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死萬物者，陰與陽也。運(yùn)于內(nèi)而莫顯于外，不可得而窮其妙也。世之以水、火、雷、風(fēng)、雪、霜、雨、露而求之者，妄也。親而善萬人者，仁與義也。興于上而陰被于下，馴于其心而不可強(qiáng)通于其耳目，不可得而識其微也。世之侈于儀，繁于聲音，執(zhí)于器，據(jù)于文字，以力驅(qū)而法縛者之求之也愈妄。《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又曰：“顯諸仁，藏諸用。”善播萬物、善教萬民者為之也。〈輯自《圣宋文選》、《南豐文粹》〉
【說言】
上之收群言，其務(wù)當(dāng)而已。誠使貴且信者，其言非必不可以聽也。賤且疏者，其言是則必可舍乎？否也，期為有補(bǔ)于治而已。夫然則豈惟上之失得可質(zhì)焉？天下之邪正舉白矣。
昔舜之達(dá)四聰、明四目也，故元凱在下不能抑也，四兇在上不能蓋也，其治由此而已。昧者反此，喜是其所用，不廣聽，于其所忽，雜然當(dāng)否莫有主也。豈惟上之失得不聞焉？天下之陰狡者舉進(jìn)矣。秦之敝以斯、高，漢之莽、禹，晉以荀、賈，唐以牛、李、裴、盧，其大效然已，可不懲歟？
或曰：“不已察耶？”曰：“繩其大慝，紓其小過，誅其實(shí)，弛其文，何察焉？”噫！吾有為而言之也，使貴且信者皆得其人，茲說其不可以已耶？〈輯自《圣宋文選》〉
【說非異】
人不能相持以生，于是圣人者起，紹天開治。治者罔不云道德仁義禮智六達(dá)而不悖，然后人乃克群游族處，生養(yǎng)舒愉。歷選列辟無有改此者也。
獨(dú)浮屠崛起西陲荒忽梟亂之地，假漢魏之衰世，基僭跡，文詭辯，奮丑行。至?xí)x梁，破正擅邪，鼓行中國。有卑世主、輕海內(nèi)之實(shí)，盛從詭譎嵬瑣恣睢之邪情，馳騖衤祥傾蕩怪神之邪說，離君臣，叛父子，捐耒耜桑柘之務(wù)，髡而緇，不儷不嗣，辟而無用。意者在削滅典刑，鏟學(xué)刮語，寢禮崩樂，涂民視聽。遂將除唐虞，汩沉三代，杜塞仲尼之訓(xùn)檢，自賢其淫，妄然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為言動居處皆變諸夷狄。緬惟在昔，尊禮義而尚失疇，圮廢而克終。故圣明者稱唐虞，暴亂者蹈幽厲，況欲盡泛掃人之所以生息之道，漂蕩圣賢數(shù)千載功業(yè)，專遂己之私，而可以行之哉！雖宿儒碩生，繩其僻邪乖剌，勤懇于策書，然世主莫之寤，其波流汗漫無其救止。其徒相與唱而大之，習(xí)為張幻惑，下禍降休，若探諸篋。與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悉天下之財什伍而奉焉。其廬益侈，其眾益蕃，其辯益枝葉，耗費(fèi)無窮而怪亂無極，耗矣，衰哉！孰抑而正之與？或曰：“斯嫉其跡庶矣，盍究其源？其源情性然，與孔子異意，凡為之者，不愛官爭能，賢失唯印組為務(wù)，逐逐然相軋也。”曰：否。明先王之道，內(nèi)足以不惑，外足以行事。情性有不平歟？背而之他，將失其平，尚何有于孔子之意？官也以行吾道，能也以治，不能或爭。而軋之者，自其戾先王之道，而教義不行也。尊教興義，則上讓而下競，疇軋之乎？謀末而遺本，以售其辭，斯害也已。浮屠利心無足，而假無欲也；行偽險穢，而強(qiáng)高言淡泊也。惡在其為賢哉！則又以謂為愚者設(shè)之，故鬼神之相司察、冥報陰謫、災(zāi)福相勝相摩之說，以震恐于其心，覬其惑懼而創(chuàng)艾，是又惑也。其以冥報陰謫之可畏，孰與畏刑而慕賞哉？謇謇者陳禮義，損益灼然著乎其前。當(dāng)世之法，生殺、出入、升黜、成敗，焯乎迫于其心，而猶不知省而避也，奚暇顧未至之祓祥哉？若晉魏梁隋之間，蹈道者鄉(xiāng)勸，而抵觸者衰止歟？否也。則浮屠之說，無益已可知矣。
今者虞庠夏校之制未備，而塔廟叢于海宇，緣南畝、操機(jī)杼之民寡，而斷發(fā)胡服之隸肩相摩、踵相交也；綴學(xué)立制、補(bǔ)禮改樂之道未極，而蠻貊之音眩中國者，驪駕聯(lián)駟不足載，邃宇高棟不足容也；聲明文物之具未完，而洪鐘壘鼓之聲鏗鏘于閭閻也。崇奉之侈，古之未極者，今復(fù)盡行之矣。民父子糲梁之食，褐衣之襲，舉損之矣。是以在下不免乎有凍餓之民，操觚囊而為溝中瘠也。
為今之策，先民所謂復(fù)其人，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導(dǎo)之，出于中計，斥禱祠之末，制厭勝之嵬，學(xué)自上先焉，場廟勿新也，誦試勿數(shù)也，冠而隸籍，五百髡其一人，為老子學(xué)，捶提仁義，截絕禮法，亂人倫，耗桑農(nóng)之務(wù)，其源不可不深為制，仿此頗損其數(shù)，亦創(chuàng)艾之一端也。王者正德以應(yīng)天，純?nèi)室缘妹瘢禾煜轮怯蓿嬷酝牛讨灾另槪友桑″居钪g，形氣之內(nèi)，圣人之典章存焉。可以外運(yùn)造化，內(nèi)沾毫芒，浸之以純嘏矣！惡用胡夷之治、荒唐之學(xué)哉？〈輯自《圣宋文選》〉
【治之難】
以天下而行唐虞三代之道，不唐虞三代如者，無有也。然而治之難也，何故？治世非無小人也，其信正人也，固其相參非庸者也，雖有，正人弗病也。唐之時四罪立唐之朝，周之時三監(jiān)在周之廷，唐堯、周公大圣人也，其辨之也不疑，其知之也果，彼雖幸而至乎大臣諸侯之間也，絀矣，于正人焉無病也。漢元之初，蕭望之相漢，劉向、周堪、張猛為之腹心。東漢之末，李固、陳蕃、杜喬相漢，李膺、范滂之徒布據(jù)禁寺光大矣，天下仰而待治也。去斯時則已矣，使克其所施，功德萬計哉。孝元、桓、靈，常主也，主其相參者，史高、稚圭、韋成、胡廣、趙戒而下庸者也，而邪者囂其間，其于辨眾賢之不明，而用之也不果，雖進(jìn)而立于公卿之內(nèi)，儇然而危矣，可得天下國家之安乎？嗚呼！治之難也。以此觀天下者，不觀小人、正人、貴賤、升黜，觀其用否如何耳，則治亂審矣。〈輯自《圣宋文選》〉
【讀賈誼傳】
