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原善
- 戴震
- 3295字
- 2015-12-26 19:36:21
物之離于生者,形存而氣與天地隔也。卉木之生,接時能芒達已矣;飛走蠕動之儔,有覺以懷其生矣;人之神明出于心,純懿中正,其明德與天地合矣。是故氣不與天地隔者生,道不與天地隔者圣,形強者堅,氣強者力,神強者巧,知德者智。氣之失暴,神之失鑿,惑于德,愚。是故一人之身,形得其養,不若氣得其養;氣得其養,不若神得其養;君子理順心泰,霩然性得其養。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體之欲,皆生而見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謂之性。天德之知,人之秉節于內以與天地化育侔者也;耳目百體之欲,所受中而不可踰也。是故義配明,象天;欲配幽,法地。五色五聲,五臭五味,天地之正也。喜怒哀樂、愛隱感念、慍懆怨憤、恐悸慮嘆、飲食男女、郁悠咨、慘舒好惡之情,胥成性則然,是故謂之道。心之精爽以知,知由是進于神明,則事至而心應之者,胥事至而以道義應,天德之知也。是故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征也,惟圣人然后盡其盛。天地之德,可以一言盡也,仁而已矣;人之心,其亦可以一言盡也,仁而已矣。耳目百體之欲喻于心,不可以是謂心之所喻也,心之所喻則仁也;心之仁,耳目百體莫不喻,則自心至于耳目百體胥仁也。心得其常,于其有覺,君子以觀仁焉;耳目百體得其順,于其有欲,君子以觀仁焉。
《傳》曰:「心之精爽,是謂魂魄。」凡有生則有精爽,從乎氣之融而靈,是以別之曰「魄」;從乎氣之通而神,是以別之曰「魂」。《記》有之:「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神靈者,品物之本也。」有血氣,夫然后有心知,有心知,于是有懷生畏死之情,因而趨利避害。其精爽之限之,雖明昧相遠,不出乎懷生畏死者,血氣之倫盡然。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擇善也,擇善則心之精爽進于神明,于是乎在。是故天地之化,呈其能,曰「鬼神」;其生生也,殊其用,曰「魂魄」。魂以明而從天,魄以幽而從地;魂官乎動,魄官乎靜;精能之至也。官乎動者,其用也施;官乎靜者,其用也受。天之道施,地之道受,施故制可否也,受故虛且聽也。魄之謂靈,魂之謂神,靈之盛也明聰,神之盛也睿圣,明聰睿圣,其斯之謂神明歟!《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踐形。」血氣心知之得于天,形色其表也。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陰陽,生殺異用,情變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陰陽,征為形色。其得之也,偏全厚薄,勝負雜糅,能否精觕,清燭昏明,煩煩員員,氣衍類滋,廣博襲,閎巨瑣微,形以是形,色以是色,咸分于道。以順則煦以治,以逆則毒。性至不同,各呈乎才。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從生,而官器利用以馭;橫生,去其畏,不暴其使。智足知飛走蝡動之性,以馴以豢,知卉木之性,<以生以息>,良農<任>以蒔刈,良醫任以處方。圣人神明其德,是故治天下之民,民莫不育于仁,莫不條貫于禮與義。
《洪范》曰:「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道出于身,此其目也。「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幼者見其長,知就斂飭也,非其素習于儀者也;鄙野之人或不當義,可詰之使語塞也。示之而知美惡之情,告之而然否辨,心茍欲通,久必豁然也。觀于此,可以知人之性矣,此孟子之所謂「性善」也。由是而達諸天下之事,則「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當孟子時,天下不知理義之為性,害道之言紛出以亂先王之法,是以孟子起而明之。人物之生,類至殊也;類也者,性之大別也。孟子曰:「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詰告子「生之謂性」,則曰:「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蓋孟子道性善,非言性于同也,人之性相近,胥善也。明理義之為性,所以正不知理義之為性者也,是故理義,性也。由孟子而后,求其說而不得,則舉性之名而曰理也,是又不可。