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太至則多奇巧(此言慎始慎終之道也。且始以巧斗力者,乃以戲劇相格斗也。始則兩情相嬉,及其過甚,則有求勝之心,必各用其奇巧;奇巧一出,則必有一傷;傷即認真,至不可解,則終之以怒矣。陽,猶喜;陰,猶怒也);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乎亂,太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且如飲酒者,初則賓主秩然有禮,及至酒酣樂劇,樂劇則亂必隨之。不獨巧斗、飲酒,凡事皆然),始乎諒,常卒乎鄙(諒者,不擇是非而必信。鄙,詐也。且如人之交情,始則肝膽相照,必信不疑;久則鄙詐之心生焉);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不獨人情,即作事,始作必以簡省為主,其將畢也必巨,自有不可收拾者。蓋勢之必至也)。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凡事不能保其始終,而言行猶甚。蓋言者,風波也,乃是非所由生;行者,實之所自發。行成而實喪矣。故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榮辱之主也。故當所必謹者,豈可妄乎)。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風波則易以傾覆,實喪則易取殆辱。知此,則知所慎矣)。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故凡人忿怒之設,實由巧言偏辭以激發之)。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厲(茀,勃然也。歷,鬼病也。謂巧言偏辭以激怒其人,以致怒氣勃然而發,則不擇可否而橫出之,如獸死之不擇音,則使聽者以為實然,則并皆心生鬼病而不可治矣)。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謂聽言激怒之人,乘其怒氣,則于所怒之人,必以橫口非理加之,毫發推求,不少寬假,而克核之。若克核太至,則彼被怒之人,亦必以不肖之心應之。是則兩家之禍成矣,雖成而竟不知其所以然也。所以然者,蓋由巧言偏辭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若茍知其巧言之過,尚可解。若不知其所由言然,則兩家之禍,將不知其所終矣)!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由其巧言偏辭為禍之端,害事之甚,故奉使者必不可溢言,無遷畋其令,無勸其成,免后禍也)。過度益也(凡增益者,乃過其度也。遷令勸成,終必壞事,必不可也)。’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凡事不宜速成,故美成在久。若強勉惡成,則不及改矣。不可不慎也)!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此方教以使命之正道也。惟有至人,物我兼忘,順物之自然,以游心于其間。事不可有心以強成,當托于不得已而應之,以養中正之道,而不失其守。如此應世,可謂至矣)。何作可報耶!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此結乃起語也。言使命者何所作為,乃可報也?莫若致命。謂在事之成否,自有一定之天命。即今奉使,又有一定之君命。知天命之不可違,則當安命,順其自然,不可用心以溢言,僥幸以成功。知君命之不可違,則不可遷令以勸成,以免后禍。此所謂致命之意。此必至人方能,尋常人則不易,故曰此其難者)。”
此一節,言應世之難者,無愈使命。如葉公之所憂者,固然。而夫子之言,皆使命之至情,禍福之樞機,切中人情之極致。所謂士見危致命者,非夫子大圣,深于世故者,又何以致此哉。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蒯聵也),而問于蘧伯玉(名瑗,衛之賢人,孔子之友也)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去聲,降也。謂天生低品之人也)。與之為無方(謂不以法度規之也),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若以法度繩墨之、言諫之,則必不信而見尤,則危吾身)。其知(去聲)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謂其人聰明,足以摭拾人之過,而不知己之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善其問于我也)!戒之,慎之(言此人不可輕意犯之者),正汝身哉(當先正己,而后事之)!形莫若就(言其人狠戾,不可逆之,宜將順其美,而后救其惡),心莫若和(言中心不可以不善而逆之,故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雖然形就心和,亦未免患。形就,將與己同;心和,則將為悅己。以此縱之,則不敢以規諫,故有患)。就不欲入(言形雖就,不可全身放倒也),和不欲出(出者,謂顯己之長,形彼之短,故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若放身阿諛,承順其惡,則返成其惡,將取顛滅崩蹶之禍);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若少露圭角,則彼將以己之惡而收為聲名,其心必忌之而為妖孽矣。故此二者皆有患也)。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嬰兒,言彼無知識也);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町畦,言無墻塹,謂全無檢束也);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崖,謂無崖岸,言放蕩無拘也);達之入于無疵(言先且于一切舉動,不可一毫有逆其意;待彼久久相信而不疑,則漸漸因事引達,以入無過之地。此正所謂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可無患也)。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此喻不量力而逆之也。螳螂怒臂以當車轍,其志則似矣,而不知其力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言螳螂恃其才之美者,但不量己力耳。謂盍才雖美,至若盡力以事暴君,恐不免其患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言汝積伐己之美才,而挺身以犯暴君之難,若螳螂之怒臂,其不免于死者幾矣,可不戒慎之哉)!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若以生物,則長其殺心);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全物與之,則令虎決裂,而生其怒也;虎怒則發威,猛而不可制矣)。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養虎而不知順其性,則被其殺無疑矣)。夫愛馬者,以筐盛矢(矢,即糞也),以蜃盛溺(尿也)。適有蚊虻仆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則怒而斷其銜勒也)毀首碎胸(言馬之怒,則毀碎胸首之絡轡也)。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言雖愛馬之至,若拊之不時,一觸其怒,則將斷勒毀轡矣,又何顧其愛哉)。可不慎耶(愛馬之喻,尤切事情。三喻,乃事暴君之大戒也)!”
