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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宗師(5)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假若有人)于此,向(向也)疾(捷也,謂向道敏捷也)強梁(勇為也),物徹(事物透徹也)疏明(疏通明達也),學道不勌,如是者,可比(及也)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言如此之人,比于圣人者),胥(胥靡之罪役也)易(更番也)技(工技之人)系(羈系于市肆也),勞形怵心者也(言向疾強梁之人,亦似胥役之罪夫更番不暇,工役之系肆勞苦形骸,驚惕其心者也。將此以比王,自苦不暇,安能治民乎)。且也虎豹之文,來田(言虎豹因皮有文,故招來田獵之災);猨狙之便(捷也)、執斄(音貍)之狗(言狗能執貍),來藉(藉,以繩系之也。言猨狙因便捷,故人得而系之,以教衣冠;狗能執貍,人得而系之,以競田獵)。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言若向疾之人可比明王,則猨狙與執貍之狗,亦可比明王矣)?”陽子居戚然(改容也)曰:“敢問明王之治(言如是之人不可比明王,敢問如何是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已(縱有功蓋天下,而不自居其功),化貸(貸者,與人之意)萬物(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而民弗恃(而民不知恃賴)。有莫舉名(名不可得而舉稱),使物自喜(但使物物自遂自喜,猶言‘帝力何有于我’)。立乎不測(不可測識),而游于無有者也(不測、無有,通指大道之鄉也。此全是老子為而不長、不宰之意)。”

此一節,發揮明王之治,皆申明老子之意,以示所宗、立言之本。極稱大宗師應世而為圣帝明王,以行無為之化也。

上言明王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如此乃可應世,以治天下。但不知不測是如何境界,人亦有能可學而至者乎?故下撰出壺子,乃不測之人;所示于神巫者,乃不測之境界。列子見之而愿學,即其人也。

鄭有神巫曰季咸(神巫,乃善相者,名季咸也),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言相人最驗,刻期不爽)若神。鄭人見之,皆棄之而走(言畏其靈驗,恐說出不好之事,故皆走,不敢近也)。列子見之而心醉(列子將以為神,故心醉服也),歸以告壺子(此乃列子之師也),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意謂神巫超過壺丘子遠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言我之教汝者,但外面皮毛耳。既,盡也),未既其實(其道之真實處,全未示汝)。而(汝也)固(將謂也)得道歟(汝將謂已得道歟)?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言物有雌雄,乃能生卵。以比人有心對待,而相者乃見其禍福。若心能絕待,又何從而相之。如雌而無雄,又何卵焉)!而(汝也)以道與世亢(與人相比亢也),必信夫(以要人必信,故相亢以示己之長),故使人得而相汝(以不能忘己,要人知之,故人亦因得而相之也)。嘗試與來,以予示之(若來以我示之,看彼能測我乎)。”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驚嘆也)!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言不十數日即死矣)!吾見怪焉(吾見怪之),見濕灰焉(言面如濕灰,絕無生機也)。”列子入,泣涕沾襟(以聞先生必死)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此下三見,壺子示之安心不測之境。此即佛門之止觀,乃安心之法也。地文,乃安心于至靜之地,此止也),萌(草之未出芽,曰萌)乎不震(動也)不正(猶顯示也。謂我安心于至靜一念不生不動、不顯之地,即心念俱及泯絕,故面如濕灰,無生機也),是殆見吾杜(止也)德機(猶生機也)也(言彼殆見我止絕生機,故將謂我必死也)。嘗又與來(命明日再來看)。”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言汝之先生幸遇我,可以不死,而疾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絕也)權(活動也)矣(言我見其死而復活,乃有生機也)!”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天壤,謂高明昭曠之地,此即觀也),名實不入(言性地光明,一切不存也),而機發于踵(踵,最深深處也。言自從至深靜之地,而發起照用,如所云即止之觀也)。是殆見吾善者機也(言彼見吾善而不死者,以我示之以天機也)。嘗又與來(再命明日更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言精神恍惚,顏色不一。齊,一也),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言待精神一定,而復相之也)。”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向示之以太沖(至虛之地)莫勝(言動靜不二也。初偏于靜,次偏于動。今則安心于極虛,動靜不二。猶言止觀雙運、不二之境也),是殆見吾衡(平也)氣機也(言平等持心,動靜不二,故氣機亦和融而不測也。下壺子又講明前所示者,乃三種觀法,故彼莫測耳)。鯢(鰍魚也)桓(盤桓,言鰍魚盤于深泥也)之審(處也)為淵(淵,湛淵,乃止觀之名。然鯢桓之所處于深泥,以喻至靜,即初之止也),止水之審為淵(此喻觀也。止水澄清,萬象斯鑒。即次之天壤之觀也),流水之審為淵(流水雖動,而水性湛然不動。此喻即動而靜,即靜而動,動靜不二,平等安心。即末后太沖莫勝,止觀不二也)。淵有九種(言定有九種),此處三焉(言我示之者,乃三種定法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列子追之不及。返以報壺子曰:“已滅矣(言去之已無蹤影矣),已失矣(言即尋之已不得見矣),吾弗及矣(言我追之已不及已)。”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宗者,謂虛無大道之根宗。安心于無有,了無動靜之相,即佛氏之攝三觀于一心也)。吾與之虛而委蛇(言我安心于至虛無有之地,但以虛體而示狀貌,委蛇隨順彼耳),不知其誰何(故彼不知其誰何也),因以為弟靡(言物之類靡,難于收拾也),因以為波流(言精神浩蕩,捉摸不定也),故逃也(因此難測,故逃走耳)。”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初則列子未得壺子之真實,故以神巫為至。今見壺子所以示神巫者,雖善相卒莫能測識其端倪,到此方信壺子之道大難測,而始知自己從來未有學也),而歸(辭壺子而歸,立志造修也)三年不出(專一做工夫),為其妻爨(言列子初恃自己有道,以驕其妻。今能忘身,而為妻爨),食豕如食人(初未入道,而有人物分別之心。今則分別情忘),于事無與親(言無心于事也)。雕琢復樸(先以雕琢喪樸,今則還純返樸矣),塊然(不識不知之貌)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封,即齊物之有封之封。謂受形骸,是于大化之中,乃立人我,橫生是非,固執而不化者,猶有封之疆界也。而今乃知此形,為紛授而封畛之也),一以是終(言列子竟此學,以終其身也)。

