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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七月

  • 雪鴻淚史
  • 李修行
  • 9292字
  • 2015-12-26 19:17:31

余行時曾與梨影約,彼此別后通函,必如何可免為家人窺破。后知崔翁老邁不治事,米鹽瑣屑,從不過問。如有外來函牘,由梨影代閱,需復者,則請命于翁而已。所以一緘詩訊,不妨直達香閨,無慮旁落他人手中也。若彼欲通函于余,則萬難直遂,須用他種秘密傳遞之法。繼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靜庵。靜庵為余至友,情逾手足,春家僅一弱妹,余無他人,囑渠轉達,可無失事之虞。故前日之雙履一箋,即由靜庵處轉遞而至。靜庵為他人作寄書郵,初未知寄者為誰,而此葛履五兩,乃制自摻摻之手,而為美人之貽也。至余之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蓋以靜庵交好,殊非外人,無事不可與言,且渠亦失意情場者,若知之必將動其惺惺相惜之情,而為余陪掬傷心之淚也。今日午后,余獨坐書室,頗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則靜庵也。靜庵此來,意頗不善。彼蓋亦以前次郵遞之品,突如其來,茍無別因,何必多此一轉,以是懷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實。讀見余神惘之狀,十分中已參透其六七,含笑詰余。

余語之曰:“良友,此事余殊無意秘君。但此間非可語之地,奈何?”靜庵曰:“久不與子偕飲,今晚同往對山樓覓一醉何如?”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與之俱出。既登酒樓,呼杯共酌。靜庵復申前請。余即悉傾胸中之隱,且飲且談,聲淚俱下,不覺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靜庵憮然有間,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誤人也!以子之才,當求世用,文章華國,懷抱傷時,勉我青年,救茲黃種,急起直追,此其時矣。奈何惹此閑情,灰其壯志。君不自惜,我竊為天下蒼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場也。”余曰:“子責我固當,然人孰無情,何以處此?子今日與余侃侃而談,深恐余之不悟。猶憶三年前與蓉娘喁喁泣別時,我亦勸子不得耶?”蓋靜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詩,與靜庵有嚙臂盟,唱酬之作殊伙。風波歷盡,娶有日矣,為強有力者奪去。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靜庵引為終身之恨,至今猶鰥也。

當時靜庵聞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烏可以例子今茲之所遇!”余曰:“否。人雖殊而情則一。子與蓉娘情愫,固自不薄。我今重提君之舊事,不過借以證明人生到此關頭,當局者胥不能打破。子歷劫之余,情灰寸死,一聞人之身陷情關,知將蹈已覆轍,宜有此警告之語。然子當日與蓉娘之繾綣,余固目擊之。即兩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詳。猶憶得有一夕子醉后傷情,伏枕大慟,傾淚如潮。蓉娘聞之,親臨撫慰,止君之哭,待君入睡始去。子次日賦四律紀其事。余一字未忘也。”

因吟曰:

一度持觴一斷腸,醉時慟哭醒時忘。

牽衣哽咽悲難語,拂袖微近覺香。

疊就錦衾還昵枕,付將銀鑰教開箱。

雙生紅豆春風誤,枉費殘宵夢幾場。

枕函低喚伴無聊,多謝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鳳,驚回燈影見鸞翹。

洗空心地歡難著,蹴損情天恨怎消。

離別太多歡會少,倍添今夕淚如潮。

剩有癡心一點存,悲歡離合更休論。

繁花雨后憐卿病,亂絮風前托我魂。

難制惡魔撓險計,剩拋血淚報深恩。

青衫檢取明朝看,無數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許暗中憐,不斷情絲一線牽。

西鳥有生同聚散,春蠶到死總纏綿。

多愁紫玉空埋恨,誰覓黃金與駐年。

安得掃除煩惱劍,一身飛出奈何天。

吟畢,靜庵笑曰:“子記憶力佳哉!”余曰:“君詩我記得者甚多,不僅此也,還憶有一次子與蓉娘,因讒傷和,后經剖明心跡,言歸于好,子亦賦四律紀之。其詩哀艷刻深,直入次回之室,余最愛誦。”因復吟曰:

時刻風波起愛河,讒唇妒眼似張羅。

相思無力吟懷減,孤憤難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惡,夢回子夜怕聞歌。

歡愁滋味都嘗遍,心鐵難教一寸磨。

酒醒衾單了不溫,囚鸞誰與致存存。

魂牽重幕輕難系,影失孩燈暗愈昏。

蛺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險向月中奔。

情深緣淺癡何益,畢竟三生少舊根。

偶戲何須太認真,心期一載百年身。

玉臺有恨堆香屑,銀燭無言照淚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緒試嬌嗔。

反因青鳥傳訛信,又得身前一度親。

隔絕歡蹤夢化灰,斷云一片鎖陽臺。

微詞著處偏生惱,怨臉回時得暫偎。

紅豆悔教前世種,翠蛾終肯為郎開。

可憐淚似黃梅雨,一陣方過一陣來。

吟未竟,靜庵止余曰:“可矣。此種詩當時自謂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余已刪棄,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為者?”余視靜庵,言雖出口而淚已承睫,則他顧而笑曰:“時非黃梅,何陣雨之多也?”既復謝曰:“我戲君,無故撥君舊恨,良不當。顧君亦無事強作態,實則君之情固癡于我者,則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靜庵急曰:“我何嘗癡?當時逢場作戲,未免有情,事后即如過眼浮云,了無礙。子僅記此數詩,亦知我尚有懺情十律之作乎?”

余曰:“子之懺情詩,吾亦見之。雖不能盡憶,而沉痛之句,今亦猶能背誦。如曰:‘百喙難辭吾薄幸,三年終感汝多情。’又曰:‘事從過后方知悔,癡到來生或有緣。’子詩中不嘗有是語耶?今生不了,癡到來生,其癡至矣。而今顧自謂不癡,謂非欺人之語而何?”靜庵啞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辯,茲且談君事。夫我癡矣!人之所以償我癡者亦見矣。苦海沉淪,有何佳境?子固不癡者,殷鑒不遠,何為步我后塵,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頭之難,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則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著情緣,便爾不能自脫?大約上帝不仁,慣以此情之一字,顛倒眾生之心理,特構此離奇苦惱之境以待。余之自陷,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即君與蓉娘之情事,當日亦豈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艷,都是斷腸種子。而我與君乃不幸而先后與此斷腸種子為緣,一擔閑愁,行與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從得諉卸之地耶?”

靜庵曰:“然則君今癡矣,癡且甚于余矣。裙釵禍水,良非虛語。古今來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誤平生者,則亦何責于爾我。然如余者,無才厭世,生終無補于時,即撓情喪志,郁郁以終,亦何足恤!如君則胡可與我比?英才碩學,氣蓋人群,異日者得時則駕,投筆而興,為蒼生造福,為祖國爭光,匪異人任也。茲當鵬程發軔之始,便以兒女情懷,頹落其橫厲無前之壯氣,情場多一恨人,即國家少一志士。今我所望于君者無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將此情擴而大之,以愛他人者愛其身,以愛一人者愛萬人,前程無量,何遽灰頹!君今所遇,可謂之魔。腳跟立定,則魔障自除。蓋喁喁兒女之情,善用之亦足為磨勵英雄之具。惟貴乎徹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當。然君固愛我,且為過來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顧我今亦悟矣,茲事不久當有結果。雖癡無已時,而情有歸宿,則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誤,屢以男兒報國為言,向余東指,勸駕情殷,又知余貧,或無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腸,婆心俠骨,巾幗中所無也。愧我駑駘,望塵莫及。頻年抑塞,壯志全消。加以遇合離奇,情緣顛倒,傷春惜別,歌哭無端,悲己憫人,精神易損。白太傅贈詩潯妓,固老大之堪悲;韓熙載乞食歌姬,亦傷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覺得一身如贅,萬念都灰,更何心此支離破碎之河山耶?”靜庵離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紅拂之流,能于風塵中識佳士者也。果爾則君淪落半生,獲斯知遇,尚復何求?而贈珠有意,投杼無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癡戀復奚為者?從此盡鏟有情之根,自圖不世之業。凌煙閣上,得識姓名,離恨天中,別開生面,豈惟好男兒所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君倘有意乎?”

