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原善
- 戴震
- 4473字
- 2015-12-26 19:36:21
人之不盡其才,患二:曰私,曰蔽。私也者,生于其心為溺,發(fā)于政為黨,成于行為慝,見于事為悖,為欺,其究為私己。蔽也者,其生于心也為惑,發(fā)于政為偏,成于行為謬,見于事為鑿,為愚,其究為蔽之以己。鑿者,其失誣;愚者,其失為固;誣而罔省,施之事亦為固。私者之安若固然為自暴,蔽者之不求牖于明為自棄,自暴自棄,夫然后難與言善,是以卒之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得所主莫大乎忠信,得所止莫大乎明善。是故謂之天德者三:曰仁,曰禮,曰義,善之大目也,行之所節(jié)中也。其于人倫庶物,主一則兼乎三,一或闕焉,非至善也。謂之達德者三:曰智,曰仁,曰勇;所以力于德行者三曰忠,曰信,曰恕。竭所能之謂忠,履所明之謂信,平所施之謂恕。忠則可進之以仁,信則可進之以義,恕則可進之以禮。仁者,德行之本,體萬物而與天下共親,是故忠其屬也;義者,人道之宜,裁萬類而與天下共,是故信其屬也;禮者,天則之所止,行之乎人倫庶物兩天下共安,于分無不盡,是故恕其屬也。忠近于易,恕近于簡;信以不欺近于易,信以不渝近于簡。斯三者,馴而至之,夫然后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得乎生生者仁,反是而害于仁之謂私;得乎條理者智,隔于是而病智之謂蔽。用其知以為智,謂施諸行不繆矣,是以道不行;善人者信其行,謂見于仁厚忠信為既知矣,是以道不明。故君子克己之為貴也,獨而不咸之謂己。以己蔽之者隔于善,隔于善,隔于天下矣;無隔于善者,仁至,義盡,知天。是故一物有其條理,一行有其至當,征之古訓,協(xié)于時中,充然明諸心而后得所止。君子獨居思仁,公言言義,動止應禮。達禮,義無弗精也;精義,仁無弗至也;至仁盡倫,圣人也。見簡至善,圣人所欲與天下百世同之也。
《論語》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知與下愚不移。」人與物,成性至殊,大共言之者也;人之性相近,習然后相遠,大別言之也。凡同類者舉相似也,惟上智與下愚,明闇之生而相遠,不因于習。然曰上智,曰下愚,亦從乎不移,是以命之也。「不移」者,非「不可移」也,故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君子慎習而貴學。
《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睹、聞者,身之接乎事物也;言、動者,以應事物也;道出于身,其孰能離之!雖事物未至,肆其心而不檢柙者,胥失道也。純懿中正,道之則也。事至而動,往往失其中(至)〔正〕,而可以不虞于疏乎!
《中庸》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獨」也者,方存乎志,未著于事,人之所不見也。凡見之端在隱,顯之端在微,動之端在獨。民多顯失德行,由其動于中,悖道義也。動之端疚,動而全疚;君子內正其志,何疚之有!此之謂知所慎矣。
《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之有欲也,通天下之欲,仁也;人之有覺也,通天下之德,智也。惡私之害仁,惡蔽之害智,不私不蔽,則心之精爽,是為神明。靜而未動,湛然全乎天德,故為「天下之大本」;及其動也,粹然不害于私,不害于蔽,故為「天下之達道」。人之材質良,性無有不善,見于此矣。「自誠明」者,于其中和,道義由之出;「自明誠」者,明乎道義中和之分,可漸以幾于圣人。「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自誠明者之致中和也。「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自明誠者之致中和也。天地位,則天下無或不得其常者也;萬物育,則天下無或不得其順者也。
《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凡失之蔽也,必狹小;失之私也,必卑闇;廣大高明之反也。「致廣大」者,不以己之蔽害之,夫然后能「盡精微」;「極高明」者,不以私害之,夫然后能「道中庸」。「盡精微」,是以不蔽也;「道中庸」,是以不私也。人皆有不蔽之端,其「故」也,問學所得,德性日充,亦成為「故」;人皆有不私之端,其「厚」也,問學所得,德性日充,亦成為「厚」。「溫故」,然后可語于致「廣大」;「敦厚」,然后可語于「極高明」;「知新」,「盡精微」之漸也;「崇禮」,「道中庸」之漸也。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君子體仁以修身,則行修也;精義以體仁,則仁至也;達禮以精義,則義盡也。
《論語》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聚,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大學》言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為目四;言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目三。弟子者,履其所明,毋怠其所受,行而未成者也。身有天下國家之責,而觀其行事,于是命曰「大學」。或一家,或一國,或天下,其事必由身出之,心主之,意先之,知啟之。是非善惡,疑似莫辨,知任其責也;長惡遂非,從善不力,意任其責也;見奪而沮喪,漫散無檢柙,心任其責也;偏倚而生惑,身任其責也。故《易》曰:「君子永終知弊。」絕是四弊者,天下國家可得而理矣。其曰「致知在格物」,何也?事物來乎前,雖以圣人當之,不審察,無以盡其實也,是非善惡未易決也;「格」之云者,于物情有得而無失,思之貫通,不遺毫末,夫然后在己則不惑,施及天下國家則無憾,此之謂「致其知」。
