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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逸老堂詩話
  • 俞弁
  • 10590字
  • 2015-12-26 19:12:10

古今文人用事,有信筆快意而誤用之者,雖大手筆亦所不免。近見徐天全翁《閑居即事》詩:“閑心自覺功名淡,卻笑留侯勝酂侯。”“酂”字有二音,皆地名。蕭何所封邑,屬沛國,才何切。蕭何子孫所封邑,屬南陽,則肝切。按班固《十八侯銘》云:“文昌四友,漢有蕭何,敘功第一,受封於酂。”唐楊巨源詩云:“請問漢家功第一,麒麟閣上識酂公。”天全翁押去聲,或別有所據云。

《離騷》云“落英”,或謂菊花不落而何為落英?一云:“落,大也。”一云:“落,始也,謂始開之英。”姚寬《西溪叢語》引晉許詢詩云:“青松凝素體,秋菊落芳英。”沈約云:“英,葉也,言食秋菊之葉。”余讀韋應物詩云:“掇英泛濁醪,日入會田家。”審姚說無疑矣。

《竹坡詩話》云:“作詩止欲寫所見為妙,不必過求奇險。”葉文莊公與中云:“近之作者,嫫母蹙西施之額,童稚攘馮婦之臂。句雕字鏤,叫噪聱牙,神頭鬼面,以為新奇,良可嘆也。”予嘗見元人房白云顥詩云:“後學為詩務斗奇,詩家奇病最難醫。欲知子美高人處,只把尋常話做詩。”邱文莊濬《答友人論詩》云:“吐語操辭不用奇,風行水上繭抽絲。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辭。”

蔣少傳冕云:“近代評詩者,謂詩至於不可解,然後為妙。夫詩美教化,敦風俗,示勸戒,然後足以為詩。詩而至於不可解,是何說邪?且《三百篇》,何嘗有不可解者哉?”

南峰

南峰楊君謙循吉,作古文甚有時名,其詩亦閑雅。余每愛《夏日宿禪房》云:“暖分香水浴,涼借好風吹。”《與友人夜話》云:“杯柈草草免空去,飲酒無多閑話長。”《題支硎山僧院》云:“泉噴雪花冷,鳥含蠻語柔。”《送僧》云:“禪從逆境打,衲到暑天收。”《秋夜》云:“月色寶珠瑩,酒顏枯木春。”佳句也。有《松籌堂集》。

天臺王古直有《述懷》詩,“窮將入骨詩還拙,事不縈心夢亦清”之句,李西涯稱賞之,載于《麓堂詩話》。余少曾見《唐宋詩選》一首,但忘其姓氏,詩云:“才到中年百念輕,獨於風月未忘情。貧將入骨詩方好,事不縈心夢亦清。萬卷難圖金馬貴,一生長與白鷗盟。

幸然不作諸侯客,猶恐江湖識姓名。”惜古直全篇未之見耳。

僧齊已《折楊柳》詞云:“稼低似中陶潛酒,軟極如傷宋玉風。”以中酒之中為去聲。予記唐人有詩云:“醉月頻中圣。”“近來中酒起常遲。”“阻風中酒過年年。”東坡云:“臣今時復一中之。”作中風之中,非也。

《隱窟雜志》:宋時閬州有三雅池,古有修此池,得三銅器,狀如酒杯,各有篆文曰:伯雅、仲雅、季雅。當時雖以名池,而不知為劉表物也。吳均詩云:“聯傾三雅卮。”劉夢得詩云:“酒每傾三雅。”或謂古酒并號三雅,非也。

白樂天詩,善用俚語,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雖同稱,差不及也。

李西涯詩話云:“樂天賦詩,用老嫗解,故失之粗俗。”此語蓋出於宋僧洪覺范之妄談,殆無是理也。近世學者往往因此而蔑裂弗視。吳文定公讀《白氏長慶集》,有云:“蘇州刺史十編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讀來尤有味,文人從此莫相輕。”

楊用修《丹鉛續錄》云:“白樂天三游洞記云破月出光景,含吐互相明滅,晶瑩玲瓏,象生其中。雖有敏口莫能名狀。造語如此,何異柳子厚?世以為太易輕議之,蓋亦未深玩之也。”