余聞言,惟含淚連點其首,竟不能答一語。靜庵又曰:“察君之意,類有所躊躇而未決。君頃言此事將有結果,所謂結果者,又何說乎?”余爽然曰:“我忘未語君,君亦不必慮我。我為若人所感,誓不為命鴛鴦,行目作換巢鸞鳳矣。”因以筠倩姻事語之。靜庵聆言,撫掌曰:“妙哉此計!女陳平良不愧也。既報君癡,復償君恨。轉移之頃,而缺陷之事,已美滿無倫。若人為君,洵可謂情至義盡。君于若人,萬不可負彼苦心,而虛彼期望。”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膩友而得嬌妻,書生艷福,信不淺哉!我當為君浮一大白。”言次,舉杯引滿而立之。

余見靜庵作此態,乃回憶余兄初聞是事時,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贊成之表示。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此種委屈求全、別枝飛上之行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即強勉而行,亦屬終身抱憾。而旁觀者聞之,每以為可賀,亦不可解者也。乃止靜庵曰:“君醉耶?風狂乃如許,我以君為良友,故示君以實。君亦潦倒情場者,個中甘苦,寧不共嘗,胡不為同病之憐,而亦作隨聲之和?君尚如此,舉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懷,又復誰可告語?我欲效古靈均,拼汩羅之一擲矣。”

靜庵擲杯嘆曰:“子以我為不諒耶?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我豈不識君心所在?然情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鐘情人,都無良結果,況君之所遇,尤屬例外。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趨于此途而不得。春蠶心死,劈開同繭之絲;雛鳳聲清,別譜求鳳之調。是何不慊,有甚為難!蓋以情言,以義言,此事胥不能免。若人已思之爛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且情也者,無形中結合之物,本不以塵世上木形骸之離合而為增減。君既心乎其人,則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其余未凈之塵緣,即為人生應盡之責,無可逃避。一家雖微,猶有國在。時局艱難,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彼蒼與人以頂天立地之身,豈專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見之不廣也!”

靜庵言時,頗極慷慨激昂之狀。余微頷而笑曰:“最誠然矣。然我聞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固見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春歸一夢,鰥以三年,隔江桃葉,已無再見之期。小圃梅花,直有終焉之概,是又何說以自處耶?”靜庵撲嗤一笑曰:“諾。吾將娶矣。”因相與極歡而散。

余與靜庵一席話,不可作尋常朋友謔浪之調。蓋靜庵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瀝膽,無不可以相示,其所言愛我至切,純為肺腑深談,不類皮膚慰藉。我頑不如石,豈竟有頭終不點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無一不聰明絕世,而一惹情絲,則聰明立變為懵懂,往往勸人易而自勸則難。

彼靜庵者,非多情種子耶?當彼與蓉娘死生訣別之際,十分眷戀,一味悲哀。我亦嘗以忠告之言進,而彼顧處之漠然,曾不能動其毫末。今我墮情網,彼即以昔之勸彼者轉而勸我。我雖感其誠,而心乃愈苦,覺其言愛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設身處地,大略相同。信乎難乎其為當局矣。今而知情之一字,實為鑒人靈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則已,一中其毒,即終身不能自救,至于聰明銷盡而不覺,事業摧殘而不惜。即或惕于大義,不敢為過激之舉,受家庭之責備,為親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軀體,不過如傀儡之隨人布置。而此心之隨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萬劫不復。質言之,凡傷心人之懷抱,決無可以解勸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倫之大義,障此泛濫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當負之責,佛門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為蒙首欺人之舉。非然者,一經挫折,便棄身家,孽海茫茫,不知歸路。蕓蕓情界眾生,寧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歲序如流,不為愁人少駐,越兩日而河鼓天孫歡會之期已屆。天上有團之喜,人間無晤聚之緣。對此佳節,彌增忉怛,思而不見,我勞如何,此真所謂人似隔天河也。遙想梨影此夕,畫屏無睡,臥看雙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其亦與小姑稚子,陳瓜果,供蛛盒,仿唐宮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憶李三朗、楊玉環長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婦婦,世世生生。懷人天末,情動于中,不覺悵望銀河而亦有所默祝乎?余念及此,又憶起余之兒時情事矣。余方髫齡,曾與學友數人,共賦七夕。諸友皆作纏綿綺麗之詞,余竊非之,成詩云:“烏鵲填河事有無,雙星未必戀歡娛。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風耕織圖。”

