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齊物論(1)
- 莊子內篇注
- 匡廬逸叟
- 4777字
- 2015-12-26 19:31:58
物論者,乃古今人物眾口之辯論也。蓋言世無真知大覺之大圣,而諸子各以小知小見為自是,都是自執一己之我見,故各以己得為必是。既一人以己為是,則天下人人皆非,竟無一人之真是者。大者則從儒墨兩家相是非。下則諸子眾口。各以己是而互相非。則終竟無一人可正齊之者。故物論之難齊了久矣。皆不自明之過也。今莊子意。若齊物之論。須是大覺真人出世。忘我忘人。以真知真悟。了無人我之分。相忘于大道。如此則物論不必要齊而是非自泯。了無人我是非之相。此齊物之大旨也。篇中立言以忘我為第一。若不執我見我是。必須了悟自己本有之真宰。脫卻肉質之假我。則自然渾融于大道之鄉。此乃齊物之功夫。必至大而化之,則物我兩忘。如夢蝶之喻。乃齊物之實證也。篇中以三籟發端者。蓋籟者猶言機也。地籟,萬籟齊鳴。乃一氣之機,殊音眾響,而了無是非。人籟,比竹雖是人為,曲屈而無機心,故不必說。若天籟,乃人人說話,本出于天機之妙。但人多了一我見,而以機心為主宰,故不比地籟之風吹。以此故有是非之相排。若是忘機之言。則無可不可。何有彼此之是非哉。此立言之本旨也。老子云。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此齊物分明是其注疏。以此觀之則思過半矣。
南郭子綦(子綦乃有道之士,隱居南郭)隱幾而坐(端居而坐,忽然忘身,如顏子之心齋,此便是齊物論之第一工夫),仰天而噓(因忘身而自笑也),嗒焉(解體貌,言不見有身也)似喪其耦(此言色身乃真君之耦耳,今忽焉忘身,故言似喪其耦)。顏成子游(子綦之弟子)立侍乎前,曰:“何居乎(言先生何所安心,乃如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子綦既已忘形,則身同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忘而機自息,故心若死灰。子游言:形與心,固可如槁木、死灰乎)?今之隱幾者,非昔之隱幾者也(言昔見隱幾,尚有生機;今則如槁木、死灰,比昔大不相侔矣)。”子綦曰:“偃(子游名),不亦善乎,而問之也(言問之甚不善也)!今者吾喪我(吾自指真我;喪我,謂喪忘其血肉之軀也),女知之乎(言女豈知吾喪我之意乎)?”
此齊物論,以喪我發端,要顯世人是非,都是我見。要齊物論,必以亡我為第一義也。故逍遙之圣人,必先忘己,而次忘功、忘名。此其立言之旨也。
“女聞人籟(乃簫管之吹而有聲者),而未聞地籟(即下文長風一鼓、萬竅怒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即眾人之言論,乃天機之自發)!”
將要齊物論,而以三籟發端者,要人悟自己言之所出,乃天機所發;果能忘機,無心之言,如風吹竅號,又何是非之有哉。明此三籟之設,則大意可知。
子游曰:“敢問其方(問三籟所以)。”子綦曰(先說地籟):“夫大塊(天地也)噫(愛,去聲)氣,其名為風(言大風乃天地之噫氣,如逍遙,六月之風為息,此搏弄造化之意)。是(指風)惟無作(起也),作則萬竅怒號(言大風一起,則萬竅怒號)。而(汝也)獨不聞之翏翏乎(翏翏,長風初起之聲也)?山林之畏佳(搖動也),大木百圍之竅穴(言深山大木,有百圍者,則全身是竅穴),似鼻(此下言穴之狀,有似人鼻之兩孔者),似口(似人之口橫生者),似耳(似人之耳斜垂者),似枅(有方孔之似枅者),似圈(有圓孔之似圈者),似臼(有孔內小外大,似舂臼者),似洼者(有長孔,似有水之洼者),似污者(似淺孔、似水之污者。上言竅之形,下言聲);激者(故有聲,如水之激石者)、謞(音孝)者(有似響箭之聲而謞者)、叱者(如人叱牛之聲者)、吸者(如人吸氣,而聲細若收者)、叫者(有聲似人高叫者)、譹(音豪)者(有低聲若譹者)、宎者(如犬之細聲而留者)、咬者(若犬吠之聲者。以上竅之聲也)。前者(前陣風也)唱于(聲輕而緩),而隨者唱喁(后陣而聲重)。泠風(零風)則小和(風一吹,而眾竅有聲如和),飄風(大風)則大和,厲(猛也)風濟(止也),則眾竅為虛(謂眾竅之聲,因風鼓發;大風一止,則眾竅寂然。言聲本無也)。而(汝也)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調調、刁刁,乃草木搖動之余也。意謂風雖止,而草木尚搖動而不止。此暗喻世人是非之言論,而唱者已亡,而人人以緒論,各執為是非者)?”