《記》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在焉。」《中庸》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飲食男女,生養(yǎng)之道也,天地之所以生生也。一家之內,父子昆弟,天屬也;夫婦,牉合也。天下國家,志紛則亂,于是有君臣,明乎君臣之道者,無往弗治也。凡勢孤則德行行事,窮而寡助,于是有朋友,友也者,助也,明乎朋友之道者,交相助而后濟。五者,自有身而定也,天地之生生而條理也。是故去生養(yǎng)之道者,賊道者也。細民得其欲,君子得其仁。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而仁不可勝用矣;快己之欲,忘人之欲,則私而不仁。飲食之貴乎恭,貴乎讓,男女之貴乎謹,貴乎別,禮也;尚廉恥,明節(jié)限,無所茍而已矣,義也;人之不相賊者,以有位也;人之異于禽獸者,以有禮義也。專欲而不仁,無禮無義,則禍患危亡隨之,身喪名辱,若影響熬。為子以孝,為弟以悌,為臣以忠,為友以信,違之,悖也;為父以慈,為兄以愛,為君以仁,違之,亦悖也。父子之倫,恩之盡也;昆弟之倫,洽之盡也;君臣之倫,恩比于父子,然而敬之盡也;朋友之倫,洽比于昆弟,然而誼之盡也;夫婦之倫,恩若父子,洽若昆弟,敬若君臣,誼若朋友,然而辨之盡也。孝悌、慈愛、忠信,仁所務致者也;恩、洽、敬、誼、辨,其自然之符也;不務致,不務盡,則離、怨、兇、咎隨之;悖,則禍患危亡隨之。非無憾于仁,無憾于禮義,不可謂能致能盡也。智以知之,仁以行之,勇以始終夫仁智,期于仁與禮義俱無憾焉,斯已矣。
《虞夏書》曰:「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寬也,柔也,愿也,是謂三德。寬,言乎其容也;柔,言乎其順也;愿,言乎其愨也。寬而栗,則賢否察;柔而立,則自守正;愿而恭,則表以威儀;人之材質不同,德亦因而殊科。簡也,剛也,強也,是謂三德。簡,言乎其不煩也;剛,言乎其能斷也;強,言乎其不撓也;簡而廉,則嚴利無廢怠;剛而塞,則惻怛有仁恩;強而義,則堅持無違悖。此皆修之于家者,其德三也。《書》之言又曰:「日儼祗敬六德,亮采有邦。」亂也,擾也,直也;或以寬、柔、愿而兼之者是謂六德,或以簡、剛、強而兼之者是謂六德。亂,言乎其得治理也;擾,言乎其善撫馴也;直,言乎其無隱匿也。亂而敬,則事無或失;擾而毅,則可以使民;直而溫,則人甘聽受。此用之于邦者,其德六也。以三德知人,人各有所近也;以六德知人之可任,其人有專長也。自古知人之難,以是觀其行,其人可知也,故曰「亦行有九德」;以是論官,則官必得人也,故曰「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德不求備于一人,故曰「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人)〔乂〕在官,百僚師師」,此官人之至道也。
《論語》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其君子,喻其道德,嘉其典刑;其小人,咸安其土,被其惠澤。斯四者,得士治民之大端也。《中庸》論「為政在人,取人以身」,自古不本諸身而能取人者,未之有也。明乎懷德懷刑,則禮賢必有道矣。《易》曰:「安土敦乎仁,故能愛。」《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孟子論「民無恒產,因無恒心」;論「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縟;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論「死徙無出鄉(xiāng),鄉(xiāng)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明乎懷土懷惠,則為政必有道矣。
《洪范》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便便。」言無私于其人而黨,無蔽于其事而偏也。無偏矣,而無黨,則于天下之人,大公以與之也;無黨矣,而無偏,則于天下之事,至明以辨之也。《洪范》之言又曰:「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反側」云者,竊闔辟之機而用之,非與天地同其剛柔、動靜、顯晦也。
《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自古未聞知其人而目之曰「小人」而用之者。《易》稱「小人」,所以告也。言乎以小利悅上,以小知自見;其奉法似謹,其奔走似忠;惟大君灼知其小,如亂之恒由此起,故曰「必亂邦」也。
《論語》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亦謂此求容悅者也。無惻隱之實,故避其
惡聞而進其所甘,迎之以其所敬而遠其所慢。所為似謹似忠者二端:曰刑罰,曰貨利。議過則亟疾苛察,莫之能免;征斂則無遺錙銖,多取者不減,寡取者必增,已廢者復舉,暫舉者不廢,民以益困而國隨以亡。亂生于甚細,終于不救,無他故,求容悅者,為之于不覺也。是以君子難進而易退,小人反是;君子日見憚,小人日見親。
《詩》曰:「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言小人之使為國家,大都不出「詭隨」、「寇虐」二者,無縱詭迎阿從之人,以防御其無良;遏止寇虐者,為其曾不畏天而毒于民。斯二者,悖與欺,是以然也。凡私之見為欺也,在事為詭隨,在心為無良;私之見為悖也,在事為寇虐,在心為不畏天明。無良,鮮不詭隨矣;不畏明,必肆其寇虐矣。
《詩》曰:「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民之未戾,職盜為寇。」在位者多涼德而善欺背,以為民害,則民亦相欺而罔極矣;在位者行暴虐而競強用力,則民巧為避而回遹矣;在位者肆其貪,不異寇取,則民愁苦而動搖不定矣。凡此,非民性然也,職由于貪暴以賊其民所致。亂之本,鮮不成于上,然后民受轉移于下,莫之或覺也,乃曰「民之所為不善」,用是而讎民,亦大惑矣!
《詩》曰:「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饎。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得其性,是以錫于民也。《詩》曰:「敦彼行葦,牛羊勿踐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仁也。戴東原的哲學文獻:《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