近見天全翁徐武功墨跡一卷於友人家,筆畫遒勁可愛。其詞云:

“心緒悠悠隨碧浪,良宵空鎖長亭。丁香暗結意中情。月斜門半掩,才聽斷鐘聲。耳畔盟言非草草,十年一夢堪驚。馬蹄何日到神京?小橋松徑密,山遠路難憑。”其詞句句首尾聲字相連續,故名之為《玉連環》。想此體格自天全翁始。又見賦《中秋月》一痊云:“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好時節,愿得年年常見中秋月。”天全文集中皆不載,是以知散佚詩文尤多。

宋楊學士應之題所居壁云:“有竹百竿,有香一爐,有書千卷,有酒一壺,如是足矣。”余友柳大中僉性僻嗜書,搜羅奇籍,傳寫殆遍,親自讎校,不吝假借,由是人益賢之。間好吟詠。手錄《白氏長慶集》,題其後云;“兩三年寫自經手,七十卷書才到頭。”《山居》云:“煮粥燒松子,梳頭就菊花。”《述懷》云:“百竿竹與身同老,千卷書曾手自鈔。”余嘗過訪其居,修竹瀟然,焚香獨坐,左圖左史,充棟汗牛,昔人之所慕者,今大中俱得之矣。與世之朝秦暮楚,驅馳勢利之場者,大相遼絕哉。

唐士絅《夢馀錄》云:“古人爆竹,必於元旦雞鳴之時。今人易以除夜,似失古意。”余近讀張燕公《守歲》詩云:“竹爆好驚眠。”始知唐時除夜爆竹,其來久矣。

張文潛《明道雜志》云:“錢穆父尹開封府,剖決無滯,東坡譽之為‘霹靂手’。穆父曰:‘敢云霹靂手,且免胡戶蹄。’蓋俗諺也。”《能改齋漫錄》記張鄧公《罷政》詩云:“赭案當衙并命時,與君兩個沒操持。如今我得休官去,一任夫君鶻鷺蹄。”余又見李屏山樂府末句云:“但尊中有酒,心頭無事。葫蘆提過鶻鷺蹄。”即今俳優指為鶻突者,即胡涂之謂也。

壺山宋廉父《詠景》詩云:“朋比趨炎態度輕,御人口給屢憎人。

雖然暗里能鉆刺,貪不知機竟殺身。”此詩諷當世小人,奔

不知止者,然辭語太露,無含蓄意。本朝夏文靖公原吉《詠蚊》云:“白露瀼瀼木葉稀,癡蚊猶自傍人飛。信伊祇解趨炎熱,未識行藏出處機。”藹然有規諷驚戒之意存焉。

祝枝山先生希哲,嘗敘家君《約齋漫錄》二十卷。今錄其略云:

“俞君寬父,吳之耆儒也。秉操貞介,守道篤學,慎交簡出,泊然安素。其為學也好劇餮飴勤,彰逐月外,視權要若仇,聲利若漚,黃卷賓主,墨訂硃,讎,日與古哲者游,蓋皇甫玄晏之流也。文浩瀚不暇盡錄。”楊君謙見之乃曰:“太史公筆,不過是也。”又《贈先君》詩云:“水南雄市尤塵趨,水北還容陋巷居。三尺素桐陶靖節,百篇華賦馬相如。心拋世俗爭為事,手錄前賢未見書。欲繼姓名高士傳,怕君嫌我近睢盱。”家君白發種種,嗜學不倦。每見奇書,手謄錄,時年八十馀矣,未嘗一日慶鉛槧也。枝翁與先君辭世,先後墓木拱矣。

展卷讀之,不覺泫然。

吾鄉光庵王仲光,博學知天文,旁通於醫。洪武中,避地太湖。

戊寅,儲君即位,有詩云:“數莖白發亂蓬松,萬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東風。”人咸謂“光庵我朝陳圖南”,信哉!

陸放翁《黃州詩云:“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是促謀?”趙與時《賓退錄》云:“陸詩本晁載之《詠昭靈夫人詩:‘安用生兒作劉季,暮年無骨葬昭靈。’”予曰:“非也。東坡有‘但令有婦如康子,何用生兒似仲謀’?”

