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陽吳清翁嘗結月泉吟社,延致鄉遺老方鳳謝翱吳思齊輩,主於家。至元丙戌,小春望日,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豫以書告浙東西以詩鳴者,令各賦五七言律詩,至丁亥正月望日收卷。月終收得二千七百三十五卷。清翁乃屬方公輩品評之,選中二百八十人。三月三日揭榜,其第一名,贈公服羅一,縑七,又筆五貼,墨五笏。第二名至五十名,贈送有差。清翁乃錄其選中者之詩,自一人至六十人,總得詩七十二首,又摘出其馀諸人佳句,與其贈物回謝小啟,及其事之始末,為一帙而板行之。其一名羅公福詩云:“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一犁好雨秧初種,幾道寒泉藥旋澆。放犢曉登云外壟,聽鶯時立柳邊橋。池塘見說生新草,已許吟魂入夢招。”噫!安得清翁復作,余亦欲入社廁諸公之末,幸矣夫。
滄洲張亨父泰題《田畯醉歸圖》詩云:“村酒香甜魚稻肥,幾家留醉到斜暉。牧奴背拽黃牛載,兒子傍扶阿父歸。鬢短何妨花插帽,身強不厭布為衣。天寬帝力知何有,但覺豐年醒日稀?!鼻f誦此詩,可以想見太平氣象。向使滄洲入吳清翁吟社,吾知羅公福又讓子出一頭地矣。
杜庠字公序,號西湖醉老,以詩名於景泰間。其《赤壁》云:
“水軍東下本雄圖,千里長江隘舳艫。諸葛心中空有漢,曹瞞眼里已無吳。兵消炬影東風猛,夢斷簫聲夜月孤。過此不堪回首處,荒布局鷗鳥滿煙蕪?!睍r人稱為杜赤壁云。吳文定詩:“西飛孤鶴記何詳,有客吹簫楊世昌。當日賦成誰與注,數行石刻舊曾藏?!笔啦d竹道士,與東坡同游赤壁,賦所謂“客有吹洞簫者”,即其人也。微文定表而出之,世昌幾無聞矣。
古今詩人措語工拙不同,豈可以唐宋輕重論之。余訝世人但知宗唐,於宋則棄不收。如唐張林《池上》云:“鞭葉乍翻人采後,荇花初沒舸行時。”宋張子野《溪上》云:“浮萍斷處見山影,小艇移時聞草聲?!本扪郾刈宰R之,誰謂詩盛於唐而壞於宋哉?瞿宗吉有“舉世宗唐恐未公”之句,信然!都玄敬《詩話》云:“松江袁景文未仕時,嘗謁楊廉夫,見其賦《白燕》詩云:‘珠簾十二中間卷,玉翦一雙高下飛?!庇嘟姟豆拇道m編》,此詩乃常孰時大本所作。其詩曰:“春社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日爭輝。珠簾十二中間卷,玉翦一雙高下飛。天下公侯夸紫頷,國中儔侶尚烏衣。江湖多少閑鷗鷺,宜與同盟伴釣磯?!贝蟊荆瑫r人,玄敬失於不審耳,非廉夫之詩明矣。
硃子儋《存馀堂詩話》載:“顧仲瑛《和劉孝章游永安湖》詩,其警聯云:‘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瘶O為楊鐵崖所稱許?!庇嘤浰伟子耋赣小洞喝沼我薄吩娫疲骸帮L條舞綠水楊柳,雨點飛紅山海棠。”亦自雋永。惜無賞音者拈出。
東坡像《自贊》云:“目若新生之犢,身如不系之舟。試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崖州。”山谷《自贊》云:“似僧有發,似俗無塵。
作夢中夢,見身外身?!睏钫\齋《自贊》云:“青白不形眼底,雌黃不出品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風?!迸c陳龍川《自贊》“人中龍,文中虎”者有間矣。
至正壬辰冬,倡婦徐氏,徽人??艹R蝗照賸D佐觴,徐憤罵不從,寇馳劍往殺之。龍江章琬孟文有詩記之云:“平原巷里堂中身,翠舞珠歌玉樹春。不得籍除今義死,天容倡婦愧降臣。”江陰王逢原吉亦有詩吊之云:“妾非花月舊時妖,曾事忠良樂圣朝。今日黃巾刀下死,陽城下蔡莫魂消?!逼涠疲骸笆鴰С鹿┓顚O,虜廷歕死報皇恩。
妾今一唱貞元曲,孰濺西風碧血痕?!编妫⌒鞁D可謂風塵中有氣義表表者矣?;匾暪谏眩瑢幉焕⒃??孫失其名。
陸儼山詩話載:“華亭衛先生《題松雪墨竹》云:‘漢家日暮龍沙遠,南國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煙雨里,又隨人去報平安?!倍夹丛娫捲疲骸爸芊讲际鳎拙涓囊兹郑疂h家’作‘中原’,‘龍沙’作‘龍旗’?!蔽粗胧??
