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考者,父歿之稱,然施于禮者,有朝廷典冊之文,有宗廟祝祭之辭而已。若不加位號,則無典冊之文;不立廟奉祀,則無祝祭之辭,則雖正其名,豈有施于事者?顧言之不可不順而已。此前世未嘗以為可疑者,以《禮》甚明也。今世議者紛紛,至于曠日累時,不知所決者,蓋由不考于《禮》,而率其私見也。故采于經,列其旨意,庶得以商榷焉。
【公族議】
天子之適子繼世以為天子,其別子皆為諸侯。諸侯之適子繼世以為諸侯,其別子各為其國之卿大夫,皆有采地。別子之適子繼世以食其采地,其族人百世宗之,此之謂大宗。其別子亦各仕于其國為卿大夫,其適子兄弟宗之,五世而止,此之謂小宗。蓋天子之適子繼世以為天子,其別子世為諸侯。諸侯之適子繼世以為諸侯,其別子各為其國之卿大夫,世食采地,皆傳于無窮。夫豈有服盡而絕其祿位,衣食嫁娶使之自謀者乎?非特如此也。昔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居五十三人,蓋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其可見者,則管、蔡、成阝、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邗、晉、應、韓、凡、蔣、邢、茅、胙、祭之屬是也。其稱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則周之近屬。其稱姬姓之國者四十人,則周之同姓而已。其爵命之,使傳國至于無窮,夫豈以服為斷乎?至于宗廟之數,天子七,諸侯五。而祭法,虞、夏、商、周郊祖宗,遠或至于數十世之上,亦皆未嘗以服為斷也。其推而上之,報本于祖宗,至不可為數,推而下之,廣骨肉之恩,至于無窮。蓋其積厚者其流澤遠,有天下之功者受天下之報,其理勢次序固然也。是豈可以拘于常見,議于錙銖之內乎?故服盡而戚單者,所以節人之常情,而為大宗小宗之數,安可以論帝者之功德,而為廣親親之法乎?昔武王克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唐虞之后,下車而封夏、商之后,其在異代,尚特顯之,其急如此。況受重于祖宗,推原功德之所自出,其可以天下之大,而儉于骨肉之恩,以不滿足海內之望乎?孟子曰:仁人之于兄弟也,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受之欲其富也。先王推是心以及于同姓之間,故有土分之,有民分之,有寶玉分之,有寶器分之。成王、康王之言曰:“吾無專享文、武之功,是皆無所不盡其厚,未有從夫略者也。”蓋《詩》“裳裳者華”,刺時棄賢者之類,絕功臣之世,而傳欒、、胥、原、狐、續、慶、伯,陪臣之族耳,其降在皂隸,叔向亦以為晉國之憂,況于帝者之功德與天地等,而可使七八世之子孫夷于閭巷之凡民乎?后世公族無封國采地之制,而有列于朝,有賜于府,是亦親而貴之、愛而富之之意也。其名書于宗籍者,繁衍盛大,實國家慶。有司雖費,非多于天下之國七十有一,而姬姓獨居者五十三人也。其亦求中以節之而已矣。顧令袒免以外毋與官,衣食嫁娶使之自謀,是亦不考于古矣,何其野于禮也。以世莫能辨,故作《公族議》,使好學者得詳焉。
【講官議】
