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自漢降戾后世,士之盛未有若唐太宗也。自唐降戾后世,士之盛亦未有若今也。唐太宗有士之盛而能成治功,今有士之盛,能行其道,則前數百年之弊無不除也,否則后數百年之患,將又興也,可不為深念乎!鞏生于遠,厄于無衣食以事親,今又將集于鄉學,當圣賢之時,不得抵京師而一言,故敢布于執事,并書所作通論雜文一編以獻。伏惟執事,莊士也,不拒人之言者也,愿賜觀覽,以其意少施焉。
鞏之友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執事倘進于朝廷,其有補于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庶知鞏之非妄也。
【上杜相公書】慶歷七年九月日,南豐曾鞏再拜上書致政相公閣下:鞏聞夫宰相者,以己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有余。古之稱良宰相者無異焉,知此而已矣。
舜嘗為宰相矣,稱其功則曰舉八元八凱,稱其德則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卒之為宰相者,無與舜為比也。則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或曰:舜大圣人也。或曰:舜遠矣,不可尚也。請言近之可言者,莫若漢與唐。漢之相曰陳平。對文帝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谷,責治粟內史。對周勃曰:且陛下問長安盜賊數,又可強對邪?問平之所以為宰相者,則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觀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漢之治莫盛于平為相時,則其所守者可謂當矣。降而至于唐,唐之相曰房、杜。當房、杜之時,所與共事則長孫無忌、岑文本,主諫諍則魏鄭公、王,振綱維則戴胄、劉洎,持憲法則張元素、孫伏伽,用兵征伐則李、李靖,長民守土則李大亮。其余為卿大夫,各任其事,則馬周、溫彥博、杜正倫、張行成、李綱、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勝數。夫諫諍其君,與正綱維、持憲法、用兵征伐、長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務也,而盡付之人,又與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則房、杜者何為者邪?考于其傳,不過曰: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不隔卑賤而已。卒之稱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則著于近者,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唐以降,天下未嘗無宰相也。稱良相者,不過有一二大節可道語而已。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其誰哉?
數歲之前,閣下為宰相。當是時,人主方急于致天下治,而當世之士,豪杰魁壘者,相繼而進,雜Ш于朝。雖然,邪者惡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獨閣下奮然自信,樂海內之善人用于世,爭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杰者皆若素由門下以出。于是與之佐人主,立州縣學,為累日之格以勵學者;課農桑,以損益之數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變茍且,以起百官眾職之墜。革任子之濫,明賞罰之信,一切欲整齊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幾三代之事。雖然,紛而疑且排其議者亦眾矣。閣下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則引身而退,與之俱否。嗚呼!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非閣下其誰哉!使充其所樹立,功德可勝道哉!雖不充其志,豈愧于二帝、三代、漢唐之為宰相者哉!
