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間世立意,初則以孔子為善于涉世之圣,故托言以發其端。意謂雖顏子之仁智,亦非用世之具,不免無事強行之過也。次則葉公,乃處世之人,亦不能自全,況其它乎。次則顏盍,乃一隱士耳,爾乃妄意干時,乃不知量之人也,故以伯玉折之。斯皆恃才之過也,故不免于害。故以櫟社、山木之不材以喻之,又以支離疏曉之。是涉世之難也如此,故終篇以楚狂譏孔子,意謂雖圣而不知止,以發己意。乃此老披肝露膽、真情發現,真見處世之難如此。故超然物外,以道自全,以貧賤自處,故遁世無悶,著書以見志。此立言之本意也,故于人間世之末,以此結歟!實自敘也。
德充符
此篇立意,謂德充實于內者,必能游于形骸之外,而不寢處軀殼之間。蓋以知身為大患之本,故不事于物欲,而心與天游。故見之者,自能神符心會,忘形釋智,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故學道者,唯務實德充乎內,不必計其虛名見乎外,雖不求知于世,而世未有不知者也。故引數子以發之,蓋釋老子“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之意也。
魯有兀(即介字,乃刖足之人也)者王臺,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臺,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言魯國從王臺游者,與夫子相半也)。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謂教人不見于形容言語,而但以心相印成者耶)?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謂直居其后,未能往向于前耳)!丘將以為師(此重言孔子未能忘形師心之意),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此形容孔子無我之意)。”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音旺,言勝也),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句言不同于人也),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不為死生之所遷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言雖天地覆墜之變,亦不為之所遺累也);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審,處也。無假,謂形骸之外、至真之道,超然出于萬物之表,故不為物遷),命(猶名也)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謂其人超然物外,不隨物遷,唯任物自化,而彼但守其至道之宗也)。”常季曰:“何謂也(常季不解其不遷之說)?”仲尼曰(夫子示之以忘形守真之旨):“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言不能忘形見道者,雖一身之肝膽,猶楚越之相遠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自大道觀之,萬物與我皆一體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形骸既忘,六根無用,故泯其見聞。故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謂超乎形骸之外,而游心于大化之鄉、太和元氣之境)。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物,人也。以彼處乎大化之中,故人但見其道真之所存,故不見其形之有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言視喪其足,若與己無干,猶遺土也)。”常季曰:“彼為已(止也,言止于如此而已矣),以其知得其心(謂彼不過以其所知,得其自已之心耳),以其心得其常心(言即彼所得之心,亦尋常人之心耳)。物何為最之哉(言彼所得之心,亦人人皆有,又何有越過人之心哉)?”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夫子言,人人雖皆有此心,但眾人之心妄動如流水,而圣人之心至靜如止水。故眾人之心動而不止,唯圣人能為與止之耳)。受命于地,惟松柏獨也在(句),冬夏青青(言獨者,乃天地真一之氣。雖萬物之多,而此真一之氣,獨在松柏);受命于天,惟舜獨也正(句),幸能正生,以正眾生(言受命于天,惟舜得天之正,乃各正性命之正。故為正人,以其自正,故能正眾人之不正者)。夫保始之征,不懼之實(始者,受命之元,即所謂大道之宗也。言道之征驗,惟不懼是其實效耳)。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以勇士不懼,以比有道者之不懼),而況官天地(圣人為天地之宰)、府萬物(會萬物歸一己)、直寓六骸(假借六根)、象耳目(耳目如偶人,所謂如幻也)、一知之所知(知萬化為一致),而心未嘗死者乎(死,猶喪失也。謂眾人喪失本真之心,唯圣人未喪本有,故能視萬物為一己也)!彼且擇日而登假(假,猶遐也。謂彼人且將擇日而登遐,遠升仙界,而超出塵凡也)。人則從事也(言人之相從者,蓋從于形骸之外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此篇以德充符為名,首以介者王駘發揮,只在末后數語,便是實德內充,故符于外。而人多從之,非有心要人從之也。蓋忘形骸、一心知,即佛說破分別我障也。能破分別我障,則成阿羅漢果,即得神通變化。今莊子但就人中,說老子忘形釋智之功夫,即能到此境界耳。即所謂至人忘己也。