮抵諸法,而曼以笙簫,嚴以鼙鼓,節以頭腰截板,所爭在渺忽之間。其于聲調,可謂至矣。然必須其人之發于喉、吐于口之音以為之質,然后其聲繞梁,其調遏云,乃為美也。使其發于喉者啞然,出于口者颯然,高之則如蟬,抑之則如蚓,吞吐如振車之鐸,收納如鳴窌之牛;而按其律呂,則于平仄陰陽唇鼻齒腭開閉撮抵諸法,毫無一爽,曲終而無幾微愧色。其聲調是也,而聲調之所麗焉以為傳者,則非也。則徒恃聲調以為美,可乎?

以言乎蒼老:凡物必由稚而壯,漸至于蒼且老,各有其候,非一于蒼老也。且蒼老必因乎其質,非凡物可以蒼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后可言蒼老。松柏之為物,不必盡干霄百尺,即尋丈楹檻間,其鱗鬣夭矯,具有凌云盤石之姿。此蒼老所由然也。茍無松柏之勁質,而百卉凡材,彼蒼老何所憑借以見乎?必不然矣。又如波瀾之義,風與水相遭成文而見者也。大之則江湖,小之則池沼,微風鼓動而為波為瀾,此天地間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質,空虛明凈,坎止流行,而后波瀾生焉,方美觀耳。若污萊之潴,溷廁之溝瀆,遇風而動,其波瀾亦猶是也;但揚其穢,曾是云美乎?然則波瀾非能自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為之地,而后波瀾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數者皆必有質焉以為之先者也。彼詩家之體格、聲調、蒼老、波瀾,為規則、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詩之性情、詩之才調、詩之胸懷、詩之見解以為其質。如賦形之有骨焉,而以諸法傅而出之;猶素之受繪,有所受之地,而后可一一增加焉。故體格、聲調、蒼老、波瀾,不可謂為文也,有待于質焉,則不得不謂之文也;不可謂為皮之相也,有待于骨焉,則不得不謂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學詩者,必先從事于『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具而骨立,而以諸家之論優游以文之,則無不得,而免于皮相之譏矣。

四、虞書稱『詩言志』。志也者,訓詁為『心之所之』,在釋氏,所謂『種子』也。志之發端,雖有高卑、大小、遠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識、膽、力四語充之,則其仰觀俯察、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出,才氣心思,溢于筆墨之外。志高則其言潔,志大則其辭弘,志遠則其旨永。如是者,其詩必傳,正不必斤斤爭工拙于一字一句之間。乃俗儒欲炫其長以鳴于世,于詞組只字,輒攻瑕索疵,指為何出;稍不勝,則又援前人以證。不知讀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后世,貴得古人大意;詞組只字稍不合,無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則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之辭,豈無微有可議者?孟子引詩書,字句恒有錯誤,豈為子輿氏病乎?詩圣推杜甫,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俗儒于杜,則不敢難;若今人為之,則喧呶不休矣。今偶錄杜句,請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樓壓鄭谷。』[俗儒必曰:『秦樓』與『鄭谷』不相屬,『壓鄭谷』何出?]『愚公谷口村。』[必曰:愚公,谷也,從無『村』字,押韻杜撰。]『參軍舊紫髯。』[必曰:止有髯參軍,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牽合。]『河隴降王欵圣朝。』[必曰:『降』則『欵』矣,『欵』則『降』矣,字眼重出,湊句。]『王綱尚旒綴。』[必曰:綴旒倒用,何出?]『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襃妲。』[必曰:褒妲是殷周,與夏無涉。遺卻周,錯誤甚。]『前軍蘇武節,左將呂虔刀。』[必曰:蘇武前軍乎?呂虔左將乎?]『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亭北結愁亭。』[必曰:『恨水』、『愁亭』何出?牽『橋』『陂』,尤杜撰。]『蘇武看羊陷賊庭。』[必曰:改『牧』作『看』,又『賊庭』俱錯。]『但訝鹿皮翁,忘機對芳草。』[必曰:鹿皮翁『對芳草』事,何出?]『舊諳疎懶叔。』[必曰:懶是嵇康,牽阮家不上。]『囚梁亦固扃。』[『固扃』押韻,何出?]『歷下辭姜被,關西得孟鄰。』[必曰:姜被、孟鄰,豈歷下、關西事耶?]『處士禰衡俊。』[必曰:禰衡稱『俊』,何出?]『斬木火井窮猿呼。』[必曰:『斬木』一事,『火井』一事,『窮猿呼』一事,硬牽合。]『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必曰:言『片云』、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風』,二十字中,重見疊出,無法之甚。]『永負蒿里餞。』[必曰:『蒿里餞』何出?]『不見杏亶丈。』[必曰:函丈耶?可單用丈字耶?抑指稱孔子耶?]『侍祠恧先露。』[必曰:『恧先露』不成文,費解。]『涇渭開愁容。』[必曰:涇渭亦有『愁容』耶?]『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必曰:『屈賈壘、曹劉墻』何出?]『管寜紗帽凈。』[必曰:改『皂』為『紗』,取葉平仄,杜撰。]『潘生驂閣遠。』[必曰:散騎省曰『驂閣』,有出否?]『豺遘哀登楚。』[必曰:王粲七哀詩『豺虎方遘患』,登荊州樓五字何異『蛙翻白出闊』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霧重。』[必曰:『楚星』、『蜀月』、『西霧』何出?]『孔子釋氏親抱送。』[必曰:杜撰,俗極。]『傾銀注玉驚人眼。』[必曰:銀瓶邪?玉盌耶?杜撰,不成文,且俗。]『郭振起通泉。』[必曰:郭元振去『元』字,何據?]『嚴家聚德星。』[必曰:簡嚴遂州以『聚德星』屬嚴家,則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星矣。]『把文驚小陸。』[必曰:小陸何人耶?若指陸云,何出?]『師伯集所使。』[必曰:據注,雨師、風伯也,杜撰極。]『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出?]『修文將管輅。』[必曰:『修文』非管輅事。]『莫徭射雁鳴桑弓。』[必曰:『桑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書空。』[必曰:『左』字何解?]『只同燕石能星殞。』[必曰:隕石也,稱『燕石』何出?]『涼憶峴山顛。』[必曰:峴山之『涼』有出乎?]『名參漢望苑。』[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馮招疾病纏。』[必曰: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曰『馮招』可乎?以疾病屬馮,尤無謂。]『韋經亞相傳。』[必曰:韋玄成稱『亞相』,有出否?]『舌存恥作窮途哭。』[必曰:不是一事,牽合。]『投閣為劉歆。』[必曰:劉歆子棻事,借葉韻可乎?]『嫌疑陸賈裝。』[必曰:馬援薏苡嫌疑,陸賈裝有何嫌疑乎?]『谷貴沒潛夫。』[必曰:王符以谷貴沒乎?]以上偶錄杜句,余代俗儒一一為之評駁。其它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其詩能一一無是累,而通體庸俗淺薄,無一善,亦安用有此詩哉?故不觀其高者、大者、遠者,動摘字句,刻畫評駁,將使從事風雅者,惟謹守老生常談為不刊之律,但求免于過,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說之不足以勝也,于是遁于考訂證據之學,驕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學究所為耳!千古作者心胸,豈容有此等銖兩瑣層哉!司馬遷作史記,往往改竄六經文句,后世無有非之者,以其所就者大也。然余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無可疵。今人惑于盲瞀之說,而以杜之所為無害者,反嚴以繩人,于是詩亡,而詩才亦且亡矣。余故論而明之。詩之工拙,必不在是,可無惑之。