耳之于聲也,天下之聲,耳若其符節也;目之于色也,天下之色,目若其符節也;鼻之于臭也,天下之臭,鼻若其符節也;口之于味也,天下之味,口若其符節也;耳目鼻口之官,接于物而心通其則,心之于理義也,天下之理義,心若其符節也;是皆不可謂之外也,性也。耳能辨天下之聲,目能辨天下之色,鼻能辨天下之臭,口能辨天下之味,心能通天下之理義,人之才質得于天,若是其全也。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據才質為言,使確然可以斷人之性善。人之于圣人也,其才非如物之與人異。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無節于內,各遂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踐乎中正,其自然則協天地之順,其必然則協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語于此。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才質所自然,有節于內之謂善也;告子謂「性無善無不善」,不辨人之大遠乎物,概之以自然也。告子所謂「無善無不善」也者,靜而自然,其神沖虛,以是為至道;及其動而之善之不善,咸目為失于至道,故其言曰「生之謂性」。及孟子詰之,非豁然于孟子之言而后語塞也,亦窮于人與物之靈蠢殊絕,犬牛類又相絕,遂不得漫以為同耳。主才質而遺理義,荀子、告子是也。荀子以血氣心知之性,必教之理義,逆而變之,故謂「性惡」,而進其勸學修身之說。告子以上焉者無欲而靜,全其無善無不善,是為至矣;下焉者,理義以梏之,使不為不善。荀子二理義于性之事能,儒者之未聞道也;告子貴性而外理義,異說之害道者也。凡遠乎《易》、《論語》、《孟子》之書者,性之說大致有三:以耳目百體之欲為說,謂理義從而治之者也;以心之有覺為說,謂其神獨先,沖虛自然,理欲皆后也;以理為說,謂有欲有覺,人之私也。三者之于性也,非其所去,貴其所取。彼自貴其神,以為先形而立者,是不見于精氣為物,秀發乎神也;以有形體則有欲,而外形體,一死生,去情欲,以寧其神,冥是非,絕思慮,以茍語自然。不知歸于必然,是為自然之極致,動靜胥得,神自寧也。自孟子時,以欲為說,以覺為說,紛如矣,孟子正其遺理義而已矣。心得其常,耳目百體得其順,純懿中正,如是之謂理義。故理義非他,心之所同然也。何以同然?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區以別焉,無幾微爽失,則理義以名。專以性屬之理,而謂壞于形氣,是不見于理之所由名也。以有欲有覺為私者,荀子之所謂性惡在是也;是見于失其中正之為私,不見于得其中正。且以驗形氣本于天,備五行陰陽之全德,非私也,孟子之所謂性善也。人之材質良,其本然之德違焉而后不善,孟子謂之「放其良心」,謂之「失其本心」。雖放失之余,形氣本于天,備五行陰陽之全德者,如物之幾死猶可以復蘇,故孟子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以好惡見于氣之少息猶然,是以君子不罪其形氣也。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比)〔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其見于思乎。誠,至矣;思誠,則立乎其大者矣。耳目之官不思,物之未交,沖虛自然,斯已矣。心之官異是。人皆有天德之知,根于心,「自誠明」也;思中正而達天德,則不蔽,不蔽,則莫能引之以入于邪,「自明誠」也。耳之能聽也,目之能視也,鼻之能臭也,口之知味也,物至而迎而受之者也;心之精爽,馴而至于神明也,所以主乎耳目百體者也。聲之得于耳也,色之得于目也,臭之得于鼻也,味之得于口也,耳目百體之欲,不得則失其養,所謂養其小者也;理義之得于心也,耳目百體之欲之所受裁也,不得則失其養,所謂養其大者也。「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雖犬之性,牛之性,當其氣無乘亂,莫不沖虛自然也,動則蔽而罔罔以行。人不求其心不蔽,于是惡外物之惑己而強御之,可謂之所以異乎?是以老聃、莊周之言尚無欲,君子尚無蔽。尚無欲者,主靜以為至;君子動靜一于仁。人有欲,易失之盈;盈,斯悖乎天德之中正矣。心達天德,秉中正,欲勿失之盈以奪之,故孟子曰「養心莫善于寡欲」。禹之行水也,使水由地中行;君子之于欲也,使一于道義。治水者徒恃防遏,將塞于東而逆行于西,其甚也,決防四出,泛濫不可救;自治治人,徒恃遏御其欲亦然。能茍焉以求靜,而欲之翦抑竄絕,君子不取也。君子一于道義,使人勿悖于道義,如斯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