此長風眾竅,只是個譬喻,謂從大道、順造物,而散于眾人,如長風之鼓萬竅,人各稟形器之不同。故知見之不一,而各發論之不齊,如眾竅受風之大小、淺深,故聲有高低、大小、長短之不一。此眾論之所一定之不齊也。故古之人唱于前者小,而和于后者必盛大,各隨所唱而和之,猶人各稟師承之不一也。前已唱者已死,而后之和者猶追論不已,若風止而草木猶然搖動之不已也。然天風一氣,本乎自然,元無機心存于其間,則為無心之言,圣人之所說者是也;爭奈眾人各執己見,言出于機心,不是無心,故有是非。故下文云,夫言非吹也,以明物論之不齊,全出于機心、我見,而不自明白之過。此立言之樞紐也,知此,可觀齊物矣。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言已知地籟,則是比竹無疑,故不必更說)。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言天籟者,乃人人發言之天機也,吹萬不同)……[缺2頁]。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都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形若非我之假形,而彼真宰亦無所托)。取是亦近矣(前云咸其自取,怒者其誰?今云取是,是即上此彼二字,意指真宰也。謂人能識取此真宰,亦近道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謂真宰乃天機之主,其體自然,而不知其所為使之者)。若有真宰(到此方拈出真宰二字,要人悟此,則為真知矣),而特(但也)不得其眹(朕兆也。言真宰在人身中,本來無形,故求之而不得其朕兆也)。可行(言日用云為,無非真宰為之用)己信(言信有真實之體可信),而不見其形(但求之而不見其形容耳,此即老子云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意),有情(實也)而無形(謂有真實之體,但無形狀耳)。
前云知之不同,此一節,言各人情狀之不一。而人但任私情之所發,而不知有天真之性為之主宰,因迷此真宰,故任情逐物,而不知返本。故人之可哀者,此耳。前云咸其自取,怒者其誰,到此卻發露出真宰,要人悟此,則有真知,乃不墮是非窠臼耳。
上言真宰,雖是無形,今為有形之主。若要悟得,須將此形骸,件件看破,超脫有形,乃見無形之妙。故下文發之。
百骸(骸骨也,人有三百六十骨節,總而言之,曰百骸)、九竅(耳目口鼻有七,通前后有九)、六藏(藏者,心藏神,肝藏魂,脾藏意,肺藏魄,腎藏志,通命門為六。舉一身之形,盡此數件而已),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賅,猶該也。言該盡一身,若俱存之而為我,不知此中那一件,是我最親者?若以一件為親,則余者皆不屬我矣;若件件都親,則有多我,畢竟其中誰為我者?此即佛說小乘,析色明空觀法;又即圓覺經云,四人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此破我執之第一觀也)?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言汝身中件件皆悅,則有私焉者,則有多我矣)?如是皆有為臣妾乎(言如是件件皆我,若無真君主之者,此特臣妾,但供使令耳,非其主也)?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若件件但供使令若臣妾者,然臣妾不能相治,誰為管攝耶)。其遞相為君臣乎(若遞相為君臣,則無一定之主矣)?其有真君存焉(若件件無主,乃假我耳,其必有真君存焉。既有真君在我,而人何不自求之耶)?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言此真君,本來不屬形骸,天然具足,人若求之,而得其實體,在真君亦無有增,益即求之而不得,而真君亦無所損。即所謂不增不減,迷之不減,悟之不增,乃本然之性真者。此語甚正,有似內教之說。但彼認有個真宰,即佛所說識神是也)。
莊子心胸廣大,故其為文,真似長風鼓竅,不知所自。立言之間,舉意構思,即包括始終。但言不頓彰,且又筆端鼓舞,故觀者茫然,不知其脈絡耳。如此篇初說天籟,即云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則已立定腳跟,要人自看,識取真宰。只是一言難盡,故前面大知閑閑已來,皆是發揮吹萬不同,只到旦暮得此已下,方解說咸其自取、怒者其誰,方拈出個真宰示人。今此一節,乃說破形骸是假我,要人撇脫形骸,方見真宰,即是篇首喪我之實也。