少師楊文貞公嘗曰:“東坡竹妙而不真,息齋竹真而不妙。”蓋坡公成於兔起鶻落須臾之間,而息齋所謂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者也。專以畫為事者,乃如是爾。今人有得東坡竹,其枝葉逼真者,大率偽爾。沈石田長於山水而短於竹,嘗《自嘲》云:“老夫畫竹丑竹類,小兒旁觀謂楊柳。”李西涯《題柯敬仲墨竹》云:“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非得畫家三昧旨,恐不能道此語。

《考古編》云:“屈原《漁父》一章,自載己與漁父問答之辭。

春勸其從俗,原答之曰:‘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漁父莞爾鼓枻,歌滄浪而去。則是自“莞爾”而下至“去不復顧”,皆原語言也。

若原實嘗投湘,安得更能自書死後之言乎?賈誼揚雄作《畔騷》,皆言原真投水死,而世亦和之,此不審也。清明前三日,謂之寒食節,天下皆然。其事出於介子推,山西尤重。王惲有詩云:“晉人熟食一月節,店舍無煙灶廚冷。”戶象詩云:“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

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今吳中相傳清明前二日也。

吾鄉魏太常校常寓楊庵精舍,偶談水災,但逢六,數有水厄,每六十年或六年必有一變。夫六陰數也,故有水災,理或然也。莊渠有《救荒策》,文繁不暇悉錄。

《史記》《扁鵲傳》,飲以上池之水。上池水者,竹木上未到地之水是也。

立庵俞有立(貞木),洞庭人。嘗題趙仲穆畫馬一絕云:“房星方墮墨池中,飛出蒲梢八尺龍。想像開元張太仆朝回騎過午門東。”風致宛然在目,年九十六而卒。

戴石屏詩:“麥<麥少>朝充食,松明夜當燈。”此實錄也。山西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蠟,山西居民多以代燭,謂之“松明”,頗不畏風。

梅圣俞每醉,輒叉手溫語,坡公謂其非善飲者,習性然也。余友唐解元子畏每酒酣,喜謳劉後村詩云:“黃童白叟往來忙,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子畏匪好此詩,但自寓感慨云。

宋景公云:“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誣人。”景文真格言也。梅圣俞《贈何山人》詩有云:“日聞古賢哲,必與醫卜鄰。”

范文正公嘗在邊庭,以黃金鑄一箋筒,飾以七寶,每得朝廷詔旨敕命,貯之筒中。後為一老卒夜間盜去,潛遞於家。公知之勿究,明年以老放歸。袁文清公(桷)伯長有詩題文正公遺像一絕云:“甲兵十萬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寬恕可成天下事,從他老座盜金筒。”

酈道元《水經注》形容水之清澈云:“分沙漏石。”又曰:“淵無潛甲。”又曰:“魚若空懸。”又曰:“石子如樗蒲。”皆極造語之妙。

古語云:“梧桐不生則九州異,一葉為一月,閏月十三葉。”宋人《閏月表》有云:“梧桐之葉十三,黃楊之厄一寸。”

元人有詩云:“錢塘門外柳如金,三日不來成綠陰。折得一枝城里云,始知城外已春深。”徐天全《雪湖賞梅》云:“梅開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舉酒杯。折取瓊枝插船上,滿城知是探春回。”二詩皆雋逸可誦,惜元詩遺其名氏。

梁元帝《纂要》云:“日在午曰亭,在未曰映。”王仲宣詩云:

“山岡有馀映。”謂日昃。

馬少游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才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贏馀,但自苦爾。”劉夢得《經伏波神祠》詩有云“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之句,此也。

古人詩集中,往往有贈內憶女遣妾之作,若稱美子婦顏色見於辭章者,唯《山谷集》中有之。其贈子婦之兄,乃云“雙鬟女弟如桃李,早年歸我第二雛”之句,可丑可鄙。《硃子語類》謂其“亂道”,莫非此歟?