此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即佛說假觀,乃即世間出生死之妙訣,正予所謂修離欲禪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于伯昏無人(此亦撰出其人名,蓋從老子“眾人昭昭、我獨若昏”,故以昏為圣人之名)。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此重言子產不能忘我,以功名自矜,故恥與介者為伍,故止其不與同出入也)。”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言申屠嘉自忘其介,而亦不知子產之厭己也)。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回避也),子齊執政乎(子產見申屠嘉之不避己,故明言之;然以執政矜人,則形容子產之陋也)?”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申屠嘉鄙子產之陋,乃曰先生之門,固有此不能相忘之人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言子但知有己之執政,故以人不若己者,此陋之甚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亦不過乎(此譏子產之不明也。蓋聞老子“自知者明”之意,笑子產不自知也。意謂子產既遵圣人之門面,猶發言如此,足見無真學問也)!”子產曰:“子既若是矣(子產言申屠嘉之廢人,而不能自反,而與人爭善),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德,猶見識也。謂申屠嘉既廢如此,而不自反求諸己,而猶且以圣自居,將與堯爭善;我計料子之知見誠愚,而不自反也。子產畢竟露出本來面目)?”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狀者,言自知己過之分明也。謂若人能自知己過,則人之過更有甚于我者,如此見恕,則以我之足,不當忘者眾矣);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此句義似不順,當去一不字。意謂若人不自狀其己過,則責我太過,則以我足當者寡矣)。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若知我無可奈何,而命之使然,如此知命相忘,乃有德能之耳)。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羿之善射,而人游于必中之地,不被射而死者,亦幸而免耳。以喻世人履危機,當禍而免者,亦幸耳。謂我以不幸而不免者,豈非命之有在耶)。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我怫然而怒(言始也人笑我以足不全,我則怫然如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言初未聞道,故未忘人我。今自入先生之門,一聞大道,則人我之見盡廢亡矣)。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言不自知其先生洗我以善也)?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我與先生游十九年,向未知我之亡足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言我與子相知以心,即當相忘以道,不當取于形骸之間。今子乃以形骸外貌索我,不亦過乎)!”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子產聞說,則中心愧服,而謝之曰子無乃稱,謂再不必言也)!”
此章形容圣人忘功,故以子產發之。蓋實德內充,形骸可外,而安命自得;以道相忘,則了無人我之相。此學道之成效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無及矣!”無趾曰:“吾惟不知務(務,謂務學道也)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尊足,蓋指性而言也),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無趾自以所全者性真,而夫子猶以形骸取之。初以夫子為圣人之大無不容,不知其猶若此之區區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夫子聞無趾之言,知其為有道者,故請入,愿講其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謂務學道也)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猶全體也)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賓賓以學子為(言初以孔丘為至人,今見其未至也。如此之見,誠何以賓賓恭謹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耶(桎梏,乃拘手足之刑。言孔子專求務外之名聞,而不務實。彼殊不知,虛名乃諔詭幻怪之具,非本有也。如桎梏之于手足,拘之而不得自在者也)?”老聃曰:“胡不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可不可,謂善惡、是非也。一條,即一貫也。老子謂無趾,何不以無死生、忘善惡之道以告之,以解其好名之桎梏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刑,舊主作型,乃上模也。此譏孔子,乃天生成此等務名之人,安可解乎)!”
此章發揮圣人忘名,故以孔子為務虛名而不尚實德之人。故取人于規規是非、善惡之間,殊不知至人超乎生死之外,而視世之浮名為桎梏。蓋未能忘死生、一是非,故未免落于世之常情耳。圣人則不以此為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