五、杜句之無害者,俗儒反嚴以繩人,必且曰:『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斯言也,固大戾乎詩人之旨者也。夫立德與立言,事異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乃以詩立言者,則自視與杜截然為二,何為者哉?將以杜為不可學邪?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學,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學,僅自居于調停之中道,其志已陋,其才已卑,為風雅中無是無非之鄉愿,可哀也!將以杜為不足學邪?則以可者僅許杜而不愿學,而以不可者聽之于杜而如不屑學,為風雅中無知無識之冥頑,益可哀已!然則『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之言,舍此兩端,無有是處。是其人既不能反而得之于心,而妄以古人為可不可之論,不亦大過乎!

六、『作詩者在抒寫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并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如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而不茍,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讀之,甫之面目躍然于前。讀其詩一日,一日與之對;讀其詩終身,日日與之對也。故可慕可樂而可敬也。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棱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面目也。舉蘇軾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游戲如飛仙,風流儒雅,無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此蘇軾之面目也。此外諸大家,雖所就各有差別,而面目無不于詩見之。其中有全見者,有半見者。如陶潛、李白之詩,皆全見面目。王維,五言則面目見,七言則面目不見。此外面目可見不可見,分數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見者。讀古人詩,以此推之,無不得也。余甞于近代一二聞人,展其詩卷,自始自終,亦未甞不工;乃讀之數過,卒未能覩其面目何若,竊不敢謂作者如是也。

七、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抗衡,鼎立為三。韓詩無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若俗儒論之,摘其杜撰,十且五六,輒搖唇鼓舌矣。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譬之銅鐵鉛錫,一經其陶鑄,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窺其涯涘?并有未見蘇詩一斑,公然肆其譏彈,亦可哀也!韓詩用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蘇詩常一句中用兩事三事者,非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然此皆本于杜。細覽杜詩,知非韓蘇創為之也。必謂一句止許用一事——如七律一句,上四字與下三字,總現成寫此一事,亦非謂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記事冊,非自我作詩也。詩而曰『作』,須有我之神明在內,如用兵然。孫吳成法,懦夫守之不變,其能長勝者寡矣;驅市人而戰,出奇制勝,未甞不愈于教習之師。故以我之神明役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許讀韓蘇之詩。不然,直使古人之事,雖形體眉目悉具,直如芻狗,略無生氣,何足取也!

