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南豐先生集外文卷下〈長洲顧崧齡東巖搜輯〉(4)
- 元豐類稿
- 曾鞏
- 4468字
- 2015-12-26 19:27:54
今者更貢舉法,善矣。人相從觀詔書,戾者矍然有意于懼,怠者幡然自強矣,數百年來未有此舉也。然吏趣修其文耳,未有能力行者也;士趣強其外耳,未有能心通者也。不心通,賞罰一不振焉,必解矣。有圣人作,不易是法矣。然而云爾何也?圣人之為教,以己為之先,以法制之助。不以己為之先,雖有善制,圣人不能行也。今能為之先,不在于吾君與吾民之所耳目者,吾君固能為之先矣。吾民之所耳目者,朝則公卿大夫,外則長若師,然而可法者殆少矣。太學化樞也,得執事為之先,蔡學士過此,言太學之行漸行矣,誠甚盛矣。不識通之于心者為誰,而能廣之于朝廷天下乎?
某四年時太學生也,今者欲往而依執事,會學之令,不五百日,則不得舉。某貧,父母待某然后養,不蚤得往也。今欲往焉,則恐后時不得舉,則望旦夕而事親者,毋所圖焉,遂未依執事而學也。某之所就亦鄙矣,所不足于心亦大矣,某豈肯屑然哉?顧誠有不得已,謹書所作通論雜文一編以獻,并敘太學得執事之盛,以為天下望?!摧嬜浴妒ニ挝倪x》、《南豐文粹》〉
【代人上永叔書】
大有為之時不世得,眾賢既已遭遇其時,方夙夜唯道深微之際,明王體,斷國論,建萬世之長策,佐明主于唐虞之盛,非茸曲士所能仰望其輝光也。然使百姓人衍戶格,四夷軌道,上下禮義粲然,此時于用材亦無遺棄者矣。夫制闔運辟,尺樞之力耳;夷荒植善,五寸之鐵耳。二者皆微,有以用之,則人之興居,天之長養,待之然后安而有成,譬之偏材薄技,亦宜有所用之也。
某撇虛顓蒙,不曉于義,國家幸以世德之故,引之仕籍。伏自思念,可以自效,唯首公營職,故朝而出,暮而歸,讓易即煩,有知必為,圖所以展報而已。而州之守ヘ,部之使者,皆過引其長,而形之薦書,豈某之敢望?眾君子成就之使然耳。執事旦夕輔天下,居廟堂,其有意于偏材薄技耶?幸有意,則某愿先出于門下,然非敢望也。倘以伯氏昔年京洛之舊,以庇其衰緒而振其子弟,則某不宜自后焉?!摧嬜浴妒ニ挝倪x》〉
【聽琴序】
凡有貴于物者,豈特物不能勝之歟?抑亦無所待于物故也?世之有學者名占一藝,茍不期于徇物,則亦足貴矣。然以自售,然后人得而賤之。故工于藝者,??秩酥弑?,則往往拂人之好,而自要其簡重。雖求之者愈勤,而拒之者愈堅,然不知人亦愈羞薄之也。
琴之為藝,雖圣人所不廢也。其制作之意,蓋有所寓。而至其所聞者,不出乎幾席之間,而所感者常在乎滄浪之濱,崔嵬之顛,亦已至矣。雖然,聲自外入也,使聞于彼而應于此者猶且如此,況不自外入者乎?故樂之實不在于器,而至于鼓之以盡神,則樂由中也明矣。故聞其樂可以知其德,而德之有見于樂者,豈亻系于器哉?惟其未離于器也,故習之有曲,以至于有數,推之則將以得其志,又中于得其人,則器之所不及矣。故樂作而喜,曲終而悲,豈能易吾于須臾哉?若夫吾之心在于雁門,吾之目在于鴻鵠,則雖九奏于吾之前,猶不聞也。故琴之作,有厭乎人之耳者,豈非自外入,無有久而不倦者乎?雖然,吾嘗學琴于師矣。反宮于脾,而圣亦不廢也;反商于肺,而義亦不廢也;反角于肝,而仁亦不廢也;反徵于心,而禮亦不廢也;反羽于腎,而智亦不廢也。方其時也,非春也,求之于律則不中夾鐘,物安得而生哉?非夏也,求之于律則不中A1賓,物安得而長哉?非秋也,求之于律則不中南呂,物安得而斂哉?非冬也,求之于律則不中應鐘,物安得而藏哉?故無出無內,無緩無急,無修無短,巧歷不能盡其數,豈止于十九八六而已耶?故聞者無聞也。其神之游,東不極于碣石,南不極于北戶,西不極于流沙沈羽,北不極于令正之谷,則鳥何從而舞?魚何從而躍?六馬何從而仰秣?景風何從而翔?慶云何從而?。扛事逗螐亩担旷啡螐亩??吾之琴如是,則有耳者無所用其聽,尚何厭之有哉?