“龍鍾”,竹名。年老曰龍鍾,言如竹之枝葉,搖曳不能自禁持也。

杜少陵《冬日懷李白》詩:“裋褐風霜入。”惟宋元本仍作“裋”,今新刊本皆改作“短褐”,謬矣。“裋”音“豎”,二字見《列子》。

武功伯徐公,天順間,遭讒被逐,放歸田里,自號天全翁。與杜東原陳孟賢諸老登臨山水為適,不駕官船,惟幅巾野服而已。所至名山勝境,賦詠竟日忘倦,或填詞曲以侑觴,其風流儀度,可以想見。其游靈巖《水龍吟》詞云:“佳麗地,是吾鄉,西山更比東山好。有罨畫樓臺,金碧巖扉,仿佛十洲三島。卻也有風流安石,清真逸少。

向望湖亭畔,西施洞口,天光支影,上下相涵相炤,似寶鏡里翠蛾妝曉。且登臨,且談笑,眼前事幾多堪吊?香逕蹤銷,屟廊聲杳,麋鹿還游未了。也莫管吳越興亡,為他煩惱。是非顛倒,古與今一般難料。

笑宦海風波,幾人歸早,得在家中老。遇酒美花新,歌清舞妙,盡開懷抱。又何須較短量長,此生心應自有天知道。醉呼童更進馀杯,便拚得到三更乘月回仙棹。”此詞膾炙人口,盛傳於世。公年六十六而卒,墓在吳縣玉庶山。吳文定公有詩吊之云“眾口是非何日定,老臣功罪有天知”之句。

元僧道璨號無文印,進士陶躍之之子,善詩文。余愛其《題坡翁墨竹》云:“長公在惠州,日遺黃門書,自謂墨竹入神品。此枝雖偃蹇低徊,然曲而不屈之氣,上貫枝葉,如其人,如其人。”

唐人“風雨”字入詩最佳者,載於《麓堂詩話》。宋詩唯潘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播傳人口。余觀《後村詩話》載游次公《卜算子》詞云:“風雨送人來,風雨留人信。草草杯柈話別離,風雨催人去。淚眼不曾晴,眉黛愁還聚。明日想思莫上樓,樓上多風雨。”一詞而疊用四“風雨”,讀者人厭其繁,句意清快可喜。

梅花不入《楚騷》,杜甫不詠海棠,二謝不詠菊花,亦可懊恨。

辛幼安詞云:“戲馬臺前秋雁飛,管弦歌舞更旌旗。要知黃菊清高處,不入當年二謝詩。傾白酒,繞東籬。只於陶令有心期。明朝重九渾瀟灑,莫使尊前欠一枝。”詞調《鷓鶘天》。稼軒蓋為菊解嘲也。

“繡裙斜立正銷魂,宮女移燈掩殿門。燕子不歸花著雨,春風應是怨黃昏。”《侯鯖錄》載此詩,不知何人作也。余嘗見唐女郎劉媛二絕句云:“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學畫蛾眉獨出群,當時人道便承恩。經年不見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女郎此詩,可謂哀而不傷者矣。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闌一林雪,人生看得幾清明?”陸放翁謂東坡此詩,本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干”?余愛坡老詩,渾然天成,非模仿而為之者。放翁正所謂“洗瘢索垢者”矣。“索新婦,嫁女兒”,吳人俗彥也。按《三國志》:孫權欲為子索關羽女,袁術欲為子索呂布女。今人呼“索”為“煞”,因其音相似而為之。

《古今詩話》云:“江州琵琶亭題者甚多,唯夏鄭公最佳。詩云:

‘流光過眼如車轂,薄宦羈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涕淚滿青衫?’”余愛楊孟載云:“楓葉蘆花兩鬢霜,櫻桃楊柳久相忘。當時莫怪青衫濕,不是琵琶也斷腸。”孟載此詩為樂天解嘲,亦出新意。

沈石田詩話載:“薛沂叔《詠新溪小泛》詩云:‘柳斷橋方出,云深寺欲浮。’”“石田稱‘浮’字古人不能道。余見僧泐季潭有《屋舟》詩,有“四面水都繞,一身天若浮”,皆本老杜“乾坤日夜浮”之句。石田稱之過矣。