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于書,而得聞古圣賢之道,每觀今賢杰之士,角立并出,與三代、漢唐相侔,則未嘗不嘆其盛也。觀閣下與之反復議而更張庶事之意,知后有圣人作,救萬事之弊,不易此矣,則未嘗不愛其明也。觀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則未嘗不恨其道之難行也。以嘆其盛、愛其明、恨其道之難行之心,豈須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后也千載,尚慕而欲見之,況同其時,過其門墻之下也歟!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干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并書雜文一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一見焉,則其愿得矣。噫!賢閣下之心,非系于見否也,而復汲汲如是者,蓋其忻慕之志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鞏再拜。
【上范資政書】資政給事:夫學者之于道,非處其大要之難也。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而事之有委曲幾微,欲其取之于心而無疑,發之于行而無擇,推而通之,則萬變而不窮。合而言之,則一致而已。是難也,難如是。故古之人有斷其志,雖各合于義,極其分,以謂備圣人之道,則未可者。自伊尹、伯夷、展禽之徒所不免如此。而孔子之稱其門人,曰德行、文學、政事、言語,亦各殊科,彼其材于天下之選,可謂盛矣。然獨至于顏氏之子,乃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是所謂難者久矣。故圣人之所教人者,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極大之為無窮,極小之為至隱,雖他經靡不同其意。然尤委曲其變于《易》,而重復顯著其義于卦爻、彖象、系辭之文,欲人之自得諸心而惟所用之也。然有《易》以來,自孔子之時,以至于今,得此者顏氏而已爾,孟氏而已爾。二氏而下,孰為得之者歟?甚矣,其難也。
若鞏之鄙,有志于學,常懼乎其明之不遠,其力之不強,而事之有不得者。既自求之,又欲交天下之賢以輔而進,由其磨礱灌溉以持其志、養其氣者有矣。其臨事而忘、其自反而餒者,豈得已哉!則又懼乎陷溺其心,以至于老而無所庶幾也。嘗間而論天下之士,豪杰不世出之材,數百年之間未有盛于斯時也。而造于道尤可謂宏且深,更天下之事尤可謂詳且博者,未有過閣下也。故閣下嘗履天下之任矣。事之有天下非之,君子非之,而閣下獨曰是者;天下是之,君子是之,而閣下獨曰非者。及其既也,君子皆自以為不及,天下亦曰范公之守是也。則閣下之于道何如哉!當其至于事之幾微,而講之以《易》之變化,其豈有未盡者邪?夫賢乎天下者,天下之所慕也,況若鞏者哉!故愿聞議論之詳,而觀所以應于萬事者之無窮,庶幾自寤以得其所難得者,此鞏之心也。然閣下之位可謂貴矣,士之愿附者可謂眾矣,使鞏也不自別于其間,豈獨非鞏之志哉!亦閣下之所賤也。故鞏不敢為之。不意閣下欲收之而教焉,而辱召之。鞏雖自守,豈敢固于一邪!故進于門下,而因自敘其所愿與所志以獻左右,伏惟賜省察焉。
【上齊工部書】鞏嘗謂縣比而聽于州,州比而聽于部使者。以大較言之,縣之民以萬家,州數倍于縣,部使者之所治十倍于州,則部使者數十萬家之命也,豈輕也哉?部使者之門,授天子之令者之焉,凡民之平曲直者之焉,辨利害者之焉。為吏者相與就而質其為吏之事也,為士者相與就而質其為士之事也。三省鄰部之政相聞、書相移者,又未嘗間焉,其亦煩矣。
執事為部使者于江西,鞏也幸齒于執事之所部,其飾容而進謁也,敢質其為士之事也。
鞏世家南豐,及大人謫官以還,無屋廬田園于南豐也。祖母年九十余,諸姑之歸人者多在臨川,故祖母樂居臨川也,居臨川者久矣。進學之制,凡入學者,不三百日則不得舉于有司。而鞏也與諸弟循僑居之,又欲學于臨川,雖已疏于州而見許矣,然不得執事一言,轉牒而明之,有司或有所疑,學者或有所緣以相嫉,私心未敢安也。來此者數日矣,欲請于門下未敢進也。有同進章適來言曰:“進也。執事禮以俟士,明以伸法令之疑。適也寓籍于此,既往而受賜矣。”尚自思曰:鞏材鄙而性野,其敢進也歟?又自解曰:執事之所以然,伸法令之疑也。伸法令之疑者,不為一人行,不為一人廢,為天下公也,雖愚且野可進也。是以敢具書而布其心焉。伏惟不罪其以為煩而察之,賜之一言而進之,則幸甚幸甚。〈公世家南豐,因奉祖母居臨川。維時建昌隸屬撫州。祖塋廟祀在南豐,其后裔世居查溪。〉