諸友見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無是說。詩人即景成吟,聊以寄興,更何容辨其有無。而子乃作此嘔人之腐語,煞風景,煞風景!”后諸詩上之余父。余父獨取余所作者為冠,并獎勵之,謂:“詩以言志,髫齡思想若此,將來必非脂香粉澤恨綺愁羅中人物也。”噫!今則何如,一樣七夕,而前后之觀感大異。昔之怪三郎者,今且與三郎互表同情矣。余父之言,卒乃不驗。甚矣人之一身!己亦不能自主,思想恒隨境遇為轉移,而情感之生,每出于不知不覺之中,殊無術足以自閑。人生斯世,而為靈物,豈得謂之福哉?然三郎癡情,雙星感之,余之癡情,雙星亦得而感之歟?是未可知。他生未卜此生休。誦唐人馬嵬坡詩,能不對此沉沉之遙夜,天高地回,結想茫茫,數盡更籌,下無邊之涕淚耶?一年之中,惟初秋氣候最適人意。于時炎威盡退,清光大來,心頭眼底,正不知有多少塵氛為之蕩滌。然而人事顛倒,哀感之貯于心者,已凝結成團,推之不去。即值此涼秋亢爽,亦無殊盛夏蘊隆,到眼秋光,都化作愁云一片。

宵來望月,涼蟾撥水,照徹詩心。游神清虛,一空塵障,若絕無粘滯于胸中者。既而徘徊就枕,冷簟如冰,夜簌騷然,靜中入耳。寒咽露,發感時之哀音;病葉驚風,作辭枝之怨語。剎那之頃,而嬲嬲愁魔,又為喚起。輾轉終宵,恨秋曙之遲矣。不幸而雨雨風風,叫囂竟夜,則一枕凄涼,更覺萬愁如海,震蕩靡定。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個中情味,堪乎不堪?想具有傷秋懷抱者,靡不同余之凄悒無歡也。而當此秋愁無賴、萬難排遣之時,天際鴻音,忽焉雙至,蓋一則個儂詩訊,一則開學報告也。拆函閱之,其第一箋為補送別四首。句云:

積雨連朝溪水生,吳門歸棹鏡中行。

扁舟一葉人無幾,滿載離愁也不輕。

別夢依依廢曉妝,一心祝汝早還鄉。

出門不見帆開處,歸去空房獨自傷。

憶罷來時憶去時,來來去去總相思。

揚帆孤客無吟伴,只有瀟湘枕上詩。

錦箋疊疊貯瑤囊,鴻去痕留跡尚香。

讀罷留行詩六首,酬君清淚兩三行。

再閱第二箋,為《暑后懷人》八絕,蓋得余病訊后之作也。

忽得癡郎字數行,為儂憔悴病支床。

含情欲寄相思曲,只恐郎聞更斷腸。

了盡塵心懺盡癡,小窗獨坐自追思。

金釵折斷渾閑事,翻累他人悵后時。

信誓情深我實悲,刺心刻骨恨無涯。

不須更說他生話,便到他生未可知。

終日顰眉只自知,想思最苦月明時。

闌干獨立應難說,此景人生幾度支。

能結同心不合時,池塘夜夜嬌姿。

從今不更留荷種,免對鴛鴦有所思。

悵望銀河別有天,涼風陣陣到窗前。

今宵看月情難遣,卻笑娥也獨眠。

一番好夢五更天,若有詩魂繞枕邊。

愧我情癡神竟合,如膠似漆伴君眠。

當初弄筆偶相憐,別后離懷各一天。

聞病頓添愁百結,祝郎風貌總如前。

情詞頑艷,意緒纏錦。七字吟成,芳心盡碎。一番病耗,又驚我玉人不少矣。更閱校中來函,知開學之期,為七月二十日。計時余尚未能成行,不如先以書復梨影,免得渠望穿秋水也。書詞如下:蘭緘遙賁,喜鵲先知。剖而讀之,深感愛意。又復浣誦佳篇,只有深愁一味,離恨千絲,字里行間,呼之欲出。一領舊青衫,又把新痕濕透矣。嗚呼!情癡哉兩人也,情苦哉兩人也。方兩人之初遇也,偶然筆健,不類琴挑。兩首吟蘭之草,許結同心;一枝及第之花,不堪回首。斯時也,兩人之情,尚在若離若合之間。繼而一語傾心,雙方刺骨。我有孤棲之誓,卿有始終之言。從此簾外衣香,花間吟韻。春光別去,我不無寫恨之詩;燕子飛來,卿亦有傳情之作。斯時也,兩人之情,正在難解難分之際,無如破鏡難圓,斷釵莫合。秋娘老矣,杜牧狂哉。名士沉淪太早,如許傷心,美人遲暮偏逢,空悲薄福。于是淚雨不晴,疑云漸起。情關一入,永無出夢之期;苦海同沉,不作回頭之想。猝集惡魔,難免一誤再誤;痛揮冤淚,不知千行萬行。斯時也,兩人之情,雖在多誤多疑之時,已入極至極深之境。無何榴火齊明,萍蹤難駐。昔作他鄉游子,今為客路騷人。一聲珍重,萬語叮嚀。此后卿住空閨,我歸故里。南浦魂銷,只余草色;西樓夢斷,不見玉容。伴此藥爐茶灶,病忽淹纏;傳來錦字瑤箋,情尤宛轉。六月之約已虛,一面之緣莫卜。醉花樓中,臨風灑淚;夢霜閣里,對月愴懷。癡莫癡于此矣!苦莫苦于此矣!溯自春后相逢,旋于夏初賦別,才覺風清荷沼,忽悲月冷豆棚。為日無多,傷心已極。即令崔護重來,人面尚依然于此日;只恐劉郎再到,風情已大減于曩時。傷哉傷哉!燕子樓中,孤影照來秋月;桃花源里,落英誤盡春風。文君未必無心,司馬何曾有福。羅敷有夫,莫戀花殘月缺;中郎有女,不妨李代桃僵。強解同心之結,別栽如意之花,無可奈何,殊非得已矣。

嗟嗟!子綠陰濃,今世之情緣已錯;天荒地老,來生之會合何時?溪水不平,吳山蹙恨。夢霞心死,梨影神傷。卿意云何?我辰安在哉?歸后早將私意,上訴高堂。白頭解事,諾已重乎千金;紅葉多情,功不虧夫一簣。只此佳耗,可慰遠懷。乃者涼風幾陣,報道新秋;長笛一聲,催人離思。不用三年之艾,病榻已離;再遲十日之期,吟鞭便起。人原前度,緣又今番。視我容顏,為誰憔悴?埋香冢在,淚跡可尋。素心人來,詩盟再續。為時非遠,稍待何妨?絕句四章,聊以奉答。之意,筆豈能宣。