宋朝盛學士次仲與孔平仲同在館中,雪夜論詩,盛曰:“今夕當作不經人道語。”平仲詩:“斜拖闕角龍千丈,抹墻腰月半棱。”坐客皆稱絕。次仲曰:“句甚佳,惜其不大。”頃間,次仲詩:“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平仲乃服。余見《麓堂詩話》載謝方石鳴治《送人兄弟》詩:“坐來天地不知夜,夢入池塘都是春。”次仲《雪》詩,頗與暗合。

陳聲伯《渚山詩話》云:“近世士大夫遇事退恕,則曰‘過背之後,不知和尚在缽盂在’。其擔任者,則曰‘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聲伯戲以此言作絕句云:“短世驚風驟雨中,是非利害竟何從?身謀過背誰知缽,日記升堂且撞鐘。”觀此則非退恕者矣。吾吳中亦有諺云:“暴時得長老做,半夜里起來撞鐘。”此語蓋譏諷當世浮躁者。余偶得一絕以繼之云:“處世真如一夢中,英雄得失總成空。

存亡身缽何須計?入定那聞半夜鐘。”聲伯名霆,吳興人。

漢末仲長統《見志》詩曰:“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滅裂《風雅》。”又鄭泉嗜酒,臨卒,謂同類曰:“必葬我陶家之側,庶百歲之後,化而成土,幸見取為酒壺,實獲我心矣。”二子真曠達之士矣。

《墨莊漫錄》載:“婦人弓足,始於五代李後主。”非也。予觀六朝樂府有《雙行纏》,其辭云:“新羅繡行纏,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唐杜牧詩云:“鈿尺裁量減四分,碧疏璃滑里春云。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段成式詩云:“醉袂幾侵魚子纈,彯纓長戛鳳凰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愿將身作錦鞋。”《花間集》詞云:“慢移弓底繡羅鞋。”則此飾不始於五代也。

《說苑》:“子賤為單父宰,初入境,見有冠蓋來迎者,子賤曰:

‘車驅之,所謂陽喬者至矣。’陽喬,魚名,不釣而來,喻士之不招而至者也。其魚之形則未詳。。余按《荀子》曰:本者,浮陽之魚也。《唐文粹宓子賤廟碑》云:“豈意陽驕,化而為魴。”喬從魚為鱎,字義乃全,驕字恐誤。

《唐六典》有裝潢匠,注音光上聲,謂裝成而以蠟潢紙也。今制箋法,猶有潢槳之說,人多不解,雖大夫士讀作平聲,非也。

張野《廬山記》:“天將雨,則有白云,或冠于峰嚴,或亙于中嶺,欲謂之山帶是也。不出三日,必有雨。”唐人詩云:“風吹山帶遙知雨。”

嘉興李訓導進,字孟昭,其《西湖夜宿》云:“蹇驢沖雪岸烏紗,夜醉西湖賣酒家。二八吳姬吹鳳管,卷簾燒燭看梅花。”誦之以瀟灑可愛。

圍棋世稱為“手談”,又曰“坐隱”二字,蓋晉人語也,可入詩。

都玄敬詩話載:“周方伯良石《題趙子昂墨竹》云:‘中原日暮龍旂遠,南國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煙雨里,又隨人去報平安。’陸儼山詩話謂此詩華亭衛先生作。但首句三字不同,“中原”作“漢家”,“旂”作“沙”。衛逸其名,想傳聞之誤耳。

種放隱于終南山,召拜起居舍人,賜告西歸。有一高士隱居三世,以野蔌一盤詩一篇贈放云:“接得山人號舍人,硃衣前引到蓬門。莫嫌野菜無味,我是三追處士孫。”

王逐客送鮑浩然游浙東,作長短句云:“水是眼橫波,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連?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有余不盡之意,藹然于言外。

紹興間,臨安士人有賦曲云:“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

玉慣只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晚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思陵見而喜之,惜其后疊第五句“重攜殘酒”,不脫寒酸氣,改曰“重扶殘醉”。虞伯生系之以詩云:

“重扶殘醉西湖上,不見春風畫船。頭白故人無在者,斷隄楊柳舞青煙。”亦寓感慨之意深矣。

《西溪叢語》云:“孟浪,無趣舍之謂。”余讀《莊子》林[囗]齋《口議》云:

“孟浪,不著實之謂。”當從林注為當。

唐人俗諺云:“槐花黃,舉子忙。”翁承贊詩云:“雨中妝點望中黃,勾引蟬聲送夕陽。憶得當年隨計吏,馬蹄終日為君忙。”承贊,閩人,唐末為諫議大夫。

陳藏一《話腴》載:“李太守與伯珍醫士書簡云:‘遣白金三十兩奉謝,以備橘黃之需。’咸不曉所謂橘黃之義。及觀《世說》有‘枇杷黃,醫者忙。橘子黃,醫者藏’,乃知古人用事不茍如此。”

東峰吳鳴翰,洞庭人,在郡庠有能詩聲。其《別妾》詩云:“黃金散盡學風流,學得風流已白頭。記得西樓明月夜,幾聲檀板按梁州。”又《挽溺水妓》云:“翠袖尚籠金釧冷,清波難洗玉容羞。”

洪景盧《夷堅志》,“夷堅”二字出《列子》“夷堅聞而志之”,方言鹍鵬也。唐華原尉張慎素有《夷堅錄》三卷。張端義《貴耳集》云:“夷姓堅名也。”張博洽之士,然必有所據,但未明方言出于何典耳。

老杜《孟冬》詩云:“破瓜霜落刃。”《歲時雜詠》乃云:“破甘霜落瓜。”硃新仲《雜記》云:“孟冬無瓜,當以《雜詠》為是。”余謂西瓜冬天固少,則今冬瓜興瓠子皆有粉,故謂之霜落刃。若改作“破甘霜落瓜”,則謬矣。

關西名妓王白苧者,姿容雅素,詞翰情思,翹翹出群。來游吳中,騷人雅士,聞其名而往者接種。或以詩挑之,會合其意,即留款宿,否則金帛盈箱,亦不能動。吳士熊棟卿訪白苧,杯酌間各詠一物,白苧分得竹簟,其詩云:“含風八尺黃琉璃,卷送郎君誠不惡。只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向塵閣。”棟卿分得竹夫人,其詩云:“含風八尺黃琉璃,卷送郎君誠不惡。只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向塵閣。”棟卿分得竹夫人,其詩云:“保抱工夫妙不傳,數條風骨已冷然。怪他世濟夫人美,慣伴多才學士眠。”棟卿復指庭前蜘蛛為題,白苧詩先成云:“高結蓬萊第一宮,飛絲曾上御衣紅。只因誤罥仙人髻,謫向人間草屋東。。頗有自負之意。棟卿乃嘲之,其詩云:“高結蓬萊第一宮,飛絲曾上御是絲,些些黏惹便羈迷。何如掃動周遭網,不遣人間賺阿誰?”白苧見棟卿詩,稍不樂,稍不樂,復賦一首解嘲云:“上林一片杏花飛,預設賢羅修爾歸。莫道個中黏著住,差強隨永與沾泥。。棟卿亦無如之何,白苧姿色不艷麗,詩才敏速,不亞唐之薛濤也。

高駢鎮成都,命酒佐薛濤妓行一令。乃曰:“須得一字象形,又須押韻。”公曰:“口,有似沒梁斗。”濤曰:“川,有似三條椽。”公曰:“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為西川節度使,尚使一沒梁斗,至于窮酒佐有一條椽兒曲,又何足怪?”駢亦為之哂焉。

唐子元薦論本朝之詩:“洪武初,高季迪袁景文一變元風,首開大雅,卓乎冠矣。二公而下,又有林子羽劉子高孫炎孫蕡黃玄之楊孟載輩羽翼之。近日好高論者曰:‘沿習元體,其失也瞽。’又曰:

‘國初無詩,其失也聾。’一代之文,曷可誣哉?永樂之末至成化之初,則微乎藐矣。弘治間,文明中天,古學煥日,藝苑則李西涯張亨父為赤幟,而和之者多失於流易。山林則陳白沙莊定山稱‘白眉’,而識者皆以為傍門。至李空同何景明二子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矣。