【與撫州知州書】士有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其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及其心有所獨得者,放之天地而有余,斂之秋毫之端而不遺;望之不見其前,躡之不見其后;巋乎其高,浩乎其深,燁乎其光明;非四時而信,非風雨雷電霜雪而吹噓澤潤;聲鳴嚴威,列之乎公卿徹官而不為泰,無匹夫之勢而不為不足;天下吾賴,萬世吾師,而不為大;天下吾違,萬世吾異,而不為貶也。其然也,豈翦翦然而為潔,幸幸然而為諒哉?豈沾沾者所能動其意哉?其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豈惟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凡與人相追接、相恩愛之道,一而已矣。
若夫食于人之境,而出入于其里,進焉而見其邦之大人,亦人之所同也,安得而不同哉?不然,則立異矣。翦翦然而已矣,幸幸然而已矣,豈其所汲汲為哉?鞏方慎此以自得也,于執事之至,而始也自疑于其進焉,既而釋然。故具道其本末,而為進見之資,伏惟少賜省察。不宣。鞏再拜。
【與孫司封書】
運使司封閣下:竊聞儂智高未反時,已奪邕邑地而有之,為吏者不能御,因不以告。皇三年,邕有白氣起廷中,江水橫溢,司戶孔宗旦以為兵象,策智高必反,以書告其將陳拱。拱不聽,宗旦言不已。拱怒,詆之曰:“司戶狂邪!”四年,智高出橫山,略其寨人,因其倉庫而大賑之。宗旦又告曰:“事急矣,不可以不戒。”拱又不從。凡宗旦之于拱,以書告者七,以口告者多至不可數。度拱終不可得意,即載其家走桂州,曰:“吾有官守不得去,吾親毋為與死此。”既行之二日,智高果反,城中皆應之。宗旦猶力守南門,為書召鄰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宗旦怒曰:“賊!汝今立死,吾豈可污邪!”罵不絕口。智高度終不可下,乃殺之。
當其初,使宗旦言不廢,則邕之禍必不發。發而吾有以待之,則必無事。使獨有此一善,固不可不旌,況其死節堂堂如是,而其事未白于天下。比見朝廷所寵贈南兵以來伏節死難之臣,宗旦乃獨不與,此非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邪?使宗旦初無一言,但賊至而能死不去,固不可以無賞。蓋先事以為備,全城而保民者,宜責之陳拱,非宗旦事也。今猥令與陳拱同戮,既遺其言,又負其節。為天下者,賞善而罰惡;為君子者,樂道人之善,樂成人之美。豈當如是邪?凡南方之事,卒至于破十馀州,覆軍殺將,喪元元之命,竭山海之財者,非其變發于隱伏,而起于倉卒也。內外上下有職事者,初莫不知,或隱而不言,或忽而不備,茍且偷托,以至于不可御耳。有一人先能言者,又為世所侵蔽,令與罪人同罰,則天下之事,其誰復言耶!聞宗旦非獨以書告陳拱,當時為使者于廣東西者,宗旦皆歷告之。今彼既不能用,懼重為己累,必不肯復言宗旦嘗告我也。為天下者,使萬事已理,天下已安,猶須力開言者之路,以防未至之患。況天下之事,其可憂者甚眾,而當世之患,莫大于人不能言與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也。則宗旦之事,豈可不汲汲載之天下視聽,顯揚褒大其人,以驚動當世耶!宗旦喜學《易》,所為注有可采者。家不能有書,而人或質問以《易》,則貫穿馳騁,至數十家,皆能言其意。事祖母盡心,貧幾不能自存,好議論,喜功名。鞏嘗與之接,故頗知之。則其所立,亦非一時偶然發也。世多非其在京東時不能自重,至為世所指目,此固一眚。今其所立,亦可贖矣。
鞏初聞其死之事,未敢決然信也。前后得言者甚眾,又得其弟自言,而聞祖袁州在廣東亦為之言,然后知其事,使雖有小差,要其大概不誣也。況陳拱以下皆覆其家,而宗旦獨先以其親遁,則其有先知之效可知也。以其性之喜事,則其有先言之效亦可知也。以閣下好古力學,志樂天下之善,又方使南方,以賞罰善惡為職,故敢以告。其亦何惜須臾之聽,尺紙之議,博問而極陳之。使其事白,固有補于天下,不獨一時為宗旦發也。伏惟少留意焉。如有未合,愿賜還答。不宣。鞏頓首。
【再與歐陽舍人書】鞏頃嘗以王安石之文進左右,而以書論之。其略曰: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書既達,而先生使河北,不復得報,然心未嘗忘也。近復有王回者、王向者,父平為御史,居京師。安石于京師得而友之,稱之曰“有道君子也”,以書來言者三四,猶恨鞏之不即見之也,則寓其文以來。鞏與安石友,相信甚至,自謂無愧負于古之人。覽二子之文,而思安石之所稱,于是知二子者,必魁閎絕特之人。不待見而信之已至,懷不能隱,輒復聞于執事。三子者卓卓如此,樹立自有法度,其心非茍求聞于人也。而鞏汲汲言者,非為三子者計也,蓋喜得天下之材,而任圣人之道,與世之務。復思若鞏之淺狹滯拙,而先生遇甚厚,懼己之不稱,則欲得天下之材,盡出于先生之門,以為報之一端耳。伏惟垂意而察之,還以一言,使之是非有定焉。回、向文三篇,如別錄。不宣。鞏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