為憐薄命惜殘春,我豈情場得意人。

回首幾多煩惱事,一生惆悵悔風塵。

傾心一語抵知音,愁病奄奄直到今。

幾幅新詩兩行淚,燈前如見美人心。

黃葉聲中夜雨時,錦箋寫不盡相思。

可憐夢斷魂飛處,枕淚如潮卿未知。

情緣誤盡復何求,壯志全消也莫酬。

只有空門還可入,芒鞋破缽任云游。

七月中元,俗亦呼為鬼時節,各地多有賽會建醮放焰口之舉。人為鬼忙,滋可笑怪。而值此時節,往往天氣釀陰,陽烏匿而不出,凄風惻惻,零雨,以點綴此沉沉之鬼世界。蓋入秋以來第一種傷心時候也。在此天愁日慘之中,余之家庭幸福,亦于以告終。余兄得閩中故友函招,定于二十一日赴滬,乘海輪入閩,匆匆整理行裝,安排車馬,家中驟現不靖之象。而余于別人之先,先為送別之人矣。湘中多志士,余兄頻年浪游,足跡不離彼土,得與諸賢豪交接,盡知世界大勢,痛祖國之沉淪,民生之涂炭,非改革不足以為功,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今已名列同盟,共圖大舉。

此次入閩,蓋應某軍署中某友所招。友亦湘中同志,占某署中重要位置,招余兄往,蓋有所企圖也。余兄在外所為,于家中未嘗宣布。臨行之際,余獨送兄至舟中,乃密為余道之,且慷慨言曰:“時局至此,凡在青年,皆當自勵。以吾弟才華氣概,自是此中健者。阿兄早深屬望。今春書勸吾弟辭家出游,本欲藉此以磨煉弟之筋骨,增進弟之閱歷,開拓弟之胸襟,為將來奮發有為之地。不意此次歸來,知弟一出家庭,便投情網,英姿未改,壯志全非,反不如在家養晦。不見可欲,即無所增長。而少年固有之精神,或不至消磨至此。阿兄實深惜之,惟以茲事重大,恐驚老母,故遲遲不為弟言。今將行,乃不能復忍。弟須知人生在世,當圖三不朽之業。而立功一項,尤須得有時機,不可妄冀。今時機已相逼而來,正志士立功之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蓋以身與家較,則家重而身輕;以家與國較,則國重而家輕。男兒以報國為職志,家且不足戀,何有于區區兒女之情而不能自克?吾弟勉矣,從此排除雜念,收拾放心,愛惜此身,以待世用。一席青氈,本非驥足發展之地。今年已耳,明春如有機緣,當令吾弟至海外一游,一面灌輸學識,一面與會中同志接近,為立足進身之基。改革之事,此時尚在經營期內,時機未熟,萬難妄動,最速亦當俟至一二年之后。在此期內,正足為吾弟前途進取之預備。姻事一層,老母已允,便為無上幸福,亦屬應盡義務。此外情田葛藤,都宜一力斬盡,莫留殘株余蒂于心胸。蓋男兒生當為國,次亦為家,下而至僅為一身,固已末矣。矧復為情網牽纏,不能自脫,至欲并此一身而棄之,則天地何必生此才,父母何必有此子,即己亦何必有此想。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言盡于此,行矣再見。”

余聞此發聾振聵之詞,不啻棒喝當頭,心乃大動。時余兄已送余至船頭,臨風小立,俯視江流,慨然有感,即指而誓之曰:“弟獨非男兒哉,自茲以往,所不苦心忍性,發揚振厲,如阿兄今日之言者,有如此水!”言已,即蕭然登岸。余兄亦撥棹逝矣。踽踽歸家,回思余兄贈別之言,乃與日前靜庵醉后之語,同一用意。此種思想,本亦為余腦筋中所有,男兒抱七尺軀,有四方志,為國為家,均分內事。奄奄忽忽,與草木同腐者,可恥也。惟是人之志氣,每隨境遇為消長。余自有生以來,常回旋于此惡劣境遇之中,致少年銳進之氣,常如錐處囊中,悶不得出。今且摧折殆盡,厭世之念漸深,而傷心之事未已。自問此生,會當于窮愁潦倒中了之矣。曩者梨影不嘗以東渡之言勸我乎?彼之勸我,亦正與余兄、靜庵之意相同。余不自惜,而人均為余惜之。余實自棄,于人何尤!天降大任,行拂亂其所為,古來英杰,恒從困苦中磨煉而出。余今茲所遭拂逆,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故為自棄若此?前塵已杳,來者可追。且責我者都為愛我之人,而梨影亦其中之一。余于梨影,自問實無以償其愛。只此一端,或即所以償之之道乎?生平運命,百不如人,惟此一點勇往之血氣,則固有諸己者。一旦奮發,或尚不至如駑駘之不能加以鞭策,而終必有以償余之愿望。

