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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八月

  • 雪鴻淚史
  • 李修行
  • 7714字
  • 2015-12-26 19:17:31

次日十一時許,舟抵螺村,泊于崔氏莊門之外。攜裝入室,風景不殊。崔翁聞余至,支筇來視,言笑極歡。俄呼家人具餐,相與進膳。嘉賓賢主,重與留連,顧獨不見鵬郎,并秋兒亦杳然,怪而問之。翁曰:“昨日阿鵬偕母,為秦家邀往觀燈,秋兒亦隨去,大約今晚當歸耳。”問:“何燈?”曰:“此鄉人循例之舉也。每歲秋初,鄉之人必醵錢敬神,以祈豐稔,懸燈設樂,以五日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無宵。一村盡是閑人,滿望皆成麗景。今已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來甚巧,猶得一與斯盛。惜老夫年邁,游興已衰,未能追陪作長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當往一觀,以識此間之人情風俗。”坐談良久,崔翁意頗倦,即辭入內,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門赴校。時校中放燈節假已數日矣。見杞生,寒暄矣,鹿蘋亦至,絮絮問別后事,意至殷勤。蓋鹿蘋愛余甚深,見余容悴,不覺問訊之殷也。杞生有言,鮮與余合,旋自引去。盤桓至晚,鹿蘋命校役設飲,具酒杯重把,談興轉濃,既而薄醉,聞市聲一片,震耳如雷。鹿蘋曰:“六街燈上矣,曷往觀乎?”余曰:“諾。請與子偕。”于是舍酒而飯。既醉且飽,攜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燈市。所謂燈市者,范圍甚狹,一覽易盡,且燈式古陋,亦無足觀。而游人來往,蟻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窮鄉得之,已為極繁華之景象矣。余所以來此者,意不在于燈,蓋聞崔翁言,梨影已偕鵬郎赴秦氏之招,再見之緣,或在今夕。乃鼓余興,躑躅街頭,冀于萬燈光下,一睹仙姿耳。無何,行經秦氏之居,臨街有樓,樓頭笑語,如群鶯亂囀,聲聲入耳。余遙立而望之,憑檻以觀者,都為秦氏之宅眷。而珠圍翠繞之中,有一女郎,縞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艷,亭亭獨立于千紅萬紫中者,則梨影也。

余見梨影前后不過數次,此次藉燈光之力,逼視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興闌珊,一縷愁痕,緊蹙眉際,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雖隨人語笑,對景留連,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與人一樣有歡腸也。再視其旁,則鵬郎亦在,指點喧嘩,不改癡憨故態。余偷覷良久,梨影若有所覺,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睞,四目互射,久久不離,若有萬語千言,藉此目光線以為傳遞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鵬郎作耳語。鵬郎突起,下視行人,作尋覓狀。余急隱身入叢中避之。移時再視,則人影已渺,余亦盡興,乃與鹿蘋分道自歸。余歸時才交二鼓,鵬郎已候于門次,知梨影既見余,挈鵬郎先歸矣。余入門,鵬郎牽衣從諸后,且行且問曰:“先生遲至今日始來,乃累人盼欲死。頃阿母謂見先生于燈市,胡我乃遍覓不得也?”余漫應之。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則秋兒奉命而為此也。鵬郎見余,狀殊歡躍,喃喃問余在家何病,病幾時,曾服何藥,今愈復幾時,逐層追詰,乃不覺其言之煩。余一一告之。鵬郎曰:“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蓮一枝,阿母以為佳兆,殆應在筠姑。惜遭暴雨,才開即折。先生前約荷花生日來吾家,后聞因病阻行,乃令我掃興。今惟留得碎蓋幾張,殘莖數本耳。”

余曰:“枯荷自佳,昔人詩曰:‘留得枯荷聽雨聲。’蓋亦添愁之資料也。”鵬郎曰:“先生欲聽此雨聲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余曰:“否。我惟厭聽此碎苦之雨聲,故前語汝囑汝母將芭蕉剪去,忍聽彼猛雨殘荷,一聲聲打入心坎耶。”鵬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為然。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繼復與余瑣瑣談家事,語至無倫。余不耐聽,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歸寢,我倦亦欲眼矣。”隨書六絕付之。

尋樂追歡我未曾,強扶殘病且攜朋。

愁心受盡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燈。

繁華過眼早相忘,今日偏來熱鬧場。

不為意中人悵望,客窗我慣耐凄涼。

萬燈頃刻放光明,逐隊行人喜氣迎。

滿耳笙歌聽不盡,一時都作斷腸聲。

叮嚀千萬早登程,猶記當時別爾行。

盼到相逢難一語,最無聊是此時情。

依依泣別我歸吳,兩處懷人淚盡無。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憐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聞說卿將買棹尋