八、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廣廈萬間』之愿,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類,皆應聲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詩如日月之光。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故每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閱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氣必苶,安能振其辭乎?故不取諸中心而浮慕著作,必無是理也。

九、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見之古人之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賢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經綸宰制,無所不急,而必以樂善、愛才為首務。無毫發媢嫉忌忮之心,方為真宰相。百代之詩人亦然。如高適、岑參之才,遠遜于杜;觀甫贈寄高岑諸作,極其推崇贊嘆。孟郊之才,不及韓愈遠甚,而愈推高郊,至『低頭拜東野,愿郊為龍身為云,四方上下逐東野』。盧仝、賈島、張籍等諸人,其人地與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為之嘆賞推美。史稱其『獎借后輩,稱薦公卿間,寒暑不避』。歐陽修于詩,極推重梅堯臣、蘇舜欽。蘇軾于黃庭堅、秦觀、張耒等諸人,皆愛之如己,所以好之者無不至。蓋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事,萃于此數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懷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長,自矜一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議己,日以攻擊詆毀其類為事:此其中懷狹隘,即有著作,如其心術,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而約之所就,亦何足云!是猶以李林甫、盧杞之居心,而欲博賢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稱之,亦事理所必無者爾。

一〇、詩之亡也,亡于好名。沒世無稱,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竊怪夫好名者,非好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譽之學,得居高而呼者倡譽之,而后從風者羣和之,以為得風氣。于是風雅筆墨,不求之古人,專求之今人,以為迎合。其為詩也,連卷累帙,不過等之揖讓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聞其論,則亦盛言三百篇、言漢、言唐、言宋,而進退是非之,居然當代之詩人,而詩亡矣。

一一、詩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詩之盛也,敦實學以崇虛名;其衰也,媒虛名以網厚實。于是以風雅壇坫為居奇,以交游朋盍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濫,詩道雜而多端,而友朋切劘之義,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詩窮而后工』,然則詩豈救窮者乎!斯二者,好名實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詩亦『立言』之一,奈何以之為壟斷名利之區?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問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一二、詩道之不能長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六朝之詩,大約沿襲字句,無特立大家之才。其時評詩而著為文者,如鍾嶸、如劉勰,其言不過吞吐抑揚,不能持論。然嶸之言曰:『邇來作者,競須新事,牽攣補衲,蠹文已甚。』斯言為能中當時、后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斯言為能探得本原。此二語外,兩人亦無所能為論也。他如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屬一斑之見,終非大家體段。其余皆影響附和,沈淪習氣,不足道也。

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復句,不可殫數。共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變;若惟復不變,則陷于相似,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為璞。』劉禹錫曰:『工生于才,達生于識,二者相為用而詩道備。』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皮日休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為四時,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于是?』以上數則語,足以啟蒙砭俗,異于諸家悠悠之論,而合于詩人之旨為得之。其余非戾則腐,如聾如瞶不少。而最厭于聽聞、錮蔽學者耳目心思者,則嚴羽、高棅、劉辰翁及李攀龍諸人是也。羽之言曰:『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意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學詩須識,是矣。既有識,則當以漢、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詩,悉陳于前,彼必自能知所決擇、知所依歸,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道。若云漢、魏、盛唐,則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師之學詩者,亦熟于聽聞、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莊之路,眾所羣趨,即瞽者亦能相隨而行,何待有識而方知乎?吾以為若無識,則一一步趨漢、魏、盛唐,而無處不是詩魔;茍有識,即不步趨漢、魏、盛唐,而詩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漢、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謬戾而意且矛盾也!彼棅與辰翁之言,大率類是;而辰翁益覺惝恍無切實處。詩道之不振,此三人與有過焉。至于明之論詩者,無慮百十家。而李夢陽、何景明之徒,自以為得其正而實偏,得其中而實不及,大約不能遠出于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龍益又甚焉。王世貞詩評甚多,雖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間有大合處。如云:『剽竊摹擬,詩之大病,割綴古語,痕跡宛然,斯丑已極。是病也,莫甚于李攀龍。』世貞生平推重服膺攀龍,可謂極至,而此語切中攀龍之隱,昌言不諱。乃知當日之互為推重者,徒以虛聲倡和,藉相倚以壓倒眾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湯惠休以『初日芙蓉』擬謝詩,后世評詩者,祖其語意,動以某人之詩如某某: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動植物,造為工麗之辭,而以某某人之詩一一分而如之。泛而不附,縟而不切,未甞會于心、格于物,徒取以為談資,與某某之詩何與?明人遞習成風,其流愈盛。自以為兼總諸家,而以要言評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歷來之評詩者,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詩道之不能常振于古今者,其以是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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