然正變云擾,而剽襲雷同,經國微,而風雅稍遠矣。”詞繁不能悉錄,撮其大略而已。

《封氏聞見錄》云:“海內溫湯泉甚多,有新豐驪山湯,藍田石門湯,岐州鳳泉湯,同州北山湯,河南陸渾湯,汝州廣成湯,兗州乾封湯,邢州沙湯,凡八處,皆有溫泉。”《墨莊漫錄》云:“泉大熱而氣烈者,乃硫黃湯也。唯利州平疴鎮湯泉溫和,手可探而不作臭氣,云是硃砂湯也。人傳昔有兩美人來浴,既去,異香馥郁,累日不散。”李端叔過浴池上作詩云:“華清賜浴憶當年,偶記荒山結勝緣。未必興衰異今昔,曾經美女卸金鈿。”余讀唐子西《溫泉記》云:“其下未必有硫黃,以為水受性本然。”按李賀有詩云:“華清宮中石湯。”以此推之,泉之溫者,其下必有硫黃、囗石、硃砂之類。子西指以為水受本然之性,其然豈其然乎?

辛稼軒在上饒時屬其室人病篤,命醫治之,脈次,有侍婢名整整者侍側,乃指謂醫者曰:“老妻獲安平,當以此婢為贈。”不數日果愈,乃踐前約。以整整而去,稼軒口占《好事近》云:“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物?只有一個整整,也盤合盛得。下官歌舞轉凄惶,賸得幾枝殘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整兒善笛,故第六句及之。

陳聲伯《墨談》云:“堯讓天下於許由,由非山林逸士也。《左傳》云:‘許,太岳之後。’太岳意即由耳。古者申呂許甫,皆四岳之後。《堯典》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遜朕位。’讓由之舉,或即此也。若飲牛棄瓢之說,或者由不敢當其讓,遂逃避於野,如益避啟於箕山之類。後人不知,概謂堯以天下讓一山野之人,甚可駭也。”又閱都玄敬詩話云:“許由之名,見於莊子之寓言。自太史公信以為實有其人,而後世因之。許由者,許其處由,未嘗有是人也。”玄敬當時最以洽博多聞稱,不知何所據而云然。姑兩存之,以質諸稽古之士。

張祜題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篁御玉笛,將其聲翻為曲,左右皆能傳唱。故祜有詩曰:“紅葉蕭蕭閤半開,明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

唐開元中,許云封善笛,李中《贈笛兒》有云:“隴頭休聽月明中,妙竹嘉音際會逢。見爾尊前吹一曲,令人重憶許云封。”劉禹錫《贈歌人米嘉榮》詩云:“唱得梁州意外聲,舊人唯有米嘉榮。近來年少輕前輩,好染有些須作後生。”二生挾一藝之能,而名存不朽者,非名人之詩而傳若是乎?余嘗謂僧高閑草書,歷世遐遠,而不見傳於世。今人讀韓昌黎文,其名遂顯於千百世之下而不能癜,由是知文字之不可無也如此。

楊用脩《丹鉛續綠》云:“吞姓自古有之,若《氏族全書》有吞景云,晉有吞道元與天公箋者,今類書引用改‘吞’作‘查’,蓋不知有吞姓也。《書敘指南》所引猶是吞字,可以為證。”余因是而索檢《指南》考之,惜乎近年為人竊去矣。余惋嘆累日,飲食不能下咽,乃為詩以志吾感云:“四十年前錄此書,任渠癡笑宋人愚。追思跋語渾如夢,安得龍頷下珠。”《指南》任德儉著,其後有俞貞木先生題跋志於後。貞木家貧,一日絕糧,廢簪鉺衣服,僅存是冊,蓋惜青氈舊物故也。余今六旬矣,不知更復見此書否?是吾幸也。

王楙《野客叢書》云:“樂天有兩小蠻,如‘楊柳小蠻腰’,公侍姬也。如曰‘還攜小蠻去,試覓老劉看’,此酒榼名也。”王說謬矣,皆侍姬也。因諱之,乃曰酒榼。老劉即禹錫也。如元微之鶯鶯曰“雙文”。宋賈耘老妾,東坡名之曰“雙荷葉”。錢伯瞻侍兒名倩奴,《山谷集》中曰“青人”。我朝林子羽《鳴盛集》內紅橋,皆侍姬也。