唐李義山詩,有“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之句。世俗久雨,見晚晴輒喜,自古皆然。余適逢此景,遂演二首云:“天意憐幽草,孤根托鷯隈。自含幽獨意,長殿百花開。香馥滋春雨,情深親落梅。心知惟二謝,勾引夢中來。”“人間重晚晴,水色共天清。池面浮魚泳,山腰反照明。漁罾懸別浦,林鳥度新聲。仿佛王維畫,超然物外情?!崩盍x山全篇,惜未見之耳。
《漢書》:“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說苑》作“白頭而新,傾蓋而故?!睏钌衷疲骸白鳌纸?,尤意味?!贝苏f余不敢從,故特拈出。
栗,木果也,莊子所謂“狙公賦茅”者。今論作茅栗,沈存中嘗辯其非矣。杜詩云:“園收栗未全貧?!闭复宋?。今以栗,解作蹲鴟之芋,一何遠哉?
梁樂府《夜夜曲》,或名《昔昔鹽》,昔即夜也。《列子》:
“昔昔夢為君。”鹽亦曲之別名。
杜詩“銜杯樂圣稱避賢”,用李適之“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之句。今俗本作“世賢”者,非也。
杜詩“苔臥綠沈槍”,綠沈以漆著色如瓜皮,謂之綠沈。《南史》任昉卒於官,武帝聞之,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於盤,非不自勝。綠沈瓜,即今西瓜也。
佛寺曰“香界”,亦曰“香阜”。江總詩云:“息舟候香阜,悵別在寒林?!备哌m詩云:“香界泯君有?!薄跋憬纭薄跋愀贰?,人未曾道。
《淮南子》云:“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猶待教而成,況於人也?”《注》曰:“聾蟲喻無知者?!泵@蟲之名甚奇。
琬液瓊蘇,皆古酒名,見皇甫嵩《醉鄉日月記》。
《藝文類聚》載束皙《餅賦》,有“牢九”之目,蓋食具名也。
東坡詩以“牢九具”對“真一酒”,誠工矣,然不知為何物?後見《酉陽雜俎》引伊尹書有籠上牢丸、湯中牢丸,“九”字乃是“丸”字。詩人貪奇趁韻,而不知其誤,雖東坡亦不能免也?!袄瓮琛奔唇裰疁炇且?。
歐陽公之文,粹如金玉;蘇文忠公之文,浩如江河。歐公之摹寫事情,使人宛然如見;蘇公之開陳治道,使人惻然動心。皆前代之所無有也。
古樂府詩云:“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睋嗽娧灾?,古人尺素結為鯉魚形,即緘是也,非如今人用蠟?!段倪x》云:“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即此是也。下云“烹魚得書”,亦譬喻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劉履皆謂古人多於魚腹寄書,引陳涉罩魚倡禍事證之,何異癡人說夢邪?
宋初置通判,分知州之權,謂之監州。宋人有錢昆者,性嗜蟹,嘗求外補,語人曰:“但得有蟹之處無監州則可?!贝苏Z有晉人風味,東坡詩,有“欲問君王丐符竹,但憂無蟹有監州”。昆去東坡未遠,即用其事為詩,良愛其語也。
曲名有《烏鹽角》。江鄰幾《雜志》云:“始教坊家人市鹽,得一曲譜於子角中。翻之,遂以名焉?!陛d石屏有《烏鹽角》行。元人月泉吟社詩云:“山歌聒耳《烏鹽角》,村酒柔情玉練槌?!?
《荊州記》,盛弘之撰,其記三峽水急云:“朝發白帝,暮宿江陵,凡一千二百馀里,雖飛云迅鳥,不能過也?!崩钐自娫疲骸俺o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杜子美云:“朝發白帝暮江陵。”皆用盛弘之語也。
謝玄暉詩:“風動萬年枝?!碧圃姡骸扒嗨珊鏊迫f年枝?!薄度w詩注》以為冬青,非也?!恫菽臼琛吩疲骸皺j木枝葉可愛,二月花白,子似杏,今在處官園種之。取億萬之義,改名萬歲樹?!奔创艘?。
杜子美有《從韋明府續處覓錦竹兩三叢》詩,黃鶴注云:“考《竹譜》、《竹記》無錦竹,意其文如錦名之?!薄吨裼洝酚小罢糁瘛函}墮竹,其皮類繡”,豈即此乎?劉須溪亦不知所謂。近閱梅圣俞《宛陵集》《錦竹》詩云:“雖作湘竹紋,還非楚筠質?;埻接衅?,待鳳曾無實。本與凡草俱,偶親君子室?!庇肿宰⑵湎略疲骸按瞬菀?,似竹而斑?!笔贾S鶴有金注之昏耳。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蓖跚娾ⅰ洞和怼吩娫疲?