(亦鵬郎語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燈節已逝,校中續假一日,以資休息。書齋無事,為鵬郎溫理舊課,較前大進,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來《觀燈》六絕。

病容瘦損愈何曾,客里扶持少舊朋。

遲起早眠須自愛,夜寒莫再伴風燈。

一從久別兩難忘,此夕無端聚一場。

心自分明身自遠,空教癡望各凄涼。

燈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絲一線迎。

聽到笙歌心更怯,幾疑又作別離聲。

游人如蟻滿前程,有客低頭獨緩行。

一樣良宵來趁節,如何哀樂不同情。

蝶枕蘧蘧夢入吳,人間此境有還無。

芳心爭不成灰死,視此池荷蕊早枯。

涼風颯颯月沉沉,此后詩盟好再尋。

心血嘔完情草在,寶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際,未及與靜庵握別,今日得其來書,殷殷垂訊,累三四紙,蓋猶是前日苦勸之意,恐余為再來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轍而為是警告也。牘尾附詩二律,題曰《所聞》,錄之日記,永志良友之多情爾。

落拓江湖欲絲,尋春更比古人遲。

虛憐蕊意教鶯遞,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來殘夢里,好花偏誤已開時。

繡襦同抱還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臺何處著行云,木筆花前酒強醺。

香草多情憐楚客,金徽無力怨文君。

芙蓉自綰同心佩,蘭天教竟體芬。

他日畫眉明鏡底,暗中惆悵為誰分。

《石頭記》為言情極作,余幼時即喜誦之,其后漸解吟詠,戲將書中各人事跡,系以小詩,積久遂成卷帙,題曰《紅樓影事詩》,即梨影攜去者也。余識梨影,實間接以此書為介紹,蓋無此書則余無此詩,無此詩則決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后梨影借閱此書,余口占贈之,有“今朝付與閨中看,誤盡才人是此書”之句,蓋紀實之言也。今梨影之閱此書者,已數月矣。余已為此書所誤,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紅樓雜詠》之著,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詩分詠各事,彼詩則專詠個人,體制不同,詞華并妙,若能積成百首,蔚為大觀,則二難已并,大足為此書生色。恨曹雪芹不見我兩人也。不荒唐處卻荒唐,假語真情兩渺茫。