向下只說世人迷真逐妄,乃可哀之大者,蓋悲憫之意也。
一受其成形(言真君本來無形,自一受軀殼以成形),不亡以待盡(則不暫亡,只待此形隨化而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知能止,不亦悲乎(言真君為我有形之主,而不知所養,使之與接為情,日與心斗,以為血肉之軀。故被外物相傷,如刃之被磨,往而不返,可不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言馳于物欲,終身役役勞苦,而竟不見其成功,不知竟為何事),苶然(疲貌)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言為名利勞形,終身役役,以至苶然疲弊,而竟莫知所歸宿。人生之迷如此,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世人如此昏迷之至,其形雖存,人謂不死,有何益哉)!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言其妄情馳逐而不休,而形骸與之俱化,而心亦與之俱溺而不悟,如此可不謂之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無知貌)乎(言人生固如此之無知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言唯我獨芒然無知耶,而世人亦有不芒者乎?此莊子鼓舞激切之語也)?
此一節,言真君一迷于形骸之中,而為物欲之所傷,火馳不返,勞役而不知止,終身不悟,可不謂之大哀者耶?由其迷之也深,顛倒于是非而不覺也。故下文方露出是非二字。
夫隨其成心(現成本有之真心也)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言人人具有此心,人皆可自求而師之也)?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此句謂,何必圣人有之?蓋知代者,乃圣人知形骸為假借,故忘形而自取于心者也)?愚者與有焉(雖愚者亦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言人未悟本有之真心,而便自立是非之說),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言其實未至以為至,以此是非者,是自欺也)。是以無有為有(所謂未得為得,強不知以為知也)。無有為有(言此自欺之人),雖有神禹,且不能知(言神禹雖圣,其知雖廣,亦直知其所至之處;若此等人,以無為有,又何能知之),吾獨且奈何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甚言此輩難與言大道也)!
此一節,言是非之端,起于自欺之人,強不知以為知,且執己見為必是,故一切皆非。蓋未悟本有之真知,而執妄知為是,此等之人,雖圣人亦無奈之何哉。可惜現成真心,昧之而不悟,惜之甚矣。由不悟真心,故執己見為是,則以人為非,此是非之病根也。
下文,方發明齊物論之主意。
夫言非吹也(前但敷演世人不悟真宰,但執我見。以未隨其本有之真心,但執妄見,所以各各知見不同。到此方入物論,謂世人之言,乃機心所發,非若風之吹竅也),言者有言(故所言者,非任真宰,乃有機心之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以任一己偏見之言,故其所言者,特未定其果是、果非也)。其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此要人返觀,本來有此言耶?未嘗有此言耶?即此一語,便令人自知。而齊物論之功夫,略示于此矣)?其以為異于鷇音(鷇音者,乃鳥在殼將出,啐啐之聲,謂是天機之音,全出無心;而人之有心之言,與鷇音不同,要人自看。又),亦有辯乎?亦無辯乎(辯,謂彼此爭辯也。謂人返看語言如鷇音時,此則有辯論乎?無辯論乎?要人發言當下,自返觀也)?
此一節,將明物論之不齊。先指出言語音聲,本無是非,若任天機所發,則了無是非之辯。然絕言處,乃齊物之旨,已揭示于此,欲人就此做工夫,看破天機,則是非自泯矣。從“夫言非吹也”起,直至后文成虧章末“此之謂以明”止,為一大章,計七百四十余言,節節生意,最難一貫,必細心深觀,乃悟其妙。
向下,方的指出,是非之人,乃迷真執妄之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