“絲絲天棘出莓墻?!碧旒扉T冬也,如蘹香而蔓生。洪覺范以為柳,非也。
古有“借書一癡,還書一癡”之說?!鞍V”本作“瓻”,貯酒器也。後人訛以為“癡”字。宋人艾性父《從高帝臣借書》詩云:“校讎未必及三豕,還借最慚無一鴟?!薄爱E”字義同。借時以一鴟為贄,還時以一鴟為謝耳。
老杜《秋興》云:“紅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鼻G公效其錯綜體,有“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稻正青”。言繰成,則知白雪為絲;言割盡,則知黃云為麥矣。近時吳興邱大祐有“梧老鳳凰枝上雨,稻香鸚鵡粒中秋”,亦得老杜不言之妙。
南荒人稱瓶罌謂之具理,人不知何物。東坡在儋耳,以詩別黎秀才,詩後批云:“新釀佳甚,求一具理?!奔雌坷浭且?。今人以酒器為{敝瓦},康節詩有云:“{敝瓦}子中消白日,小車兒上看青天。”
古人服善,往往推尊於前輩。如杜少陵:“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邱壑蔓寒藤。”“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备哌m則云:
“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岑參則云:“謝胱每篇堪諷詠?!比缋钐走^黃鶴樓則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庇衷疲?
“令人卻憶謝玄暉?!表n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又云:“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宋韓維詩云:“自愧效陶無好語,敢煩凌杜發新章?”古人如此推讓,今人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近見《詠月》詩,有“李白無多讓,陶潛亦浪傳”之句,是何語邪?可謂狂瞽甚矣!或有允余曰:“杜老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又云:‘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喔咦苑Q許?!庇柙唬骸霸诶隙艅t可,馀則不可?!?
陸放翁《宿北巖院》詩云:“車馬紛紛送入朝,北巖鐙火夜無聊。
中年到處難為別,也似初程宿灞橋?!贬瘏ⅰ端凸x》詩云:“初程莫早發,且宿灞橋頭。”放翁結句本此。趙與虤《娛書堂詩話》指為參寥詩,不考之過也。
《容齋三筆》載:“吳門僧惟茂信天臺山,有詩云:‘四面峰巒翠入云,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落先教鎖寺門?!碧茝埣额}虎邱》詩云:“望月登樓海氣昏,劍池無底鎖云根。老僧只恐山移去,日暮先教鎖寺門?!蔽┟敢u張詩二句,容齋亦受其欺而記之耳。
房白云皞字希白,與元遺山為友。其《別西湖》詩云:“聞說西湖可樂饑,十年勞我夢中思。湖邊欲買三間屋,問遍人家不要詩?!苯娎钗餮摹堵刺迷娂?,謂樂天所作,誤也。
余訪唐子畏於城西之桃花庵別業。子畏作山水小筆,遂題一絕句於其上云:“青藜拄杖尋詩處,多在平橋綠樹中。紅葉沒脛人不到,野棠花落一溪風。”余曰:“詩固佳,但恐‘脛’字押平聲未穩。”子畏謂我何據,余曰:“老杜有‘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推開脛’?!弊游奋S然曰:“幾誤矣!”遂改“紅葉沒鞋人不到”。吁!
子畏之服善也如此。與世之強辯飾非者,殆逕庭矣。
《郡閣雅談》載:廖凝字熙績。十歲時,有《詠棋》詩云:“滿汀鷗不敢,一局黑全輸?!弊髡咭娭唬骸氨卮姑夺崾馈!毕却蟾缸砭瘴膛c客弈棋,家君侍立,客命賦詩,即口占云:“兩行分黑白,二叟賭輸贏。落子爭先著,松間睡鶴驚?!笨头Q賞不已,時家君年才十一歲。
陸安甫伸舉“鷸蚌相持,漁人得利”二句,問王勝甫“有成語可為對否”?勝甫曰:“《戰國策》有‘犬兔俱罷,田父擅功’之語,可以對之?!卑哺@服。
《蜀志》載:王衍以霞光箋五百幅賜金堂令張蠙,即今之深紅箋也。又有百韻箋,以其幅長可寫百韻詩為名也。其次學士箋,則短於百韻矣。西涯李文正與客索箋紙,數日酬和過半,因名為子母箋。其詩云:“朝來東館暮西涯,子母箋成豈浪夸?猶有貪心勞望眼,半隨詩句落誰家?”子母箋自西涯始名。
《能改齋漫錄》云:古來人君之亡,未有謚號,皆以大行稱之,往而不返之義也。秦始皇崩於沙丘,胡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見《李斯傳》。唐子畏著《四庫碎金》云:“皇帝崩後,未有謚號,故曰大行。行者德行之行,讀作去聲?!倍f未知孰是?