皓月虛呈池里影,名花浪說鏡中妝。

榮華過眼皆何在,戀愛癡心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處覓余香。

憐香惜玉枉勞神,漫說風流自有真。

檻外一朝成大覺,園中萬卉為誰春。

當前缺盡人倫事,身后空談夙世因。

猶幸回頭彼岸早,秋闈以后不沾塵。

杜鵑無語月三更,寂寂瀟湘淚暗傾。

眉黛蹙來誰識恨,病魔添去總因情。

題巾剪穗癡何以,絕粒焚詩空不平。

莫怪紅顏多薄命,誤儂畢竟是聰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獨此君。

涵養何妨憑戲謔,姻緣還在意殷勤。

可憐金玉方諧約,其奈巫山已誤云。

孤負良宵應自悔,禮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鎮日護難寬,只為情癡鼻暗酸。

惱意暫因撕扇解,病衾猶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語,誄得芙蓉身后歡。

一樓幽魂何處去,長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轉意千回,一旦相離自可哀。

雖未小星明定位,要須全節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堆床夢幻來。

求死笑伊無個所,遙遙千載總疑猜。

西窗燈火冷清清,生死難明去就輕。

小草有情憐獨活,子規無血咽三聲。

獨來花冢聞長嘆,合向蒲團了此生。

只有撼風千個竹,替人似作不平鳴。

香焚寶鼎俗塵空,羨煞孤高概罕同。

棄盞人前知意潔,贈梅檻內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憐墮個中。

莫笑如來無法力,蒲團原不鎖花驄。

一生氣爽若哀梨,莫愛姣娃恰及笄。

秉節何妨將發截,報恩寧自不眉齊。

須知幻境隨人設,縱在侯門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獨捷,香心尤羨等靈犀。

情緣牽處易生癡,況是生成絕代姿。

嘆絕蓮還隨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資。

小星詠后恩何在,大限來時悔已遲。

一蹈危機成大覺,柳是空裊惱人絲。

莫將顏色判妍媸,激烈風高已獨賢。

表潔不難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頻年。

惱郎謔語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緣。

無限榮華終有盡,豈如鶴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場利藪擅權多。

猜嫌切處人忘妒,機變靈時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錦,老奴休怪口懸河。

自從月夜幽魂感,不少榮華一瞬過。

余體本弱,往往一歲而病者數焉,茲復心為情役,而精神血氣于不知不覺中漸次消磨,病魔之竊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脫床第之危。春夏兩病,苦余者至焉,幸而獲愈,病根實未除也。夫以余之心與境衡之,固烏得而不病?病又烏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終有再發之時。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為余也。投館僅五日,而舊病復作。所謂舊疾者,瘧也。今夏患之,服藥而止,今復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瘧雖微疾,而虐人殊甚。間日一來,若有成約,由輕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體遂憊。然校課難荒,不能不扶病強支,以盡厥職。故雖頭重目昏,筋疲骨懶,而朝夕奔走,口講指畫如故也。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復如是。猢猻王青氈誠無味哉!

幸罷課歸來,安眠無擾。黃昏人靜,鵬郎亦不來讀,蓋梨影憐余神瘁,因自課其兒,俾余得休養地。然余心則又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憂?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實未遑多顧。釋氏“隨緣”兩字,將奉以為吾生自處之方針矣。梨影歷來待余種種,余固無在而不呼負負。課讀一端,未能盡力,猶其小焉者也。且余即強求自效,病擁皋比,燈下三余,不改尋常舊例。梨影之心,實非所愿,既傷吾身,復傷彼心。孰如任之,則彼心且適,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終無安適之時,余固知之,而無賴疾魔軀之不去,則余亦無奈。蓋因此一病,而兩情更深入一層,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絕,自知文以情生,渠試一吟,當必淚隨聲下也。

用情深處尺難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當時腸盡斷,而今欲斷更無腸。

帶病登壇漫討論,胸前還漬淚雙痕。

人生此苦誰禁得,口欲言時眼又昏。

鰥魚照影夢難成,莫恨吟蟲訴不清。

便使蟲聲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來漸不支,為伊憔悴至于斯。西風落葉蕭蕭夜,恐是羈魂欲化時。初瘧之作也以日晡,繼而至晚,漸移至夜,往往額汗如蒸,昏迷達旦。比醒而熱退,則復強起治事。梨影以為憂,謂若是則以生命作教育之犧牲矣,必不可。余從之,乃不復赴校,日惟僵臥如死人。蓋至此,而余身已盡失其知覺,所未死者,胸頭一點情熱耳。一燈一榻,相依為命,是人是鬼,所去幾何?昨夜病作時,勢乃大劇,郁火內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頭痛如裂,心痛如割,氣咻咻作牛喘。既而力盡,若不能續。自疑命在須臾矣,因強鎮全神,歷思往事,成絕命詩四律。正轉輾間,而晨雞一聲,余已豁然如夢醒。披衣起視,朝暾上窗,滿室生耀,固依然為吾寄居之舊館,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則又不覺啞然自笑,余猶未死,絕命詩可廢矣。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難,又有若是。然余雖茍活,終有死時,此已成之絕命詩,何妨先為錄出,以待將來。且以告人之讀余詩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后,竟將余作已死之人觀也亦可也。

滴殘銅漏夜三更,鬼氣陰陰凄復清。

血淚已干雙袖冷,誓心猶在一燈明。

寒風入戶人無影,殘月滿天雁有聲。

此夜游魂向何處,黃沙萬里斷人行。

殘軀終要委風塵,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難拋應有夢,病中最苦是無親。

長將黃土埋吾恨,誰為蒼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爐灰已冷再難溫,四顧無人燈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長負父師恩。