則凡貴者,且不足貴也。故在鄭則不淫也,在宋則不溺也,在衛則不煩也,在齊則不驕也。用之于祭祀,則鬼神亦蒞乎其所矣,尚何煩于知音哉?若乃當春而叩商,及秋而叩角,當夏而叩羽,當冬而叩徵,雖知四時之行,在我未免乎有手動弦也。某人嘗與鞏適撫之金溪,因以琴稱,而不知吾之琴也。某人茍知所存不在弦,所志不在聲,然后吾之琴可得矣。雖然,他日祭酒之堂,樽俎之宴,追三代之遺風,想舞雩之詠嘆,使聞者若有所得,則庶幾不愧于古人矣,尚何恨于羞薄哉!〈輯自《圣宋文選》、《南豐文粹》〉
【厄臺記】
淮陽之南地名曰厄臺,詢其父老,曰:夫子絕糧之所也。
夫天地欲泰而先否,日月欲明而先晦。天地不否,萬物豈知大德乎?日月不晦,萬物豈知大明乎?天下至圣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堯有洪水之災,舜有井稟之苦,禹有殛鯀之禍,湯有大旱之厄,文王有里之困,武王有夷、齊之譏,周公有管、蔡之謗,孔子有絕糧之難。噫!圣人承萬古之美,豈以一身為貴乎?是知合天地之德,不能逃天地之數;齊日月之明,不能違日月之道。泰而不否,豈見圣人之志乎?明而不晦,豈見圣人之道乎?故孔子在陳也,講誦弦歌,不改常性。及犯圍之出,列從而行,怡然而言,美之為幸。又曰:君子不困,不成王業。果哉!身沒之后,圣日皎然。文明之君,封祀不絕。有開必先信其然也。
於戲!先師夫子聘于時,民不否;于世,民不泰也。否則否于一時,泰則泰于萬世。是使后之王者知我先師之道,舍之則后,因之則昌,習之則貴,敗之則亡,道之美此,孰為厄乎?〈輯自《圣宋文選》、《雞肋編》〉
【雜識二首(之一)】
孫之翰言:慶歷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韓琦任政事,而以歐陽修、蔡襄及甫等為諫官,欲更張庶事,致太平之功。仲淹等亦皆戮力自效,欲報人主之知。然心好同惡異,不能曠然,心無適莫。甫嘗家居,石介過之。問介適何許來,介言方過富公。問富公何為,介曰:“富公以滕宗諒守慶州,用公使錢,坐法。杜公必欲致宗諒重法,曰:‘不然,則衍不能在此。’范公則欲薄其罪,曰:‘不然,則仲淹請去?!还肿谡徶胤?,則恐違范公;欲薄其罪,則懼違杜公。患是不知所決?!备υ唬骸笆氐酪灾^如何?”介曰:“介亦竊患之?!备δ藝@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患重罪宗諒,則違范公;薄其罪,則違杜公。是不知有法也。守道平生好議論,自謂正直,亦安得此言乎?”因曰:“甫少而好學,自度必難用于世,是以退,為唐史記以自見,而屬為諸公牽挽,使備諫官。亦嘗與人自謀去就,而所與謀者適好進之人,遂見誤在此。今諸公之言如是,甫復何望哉?”自此凡月余不能寐。慶歷之間任時事者,其后余多識之,不黨而知其過如之翰者,則一人而已矣。
【雜識二首(之二)】
廣原州蠻儂智高以其眾叛,乘南方無備,連邕、賓等七州,至廣州,所至殺吏民,縱略,東南大駭。朝廷遣驍將張忠、蔣偕馳驛討捕,至州,皆為智高所摧陷。又遣楊畋、孫沔、余靖招撫,皆久之無功。仁宗憂之,遂遣樞密副使狄青為宣撫使,率眾擊之。
翰林學士曾公亮問青所以為方略者,青初不肯言,公亮固問之,青乃曰:“比者軍制不立,又自廣川之敗,賞罰不明,今當立軍制、明賞罰而已。然恐聞青來,以謂所遣者官重,勢必不得見之。”公亮又問:“賊之標牌殆不可當,如何?”青曰:“此易耳。標牌,步兵也,當騎兵則不能施矣。”
初,張忠、蔣偕之往,率皆自京師,六、七日馳至廣州,未嘗拊士卒,立行伍,一旦見賊,則疾驅使戰。又偕等所居,不知為營衛,故士卒見敵,皆望風退走。而忠臨偕居,方臥帳中,為賊所虜。楊畋、余靖又所為紛亂,不能自振。而孫沔大受請托,所與行者,乃朱從道、鄭紓、歐陽乾曜之徒,皆險薄無賴,欲有所避免,要求沔引之自從,遠近莫不嗟異。既至潭州,沔遂稱疾,觀望不敢進。