余讀三代兩漢之書，至于奇辭奧旨，光輝淵澄，洞達(dá)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長江之活流，而恍然駭其氣之壯也。故詭辭誘之而不能動，淫辭迫之而不能顧，考是與非若別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徹際涯，雖千萬年之遠(yuǎn)，而若會于吾心，蓋自喜其資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輒發(fā)，足以自壯其氣，覺其辭源源來而不雜，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質(zhì)其華。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虛，而不入于詭誕；其下足以盡山川草木之理，形狀變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憂深慮遠(yuǎn)之激捍有觸于吾心，而干于吾氣，故其言多而出于無聊，讀之有憂愁不忍之態(tài)，然其氣要以為無傷也，于是又自喜其無入而不宜矣。
使予位之朝廷，視天子所以措置指畫號令天下之意，作之訓(xùn)辭，鏤之金石，以傳太平無窮之業(yè)，蓋未必不有可觀者，遇其所感，寓其所志，則自以為皆無傷也。
余悲賈生之不遇。觀其為文，經(jīng)畫天下之便宜，足以見其康天下之心。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足以見其憫時憂國，而有觸于其氣。后之人責(zé)其一不遇而為是憂怨之言，乃不知古詩之作，皆古窮人之辭，要之不悖于道義者，皆可取也。賈生少年多才，見文帝極陳天下之事，毅然無所阿避。而絳灌之武夫相遭于朝，譬之投規(guī)于矩，雖強(qiáng)之不合，故斥去，不得與聞朝廷之事，以奮其中之所欲言。彼其不發(fā)于一時，猶可托文以攄其蘊(yùn)，則夫賈生之志，其亦可罪耶？故予之窮餓，足以知人之窮者，亦必若此。又嘗學(xué)文章，而知窮人之辭，自古皆然，是以于賈生少進(jìn)焉。嗚呼！使賈生卒其所施，為其功業(yè)，宜有可述者，又豈空言以道之哉？予之所以自悲者，亦若此。然世之知者，其誰歟？雖不吾知，誰患耶！〈輯自《圣宋文選》、《南豐文粹》〉
【書魏鄭公傳】
余觀太宗常屈己以從群臣之議，而魏鄭公之徒，喜遭其時，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無不諫諍，雖其忠誠所自至，亦得君以然也。則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稱賢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淵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書存也。及觀鄭公以諫諍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禮，失終始之義，則未嘗不反覆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鄭公之賢焉。
夫君之使臣與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滅人言以掩己過，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諫諍為當(dāng)掩，是以諫諍為非美也，則后世誰復(fù)當(dāng)諫諍乎？況前代之君有納諫之美，而后世不見，則非惟失一時之公，又將使后世之君，謂前代無諫諍之事，是啟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漸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遼東之?dāng)。己捺嵐辉谑溃磭L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諫切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也。存之于書，未嘗掩焉。至今稱太甲、成王為賢君，而伊尹、周公為良相者，以其書可見也。令當(dāng)時削而棄之，成區(qū)區(qū)之小讓，則后世何所據(jù)依而諫，又何以知其賢且良與？桀、紂、幽、厲、始皇之亡，則其臣之諫詞無見焉，非其史之遺，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則諫諍之無傳，乃此數(shù)君之所以益暴其惡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為尊親賢者諱，與此其戾也。”夫《春秋》之所諱者，惡也，納諫諍豈惡乎？“然則焚稿者非歟？”曰：焚稿者誰歟？非伊尹、周公為之也，近世取區(qū)區(qū)之小亮者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則？以焚其稿為掩君之過，而使后世傳之，則是使后世不見稿之是非，而必其過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豈愛其君之謂歟？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其焚之而惑后世，庸詎知非謀己之奸計乎？或曰：“造辟而言，詭辭而出，異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令萬一有是理，亦謂君臣之間，議論之際，不欲漏其言于一時之人耳，豈杜其告萬世也。
噫！以誠信持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萬世者，鄭公也。益知其賢云，豈非然哉！豈非然哉！〈輯自《圣宋文選》、《宋文鑒》、《南豐文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