此一節,因上言明王立乎不測,以無為而化,莊子恐世人不知不測是何等境界,為何等人物。故特撰出個壺子,乃其人也;即所示于神巫者,乃不測之境界也。如此等人,安心如此,乃可應世,可稱明王,方能無為而化也,其它豈可仿佛哉。言此叚學問,亦可學而至,只貴信得及做得出。若列子,即有志信道之人也。此勵世之心,難以名言矣。

上言壺子,但示其不測之境。下文重發揮應世之用。

無為名尸(尸,主也。言真人先要忘名,故戒其不可為名尸),無為謀府(智謀之所聚,曰謀府。言一任無心,不可以智謀為事也),無為事任(言不可強行任事,謂有擔當,則為累為患。但順事而應,若非己出者也),無為知主(知主,以知巧為主也。言順物忘懷,不可主于智巧也)。體盡無窮(體,言體會于大道,應化無有窮盡也),而游無朕(朕,兆也。謂游于無物之初,安心于一念不生之地也)。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言但自盡其所受乎天者,全體不失,而亦未見有得之心也),亦虛而已(如此亦歸于虛而已,言一毫不可有加于其間也)!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用心如明鏡,當壹物來順照,并不將心要應事之未至,亦不以心先迎。即物一至,妍丑分明,而不留藏妍丑之跡,了無是非之心。如此虛心應世,故能勝物;而物卒莫能傷之者,虛之至也)。

已前說了真人如多情狀、許多工夫,末后直結歸“至人”已下二十二字乃盡。莊子之學問功夫、效驗作用,盡在此而已。其余種種撰出,皆蔓衍之辭也。內篇之意,已盡此矣。學者體認,亦不必多,只在此數語下手,則應物忘懷,一生受用不盡。此所謂逍遙游也。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倏忽者,無而忽有。言人于大化最初、受形之始也。混沌,言雖俄爾有形,尚無情識,渾然沌然、無知無識之時也。及情竇日鑿,知識一開,則天真盡喪,所謂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也。副墨以倏為火,以忽為水,混沌為土,似有理,太犯穿鑿。只如此解,則已)。

此倏忽一章,不獨結應帝王一篇,其實總結內七篇之大意。前言逍遙,則總歸大宗師。前頻言小知傷生、養形而忘生之主、以物傷生,種種不得逍遙,皆知巧之過。蓋都為鑿破混沌,喪失天真者。即古今宇宙兩間之人,自堯舜以來,未有一人而不是鑿破混沌之人也。此特寓言大地皆凡夫愚迷之人,概若此耳。以俗眼觀之,似乎不經;其實所言,無一字不是救世愍迷之心也,豈可以文字視之哉!讀者當見其心可也。即予此解,亦非牽強附會,蓋就其所宗,以得其立言之旨。但以佛法中人天止觀而參證之,所謂天乘止觀,即宗鏡亦云,老莊所宗,自然清凈無為之道,即初禪天通明禪也。吾徒觀者,幸無以佛法妄擬為過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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