孔子之語教人曰:不憤悱不啟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告也。孟子之語教人曰:有答問者。荀子之語教人曰:“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Γ。傲,非也。Γ,非也。君子如響。”故禮無往教而有待問,則師之道,有問而告之者爾。世之挾書而講者,終日言,而非有問之者也,乃不自知其強聒而欲以師自任,何其妄也!古之教世子之法,太傅審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少傅奉世子以觀太傅之德行而審喻之。則示之以道者,以審喻之為淺,故不為也。況于師者,何為也哉?正己而使觀之者化爾。故得其行者,或不得其所以行;得其言者,或不得其所以言也。仰之而彌高,鉆之而彌堅,德如是,然后師之道盡。故天子不得而召也,諸侯不得而友也,又況得而臣之乎?此伊尹、太公、子思、孟子之徒所以忘人之勢,而唐虞三代大有為之君所以自忘其勢也。
世之挾書而講于禁中者,官以侍為名,則其任故可知矣。乃自以謂吾師道也,宜坐而講,以為請于上,其為說曰:“必如是,然后合于古之所謂坐而論道者也。”夫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卿大夫,語其任之無為與有為,非以是為尊師之道也。且禮于朝,王及群臣皆立,無獨坐者;于燕皆坐,無獨立者,故坐未嘗以為尊師之禮也。昔晉平公之于亥唐,坐云則坐。曾子之侍仲尼,子曰參復坐。則坐云者,蓋師之所以命學者,未果有師道也。顧仆仆然以坐自請者也,則世之為此者非妄歟?故為此議以解其惑。
【救災議】
河北地震、水災,隳城郭,壞廬舍,百姓暴露乏食。主上憂憫,下緩刑之令,遣拊循之使,恩甚厚也。然百姓患于暴露,非錢不可以立屋廬;患于乏食,非粟不可以飽,二者不易之理也。非得此二者,雖主上憂勞于上,使者旁午于下,無以救其患、塞其求也。有司建言,請發倉廩與之粟,壯者人日二升,幼者人日一升,主上不旋日而許之,賜之可謂大矣。然有司之所言,特常行之法,非審計終始,見于眾人之所未見也。今河北地震、水災所毀敗者甚眾,可謂非常之變也。遭非常之變者,亦必有非常之恩,然后可以振之。今百姓暴露乏食,已廢其業矣,使之相率日待二升之廩于上,則其勢必不暇乎他為,是農不復得修其畎畝,商不復得治其貨賄,工不復得利其器用,閑民不復得轉移執事,一切棄百事,而專意于待升合之食以偷為性命之計,是直以餓殍之養養之而已,非深思遠慮為百姓長計也。以中戶計之,戶為十人,壯者六人,月當受粟三石六斗,幼者四人,月當受粟一石二斗,率一戶月當受粟五石,難可以久行也。不久行,則百姓何以贍其后?久行之,則被水之地,既無秋成之望,非至來歲麥熟,賑之未可以罷。自今至于來歲麥熟,凡十月,一戶當受粟五十石。今被災者十余州,州以二萬戶計之,中戶以上及非災害所被、不仰食縣官者去其半,則仰食縣官者為十萬戶。食之不遍,則為施不均,而民猶有無告者也;食之遍,則當用粟五百萬石而足,何以辦此?又非深思遠慮為公家長計也。至于給授之際,有淹速,有均否,有真偽,有會集之擾,有辨察之煩,厝置一差,皆足致弊。又群而處之,氣久蒸薄,必生疾癘,此皆必至之害也。且此不過能使之得旦暮之食耳,其于屋廬構筑之費將安取哉?屋廬構筑之費既無所取,而就食于州縣,必相率而去其故居,雖有頹墻壞屋之尚可完者,故材舊瓦之尚可因者,什器眾物之尚可賴者,必棄之而不暇顧。甚則殺牛馬而去者有之,伐桑棗而去者有之,其害又可謂甚也。今秋氣已半,霜露方始,而民露處,不知所蔽,蓋流亡者亦已眾矣。如是不可止,則將空近塞之地。空近塞之地,失戰斗之民,此眾士大夫之所慮而不可謂無患者也。空近塞之地,失耕桑之民,此眾士大夫所未慮而患之尤甚者也。何則?失戰斗之民,異時有警,邊戍不可以不增爾;失耕桑之民,異時無事,邊糴不可以不貴矣。二者皆可不深念歟?萬一或出于無俚之計,有窺倉庫,盜一囊之粟、一束之帛者,彼知已負有司之禁,則必鳥駭鼠竄,竊弄鋤梃于草茅之中,以游徼之吏,強者既囂而動,則弱者必隨而聚矣。不幸或連一二城之地,有χ鼓之警,國家胡能晏然而已乎?況夫外有夷狄之可慮,內有郊祀之將行,安得不防之于未然,銷之于未萌也!