蓋諱之易其名耳。

余嘗見倪云林張伯雨詩寄與同時某人,稱呼下曰“印可”二字,余不曉所謂。後閱《霏雪錄》云“印可”字,維摩言“若能如是坐者佛可印可”,此禪語也。

山谷晚歲信佛甚篤,酷好嗜蟹,有詩云:“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江山。”東坡亦愛食蟹,其《謝丁公默惠蟹》詩云:“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尖團即蟹腹下靨也,雄蟹臍尖,至十月極肥大而豪腴,甚有味,古人謂之糊口者是已。劉孟熙謂雌蟹臍圓而珍,蓋不知其味者矣。

《丹鉛馀錄》云:“《英光堂帖》,有米元章臨智永真草千文,與今本大不同,乃知古人臨帖,不論形似也。岳珂跋其後云:“摹臨兩法本不同,摹帖如梓人作室,梁櫨棟桷,雖具準繩,而締創既成,氣象自有工拙;臨帖如雙鵠并翔,青天浮云,浩蕩萬里,各隨所至而息焉。《寶晉帖》蓋進乎此者肖。故曰‘袒裼不浼,夜戶不啟。善學柳下惠,莫如魯男子’。”余謂不但臨摹法帖,看畫亦然。今人見畫不諳先觀其韻,往往以形似求之,此畫工鑒耳,非古人意趣,豈可同日語哉?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蘇東坡云:“作畫以似形,見與兒童鄰。”真名言也。

硃性甫存理,仲秋在王浚之池臺賞月,座中諸客賦詩,先就,性甫有一聯云:“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咸為擊節稱賞。

余曾見僧仲璋一詞云:“萬事悠悠輸一醉,花酒休教離手。”性甫句得非此詞脫胎換骨否?

《菽園雜記》載一詩云:“焚書祇是要人愚,人未愚時國已墟。

只有一人愚不得,又從黃石讀兵書。”陸式齋云:“惜不知何人所作?”余見韋居安《梅磵詩話》載蕭冰崖立之《詠秦》詩云:“燔經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師黃石讀兵書。”陸公所記即冰崖之詩,後人相傳稍易之耳。

弘治乙丑,五文恪公(濟之)丁內憂,郡守林公世遠延文恪修郡志,時館於西城書院。庭中有白蓮一盆池,秋晚一朵忽開,文恪有詩云:“埋盆若個便為池,玉花亭亭有一枝。不以格高知者少,奈因開晚謝還遲。庭前曉日自相媚,江上秋風空爾為。我欲舉杯同此賞,天高露下月明知。”吳中搢紳能詩者和之甚眾,勍敵殊罕。唯枝山祝希哲詩云:“賓館秋光聚曲池,玉杯承露閣涼枝。孤寒未必遺真賞,開布何須怨較遲。長恨六郎殊不肖,徒聞十丈亦何為?徐搖白羽開新詠,想孤寒未必遺真賞,開布何須怨較遲。長恨六郎殊不肖,徒聞十丈亦何為?徐搖白羽開新詠,想對薇花獨坐時。”時枝山翁亦纂修郡志,故前云云。為字險韻,句句帖題,文恪獨加稱賞。

昔人《題嚴子陵圖》云:“當時便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艾性父詩有“卻把客星侵帝座,豈應忘世未忘名”。余謂此等語,皆克剝之辭,固不足道。獨愛方求可一詩云:“謾衣羊裘釣澤云,無端惹起漢玄纁。風標自與齊人異,便著蓑衣也識君。”

成化間,吳中大水,郡守劉瑀酷虐子民,督徵糧稅,鄉民苦楚,血肉狼藉,破產蕩業,不勝栲掠,時人目為“白面虎”。楊儀部循吉有《酷吏行》行刺之云:“酷吏面上無慈色,手中長提法三尺。怒肉橫生髯奮張,高呼拍案氣揚揚。鞭笞在前視如戲,人血縱橫流滿地。

水浸生荊尚怪輕,銅包大杖猶嫌細。貧窮百姓真可憐,每每見官多被鞭。忍饑忍痛哭向天,公人更覓行杖錢。”劉竟不得其死,可為酷虐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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