今姑少安,事至山窮水盡,無能自全,則志決身殲,孤注一擲,終當于槍煙彈雨中,尋余身結果之所在,不較勝為困死情場者之庸庸無價值乎?余志之,余志之矣。余兄行后,余母未免減歡,諸人亦各惘惘若有所失。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數日,藉慰家人。至二十八日,始宣告成行。蓋此時距開校日已一星期,勢不能再延矣。旬日之間,兩番離別,方余兄弟歸來之時,固已預料其有此。在他人猶能自遣,余母老境頹唐,曾不能久享家人團聚之樂,一月之光陰甚迅,而膝下雙雛又次第分飛,不見蹤影,忽悲忽喜,何以為懷。父母在,不遠游。思之思之,吾輩良有愧于此言也。而此次老母臨行之囑,尤諄誡至再,刺刺不可驟止。蓋以洞矚余之隱衷,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顧慮。一念及余客中之苦,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緣,勢既不能止余勿行,心又不忍舍余竟去,則惟有將此盡情誥誡之言,為深憂乎?余思至此,心腑蕩然,空無所有,直欲與此艇以終身,不復再履塵世。而轉念之頃,乃復嗒然若喪,蓋似此生涯,人人能辦到,卻人人不能想到;人人能想到,卻又人人不能辦到。塵緣擾擾,欲海沉沉,一入其中,不可復出,則誠無如何耳。晚餐既罷,舟子為余鋪設衾枕,囑余早睡,既而自去,不脫蓑衣,甜然入夢。余復出艙,立船頭遠眺。時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彎涼月,徐渡橋欄。橋影弓弓,倒映波心,清可見底。睡魚驚躍,微聞唼喋之聲;螢火兩三,飄舞于岸旁。積草之上,若青磷之出沒。俄而月上樹梢,巢中老鴉,見而突起,繞枝飛鳴,良久始已。遠望長天一色,明凈無塵,惟有樹影成團,東西不一,作墨光點點,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圖畫。似此清景,人生能有幾度?而忍以一枕黃粱辜負之乎?兩岸人家,闃焉不聲。回矚兩舟子,月明中抱頭酣眠,鼾聲乃大作。蒼茫獨立,同余之慨者何人?若輩舵工水師,生長江鄉,此種風景,固習見之。習見則不以為奇,且亦不能識其趣。吾輩能識其趣者,又不能常見。此無邊之風月,真實之山水,所以終古少知音也。蘇子瞻《石鐘山記》固亦嘗致慨于此矣。玩賞久之,又不期對月而思及老母。今晨余別母出門之際,天猶晴朗,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無情之風雨。余固飽嘗顛頓之苦,余母懸念行人,應亦心魂為碎。此時月到中天,人遙兩地,當必有摩挲老眼,對此清光,耿耿不能成寐者。嗟乎余母!亦知兒亦在此山橋野店之間,望月而思母耶?

思至此,不覺清淚浪浪,與宵露俱下,潑面如冰。夜深寒重,不能復禁,則長嘆歸艙,出懷中日記簿,就燈下記此一日中變幻之風波、復雜之情緒。此日記簿余挾之以行,意將俟達彼都后,再志鴻泥,不圖先在此夜半孤舟中,走此閑筆。書成,更附一詩于后,以寫今夕之狀況。時篷背露華,正盈盈如瀉珠也。

日暮扁舟何處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螢粘草秋先到,宿鳥驚人夜尚飛。

寒覺露垂篷背重,靜看月上樹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夢,萬里滄波愿盡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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