黃粱客夢將辭枕,白發親心尚倚門。

剩有天涯朋舊在,登高應為我招魂。

氣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絕生機。

雁行分散身常隔,鵑血啼枯夢不歸。

緣待來生終信有,情癡到死未知非。

孤墳愿傍鴻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飛。

此詩余亦錄示梨影,梨影閱之,乃大不堪,血淚蓋盈箋也。彼以余詩中有“病中最苦是無親”之句,遂勸余暫歸,謂:“客中遇病,本為人生最苦之事。此間醫藥一切,雖可無缺,而調護不周,扶持誰任,一室沉寥,無可告語。病且日見其增,而不見其減,不如歸去,就家人之撫慰,庶幾心胸稍舒,藥石亦可收效,何必戀戀此舉目無親之地,只有愁煩,絕無語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間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蓋余病在此,雖歷萬苦,而伊人匪遠,芳訊時通,尚有一種苦中之樂。一歸而相思之路亦斷,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驚老母。夏間一病,已大傷慈心,今復頹然而歸,焦擾當復奚似?余不敢以病訊示母,更何忍以病顏見母,而使頭白高堂,為不孝之身,多擔驚恐也。余以此意告梨影。梨影無如何,則亦聽余,而廢寢忘餐,徨無計,芳魂一縷,時旋繞于余藥爐繩榻之間。繼乃密囑鵬郎傳話,欲親臨視余,以覘真狀,約期在次夕月明人靜時。明日何日?則百年難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誠愛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為薄福書生,貿然作自由之舉動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與素心人攜手燈前,喁喁款語,則一宵情話,即為治相思之藥餌,余病庶幾其已。然事實有不可行者,渠是遺嫠,我非蕩子,縱心懷坦白,跡不類乎桑中。而人約黃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見之時,亦至于清談而止。悠悠良夜,空臺不著行云,彼此無心,則亦何必自處于嫌疑之地位,因作書力卻之。而一夕因緣,遂成虛話矣。雖然,余非不愿見梨影也,余欲見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許,今彼自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極處。茲雖事未實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較彼實行此事,尤為淪浹難名也。夫刻骨相思,自有至味。必味求覿面,則與橫陳嚼蠟亦何以異?留此希望,以待后緣,為計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諒能共喻也。余因病不出者已數日,久臥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雖瘧勢未已,而精神已較振于前。中秋之日,午后強起,思作野游,以舒積悶。時一院沉沉,待久亦無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門,悄然由后戶出。一路寒風剪剪,敗葉蕭蕭,云氣沉陰,秋陽失曜。牧童樵子,亦復無蹤。只有草根鳴,唧唧互答,似慰余之孤寂。所謂“三日不來秋滿地,蟲聲如雨落空山”,不啻為我詠也。延佇久之,亦不思返。忽聞后有呼者,回視則秋兒坌息至,牽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風多,病體頹唐,何以當此。速歸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余不獲已,乃隨之而返。時紅雨廉纖,沾衣欲濕,天光已垂垂就暝。今夕月色,殆無望矣。無聊思飲,命秋兒呼紅友來。秋兒始應之,繼而躊躇曰:“此當問夫人,許先生飲否?婢子無膽,不敢導先生入醉鄉也。”且言且笑而去。有頃,捧一壺至,侑以小碟數品,謂余曰:“夫人言,必欲飲者,可盡此壺,欲請益不能也。”余舉壺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則笑曰:“梨影乃敗吾興,然病軀不勝酒,略進少許,即醺然如已足。”傾壺既盡,起視天際,云垂垂以不明,雨蕭蕭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百年幾度是今宵,殊令人意為之索。篝燈枯坐,睡魔不來,成六絕以寄梨影。詩成,復以余墨填小詞兩闋。

憔悴容顏鏡亦嫌,窮愁萬種一人兼。

桂香時節懵騰過,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著蓬山路總遙,佳期長負恨難消。

今生無復團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斂彩望徒賒,恨殺浮云故故遮。

惟有羈人偏稱意,轉因無月免思家。

細雨無聲濕豆籬,金風驟起動疏枝。

蕭齋不耐秋寥寂,來聽孤墳鬼唱詩。

滿盤菱藕及時嘗,此夕孤飛燈下觴。

忽憶故鄉好風味,桂花深處栗房香。

支床聽雨獨徘徊,醉看燈花含笑開。

鴻嶺西村一壺酒,明年何處復持杯。

七娘子

今晚偶至后場,獨行踽踽。回憶花底勾留,墻陰小立時,依稀如昨。曾幾何時,而風林墜葉,露草鳴蟲,又換一番景象。舊日香蹤,杳難尋覓。欲求一見玉人之面,而蕭郎已如作路人矣。撫今追昔,良用惆悵。西風又見蕭蕭起,憶春時、落紅庭戶今重倚。瘦柳欹橋,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陽里。晚來無限瀟湘意。嘆天涯咫尺人千里。舊約鷗知,新詞雁寄,飄零未分今如此。

釵頭鳳

村沽無美酒,鄉僻無好花。濁醪半壺,清愁一味,不知負卻秋光幾許也。秋早,離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閑吟久,詩初就,無花有酒,黯然相對。醉,醉,醉。情方好,魔來攪,而今相見時尤少。鴻來后,愁時候,西風一夕,沈腰非舊。瘦,瘦,瘦。余始扶病上課,困頓不可言狀。繼納梨影之勸,乃止。日來校課,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與余意見鑿枘,平日各事其事,幾不聞問。此次代余負責,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轉來親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蘋時來省視外,乃復有此君之蹤跡。晚來課罷,造廬問訊,狀至殷勤,往往盤桓至晚餐時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為良為惡,但彼既以其道來,余亦不能不感之。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軀速健,仍得供職如常。否則余之辭職書,且將發表,不欲時累他人,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氣漸深,草木俱露寒縮態。野風過處,呼呼有聲。病骨支離,知不敵也,惘然而返,又成兩詞:

解連環

秋光驚眼,將前塵后事,思量都遍。極目處、一片苦痕,記手折梨花,那時曾見。病葉西風,這次第、光陰輕變。算相思只有,三寸瑤箋,與人方便。蓬萊水清且淺,只魂飛夢渡,來去無間。最難是、立盡黃昏,知對月長吁,一般難免。薄命牽連,真憐惜、空深依戀。還只恐、未償宿債,今生又欠。

送入我門來

舊恨猶長,新愁相接,眉頭心上頻攢。獨客空齋,孤枕伴清寒。醉時解下青衫看,數點淚,曾無一處干。道飄零非計,秋風菰米,強勸加餐。老去秋娘還在,總是一般淪落,薄命同看。憐我憐卿,相見太無端。癡情此日渾難懺,恐一枕梨云夢易殘。算眼前無恙,夕陽樓閣,明月闌桿。

余瘧漸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對鏡窺容,已枯瘦不成人狀。計余因病曠課,又兩星期矣。此兩星期之光陰,半從病里消磨,半向吟邊落拓。藥爐詩卷,是我生涯。蓋吟愈苦而心愈傷,心愈傷而病愈深。兩鬢蕭蕭,不勝蒲柳之懼矣。

而彼梨影,秋幃孤冷,一樣無聊。比聞西風簾卷,亦已瘦到黃花。透骨清愁,銷殘眉黛。入秋小極,減盡腰圍。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時無或爽。一若病魔有約,同時分占兩人膏肓上下者,豈不如是不足以稱同病耶?

聞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劇,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諱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漸蘇,彼病亦當早起矣。賦四律探之。

數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懶廢吟。

劫后鶯花如夢轉,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殘淚,病蝶迎風抱死心。

如汝宵來應減睡,月輪孤照合歡衾。

獨臥空齋困莫勝,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聞病體輕如許,更令愁腸結百層。

涼幕新寒侵曉簟,暗窗零雨入秋燈。

萬千情愛皆虛語,只有殘宵夢可憑。

幾時相憶不相聞,零落霞光照綺芬。

銀漢筑墻高幾丈,金釵劃字透三分。

獨尋舊徑多秋草,莫上層樓極暮云。

容易西風吹別淚,搗衣時節怕思君。

敗蟬嘶斷夕陽天,去燕來鴻望隔年。

只覺余懷終渺渺,卻勞卿意尚綿綿。

樹猶如此經秋瘦,月自無心對客圓。

更到重陽風雨惡,病懷早起菊花前。

梨影詩云:“寶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寶余之詩若是之甚耶!雖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寶余詩,世豈復有寶余詩者?以是梨影之詩,余亦寶之,寶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疊疊香箋,余悉盛之以紫蘿囊,藏諸胸際,永護深情。自謂殆較勝于碧紗籠也。惟近來雨雨風風,詩訊殊少,戛玉清詞,乃久不瑯瑯而出余齒縫間矣。今晨一片云藍,忽又被曉風吹至,帶將殘夢,起誦新詩,知我玉人已離病枕,為之喜而不寐。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減杜老之子章髑髏也。亟錄其詩如下:

臨風忍再賦秋詞,況此蟾鉤二八時。

明鏡有人同下淚,巧蛛無網獨含絲。

拋來紅豆箱曾記,瘦盡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陽庭院靜,一杯偏自酹將離。

丁東檐鐸亂更更,斗轉墻陰露點生。

銀燭搖光欺獨影,玉釵敲句怕雙聲。

花能作伴愁難說,夢最無緣漏易驚。

憎煞夜光懸帳底,照人耿耿臥愁城。

病中檢點暗中傷,讀遍新詩怨更長。

錦字滿機難到匹,露花經雨未成霜。

歡殘夢兆鞋雙拆,病起腰圍帶漫量。

最是摘蓮慳見藕,被池閑煞繡鴛鴦。

林字欄桿丁字簾,一天愁思觸眉尖。

碧留舞袖經年唾,紅透題箋小印鈐。

已分落花心力盡,輸他歸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無端嗅,亂剪秋光入鏡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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