此言輔君之難也。已上三者,皆人間世之難者。意謂夫游人間世者,必虛心安命,適時自慎,無可、不可,乃可免患。若不能虛心,恃知妄作,無事而強行者,顏回是也;若不能安命,多憂自苦,當行而不行者,葉公是也。二者皆非圣人所以涉世之道,而當以孔子之言為準也。若其必不得已而應世,以事人主,必將順其美,匡救其惡,以竭其忠。尤當以戒慎恐懼,達變知機;不可輕忽,不可恃才輕觸,以取殺身之禍。此又當以蘧伯玉之言為得也。涉世人情之曲折,極盡于此矣。是必取重仲尼、伯玉,乃可免患耳。
上言材能之累。下以不才以全生。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地名),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以兩手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言樹身分之長大也),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言正身之外,旁枝可為舟者,有十數也)。觀者如市(人以為大且美,故觀之者眾)。匠伯不顧,遂行不輟(止也,謂不顧其樹而行不止也)。弟子厭(飽足也)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謂門樞引水,則液樠然而泚);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言掊取而擊折之也)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幾死者,謂尋常人不知我不材,幾乎被伐者數矣。今幸而得全),為予大用(以不材全生,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大也耶(若使我有用,必不能此之大也)?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言汝與我,同為天地間之一物耳,奈何汝恃有用,而以我為無用耶)?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言汝乃幾死之散人,而不自知,且又鄙我為散木,是自不知量也)!”匠石覺而診其夢(覺而為弟子說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趣,乃意趣,猶言意思也。謂意思取無用,而為社者,何也),則為社,何耶?”曰:“密!若無言(謂汝不必聲說也)!彼亦直寄焉(然直是以社寄于此木,非是此木有心要作社也)!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謂常人不知寄托之意,遂以此木真真是社,以此名而誣害之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言此木即不為社,又豈有剪伐者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謂彼木所以保其天年者,以不材而全生,故與眾異。而人不知,乃以利人長物、禁暴除非之義譽之),不亦遠乎!”
此言櫟社之樹,以不材而保其天年,全生遠害,乃無用之大用。返顯前之恃才妄作、要君求譽以自害者,實天壤矣。此莊生輕世肆志之意,正在此耳。下歷言無自全之意,以喻己志。此立言之指也。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謂有異于眾木):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言千駟之車馬,隱息于樹下,而樹之枝葉皆能庇蔭之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不知其不材,故異之也)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言本身之解散也)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言葉之惡氣熏人,令人狂酲如醉而不醒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言子綦因試知其木不材,乃知神人以不材、無用而致圣也)。”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取猿狙之具也)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屋棟也)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乃棺木之全傍邊也)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此甚言材之為害,以見不材之得全也)。故解之(解者,祭祀解賽也。古者天子有解祠,謂解罪求福也。出《漢書郊祀記》)以牛之白顙(言色不純也)者,與豚之亢鼻(言形不美)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以人祭河,謂人為巫祝也。又《漢書》有為河伯娶婦,選童男女之美者,投之河中,謂之適河。此事或古亦有之)。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言此三者,小有不材,足以全生。況神人以無用而自全者乎)。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此極言不材之自全,甚明材美之自害也。惟神人知其材之為患,故絕圣棄智、昏昏悶悶,而無意于人間者。此其所以無用,得以全身養生,以盡其天年也。此警世之意深矣。
支離疏者(此假設人之名也。支離者,謂隳其形跡者,謂泯其智也。乃忘形去智之喻),頤(口旁兩頤也)隱于臍,肩高于頂(兩頤隱于臍,則其背僂可知),會撮(發髻也)指天(言背僂而項仰也),五管在上(謂五臟之腧,隨背而在上也),兩髀為脅(髀,大腿也。言大腿為兩脅,則形曲可知)。挫針(縫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言簸米出糠稗也。此就其形之曲戾而可為之事也),足以食十人(言形曲,簸米則有力,故取值多,可以食十人也)。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于其間(言形既支離,故不畏共選,故攘臂于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言大役難免,而支離又以疾免);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言以疾,則多得其賜)。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此言支離其形,足以全生而遠害,況釋智遺形者乎!此發揮老子“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之意。前以木之材、不材以況,此以人喻,亦更切矣。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言天下有道,則成圣人之事業也);天下無道,圣人生焉(言天下無道,則圣人全生而已)。方今之時,僅免刑焉(言方今之時,僅能免害足矣,何敢言功)。福輕乎羽,莫之知載(言福之自取甚易,而又不肯受);禍重乎地,莫之知避(言世人之迷,冒禍以求利也)。已乎已乎(言自嘆其當止也)!臨人以德。殆乎殆乎(殆者,免而不安也。言方今之時,若以德臨人,以才自用,其危之甚也)!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言方今之人,畫地而趨者,迷昧之甚也,豈能效之而行哉!行則有傷吾之固有也);吾行郄曲(言行不進貌),無傷吾足(言世道難行,若行之,適以傷吾之足耳)。山木,自寇也(山以生木,自取寇斫也);膏火,自煎也(膏以明,故自煎耳)。桂可食,故伐之(桂以可食,故早伐也);漆可用,故割之(漆以澤,故自取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