青之受命,有因貴望求從青行者,青延見,謂之曰:“君欲從青行,此青之所求也,何必因人言乎?然智高小寇,至遣青行,可以知事急矣。從青之士,能擊賊有功,朝廷有厚賞,青不敢不為之請也。若往而不能擊賊,則軍中法重,青不敢私也。君其思之,愿行,則即奏取君矣。非獨君也,君之親戚、交游之士,幸皆以青之此言告之,茍欲行者,皆青之所求也?!庇谑锹務叽篑敚瑹o復敢言求從青行者。其所辟取,皆青之素所與,以為可用者,人望固已歸之矣。
及行,率眾日不過一驛。所至州,輒休士一日。至潭州,遂立行伍,明約束,軍行止皆成行列,至于荷鐘贏糧持守御之備,皆有區處。軍人有奪逆旅菜一把者,立斬之以徇。于是一軍肅然,無敢出聲氣,萬余人行,未嘗聞聲。每青至郵驛,四面嚴兵,每門皆諸司使二人守之,無一人得妄出入,而求見青者,無不即時得通。其野宿皆成營柵,青所居,四面陳殼弓弩皆數重,所將精銳列布左右,守衛甚嚴。方青之未至,諸將屢走,皆以為常。至是,知桂州崇儀使陳〈英宗廟諱、〉知英州供備庫使蘇緘與賊戰,復敗走如常時。青至賓州,悉召陳與裨校凡三十二人,數其罪,按軍法斬之。惟蘇緘在某所,使械擊上聞。于是軍中人人奮勵,有死戰之心。
是時智高還守邕州,青懼昆侖關險厄為所據,乃下令賓州具五日糧,休士卒,賊諜知不為備。是夜大風雨,青率眾半夜時度昆侖關。既度,喜曰:“賊不知守此,無能為也。彼謂夜半風雨時吾不敢來,吾來,所以出其不意也。”已近邕州,賊方覺,逆于歸仁廟。青登高望之,賊據坡上,我軍薄之,裨將孫節中流矢死,青急麾軍進,人人皆殊死戰。先是,青已縱蕃落馬軍二千人出賊后。至是,前后合擊。賊之標牌軍為馬軍所沖突,皆不能駐。軍士又從馬上以鐵連加擊之,遂皆披靡,相枕藉。遂大敗智高,果焚城遁去。
青先為公亮言立軍制,明賞罰,賊不可得見,標牌不能當騎兵,皆如其所料。青坐堂戶上,以論數千里之外,辭約而慮明,雖古之名將何以加此,豈特一時武人崛起者乎?
方慶歷中,葛懷敏與李元昊戰于廣川,懷敏敗死,而諸校與士卒既敗,多竄山谷間,是時以權宜招納,皆許不死。自此軍多棄其將,不肯死戰。故青云“自廣川之敗,賞罰不行”云。翰林學士蔡襄亦言聞于青者如此?!摧嬜浴端挝蔫b》〉
【懷友一首寄介卿】
圣人之于道,非思得之,而勉及之,其間于賢大遠矣。然圣人者不專己以自蔽也,或師焉,或友焉,參相求以廣其道而輔其成。故孔子之師,或老聃、郯子云;其友,或子產、晏嬰云。師友之重也,圣人然爾,不及圣人者,不師而傳,不友而居,無悔也希矣。
予少而學,不得師友,焦思焉而不中,勉勉焉而不及,抑其望圣人之中庸而未能至者也。嘗欲得行古法,度士與之居或游,孜孜為考予之失而切靡刂之,庶于幾而后已,予亦有以資之也?;驶仕暮G笕羧硕猾@。
自得介卿,然后始有周旋亻敫懇摘予之過而接之以道者,使予幡然其勉者有中,釋然其思者有得矣,望中庸之域其可以策而及也,使得久相從居與游,知免于悔矣。而介卿官于揚,予窮居極南,其合之日少而離別之日多,切靡刂之效淺而愚無知是懈,其可懷且憂矣。思而不釋,已而敘之,相慰且相警也。介卿居今世行古道,其文章稱其行,今之人蓋希,古之人固未易有也。為作《懷友》書兩通,一自藏,一納介卿家?!矗ㄝ嬜浴赌芨凝S漫錄》)〉〈臨川吳曾虎臣《能改齋漫錄》云:王荊公初官揚州幕職,曾南豐尚未第,與公甚相好也,嘗作《懷友》一首寄公,公遂作《同學》一首別之。荊公集具有其文。其中云: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云云。然《懷友》一首,《南豐集》竟逸去,豈少作刪之耶?其曰介卿者,荊公小字介卿,后易介甫。予偶得其文,今載此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