然則為今之策,下方紙之詔,賜之以錢五十萬貫,貸之以粟一百萬石,而事足矣。何則?令被災之州為十萬戶。如一戶得粟十石,得錢五千,下戶常產之貲,平日未有及此者也。彼得錢以完其居,得粟以給其食,則農得修其畎畝,商得治其貨賄,工得利其器用,閑民得轉移執事,一切得復其業,而不失其常生之計,與專意以待二升之廩于上,而勢不暇乎他為,豈不遠哉?此可謂深思遠慮,為百姓長計者也。由有司之說,則用十月之費,為粟五百萬石;由今之說,則用兩月之費,為粟一百萬石。況貸之于今而收之于后,足以賑其艱乏,而終無損于儲亻待之實,所實費者,錢五鉅萬貫而已。此可謂深思遠慮,為公家長計者也。又無給授之弊、疾癘之憂,民不必去其故居,茍有頹墻壞屋之尚可完者,故材舊瓦之尚可因者,什器眾物之尚可賴者,皆得而不失。況于全牛馬,保桑棗,其利又可謂甚也。雖寒氣方始,而無暴露之患;民安居足食,則有樂生自重之心;各復其業,則勢不暇乎他為,雖驅之不去,誘之不為盜矣。夫饑歲聚餓殍之民,而與之升合之食,無益于救災補敗之數,此常行之弊法也。
今破去常行之弊法,以錢與粟一舉而賑之,足以救其患,復其業。河北之民,聞詔令之出,必皆喜上之足賴,而自安于畎畝之中,負錢與粟而歸,與其父母妻子脫于流轉死亡之禍,則戴上之施,而懷欲報之心,豈有已哉?天下之民,聞國家厝置如此恩澤之厚,其孰不震動感激,悅主上之義于無窮乎?如是而人和不可致、天意不可悅者,未之有也。人和洽于下,天意悅于上,然后玉輅徐動,就陽而郊;荒夷殊陬,奉幣來享;疆內安輯,里無囂聲,豈不適變于可為之時,消患于無形之內乎?此所謂審計終始,見于眾人之所未見也。不早出此,或至于一有桴鼓之警,則雖欲為之,將不及矣。
或謂方今錢粟恐不足以辦此。夫王者之富,藏之于民,有余則取,不足則與,此理之不易者也。故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蓋百姓富實而國獨貧,與百姓餓殍而上獨能保其富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故又曰“不患貧而患不安”,此古今之至戒也。是故古者二十七年耕,有九年之畜,足以備水旱之災,然后謂之王政之成。唐水湯旱而民無捐瘠者,以是故也。今國家倉庫之積,固不獨為公家之費而已,凡以為民也,雖倉無余粟,庫無余財,至于救災補敗,尚不可以已,況今倉庫之積,尚可以用,獨安可以過憂將來之不足,而立視夫民之死乎?古人有曰:“剪爪宜及膚,割發宜及體。”先王之于救災,發膚尚無所愛,況外物乎?且今河北州軍凡三十七,災害所被十余州軍而已。他州之田,秋稼足望,今有司于糴粟常價斗增一二十錢,非獨足以利農,其于增糴一百萬石易矣。斗增一二十錢,吾權一時之事,有以為之耳。以實錢給其常價,以茶Η香藥之類佐其虛估,不過捐茶Η香藥之類,為錢數鉅萬貫,而其費已足。茶Η香藥之類,與百姓之命孰為可惜,不待議而可知者也。夫費錢五鉅萬貫,又捐茶Η香藥之類,為錢數鉅萬貫,而足以救一時之患,為天下之計,利害輕重,又非難明者也。顧吾之有司能越拘攣之見,破常行之法與否而已。此時事之急也,故述斯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