杜《征南》《與兒書》,言昔人云“借人書一癡,還人書一癡”。
山谷《借書》詩,有“時送一鴟開鎖魚”。宋艾性父《借書》詩,有“校讎未必及三豕,還借最慚無一鴟”。余考唐韻,“瓻”與“癡”同用,注云: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古借書盛酒瓶也。後人訛以為癡,不亦謬乎?
張修撰(亨父)詩云:“東風潑地掃煙埃,桃李無情柳乏才。留不住春花落去,卷成團雪絮飛來。”此格本“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
伊卿舉伯羔,少從學於家君,苦志贍博,溫厚文雅,間喜作詩中。
余嘗愛其有新意,如《寒食》詩云:“風弄輕陰寒食天,粉墻處處露秋千。古人遺俗停炊爨,不禁綠楊枝上煙?!比纭渡街须s言》云:
“牛羊自知夕,桑柘近成陰?!庇衷疲骸吧交ㄓ鲇曷?,野雉見人飛?!庇衷疲骸昂哉涌樟馊~,高籬滿豇化?!逼浜图揖鰬言疲骸吧顟褞煹澜K身重,已信文人自古貧?!痹娊郧灏慰烧b。今為四明訓導云。
鄂州蒲圻縣赤壁,正周瑜所戰之地。黃州亦有赤壁,東坡夜游之地,詩人托物比興,故有“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朗者乎”,蓋坡翁亦有疑之之辭矣。韓子蒼亦承東坡之誤,有“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元人陳菊南,上虞人,博古士也。其《詠蒲圻赤壁》詩云:
“往事何消問阿瞞,到頭吞不去江山。自從羽艦隨煙盡,惟有漁舟竟日閑。原先字雷皴漫墨本,弩機土蝕點硃斑。凄其古思誰分付?白鳥蒼煙來沒間。”噫!千載之下,獨宋葛常之、元陳菊南二人之卓見耳。
楊用脩有云:“世之人無特見者,一一隨人之聲而和之,譬之應聲蟲焉。思以青黛藥之,可發一笑?!?
廣東廣州府湛公(若水)擢南京佘酒,將之任,其母垂白,隨地任所。薦紳賦詩贈行甚眾,唯嘉魚李承箕一首云:“孝道由來兒奉母,得官今日母隨兒。八千里路風波險,縱是胡麻也縐眉?!闭抗娫?,即草疏春天於朝,求養親。至八載親終,然後出仕。承箕可謂能盡友道,若水則能盡子職,兩得之矣。承箕,陳白沙之門人。
《云麓漫鈔》云:“古有風法華者,偶至人家,見筆硯便書,人目之為怪?!眳侵惺孔宇H有法華之風,故拈出以警戒之耳。
趙松雪《詠老態》詩云:“老態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
扶衰每藉過頭杖,食肉先尋剔齒簽。右臂拘攣巾不里,中腸慘戚淚常淹。稱床獨就南榮坐,畏冷思親愛日檐?!庇?!非身歷老境者不能道。
宋人馬晉孟昭,東吳人。賦《滿庭芳》詞云:“雪漬冰須,霜侵蓬鬢,去年猶勝今年。一回老矣,堪嘆又憐。思昔青春美景,除非是、月下花前。誰知道,金章紫綬,多少事憂煎?侵晨,騎馬出,風初暴橫,雨又凄然。想山翁野叟,正爾高眠。更有紅塵赤日,也不到、松下林邊。如何好,吳淞江上,閑了釣魚船。”
宋徐師川作《漁父》詞云:“七澤三湖碧草連,洞庭江漢水如天。
朝廷若覓玄真子,不在云邊在酒邊。明月棹,夕陽船,鱸魚恰是鏡中懸。絲綸釣餌都收卻,八字山前聽雨眠?!?
宋朝寒食有拋[囗]之戲,兒童飛瓦石之戲,若今之打瓦也。梅圣俞《禁煙》詩云:“窈窕踏歌相把袂,輕浮賭勝各飛[囗]。”[囗],七禾切。或云起於堯民之擊壤。
唐詩云:“殘霞蹙水魚鱗浪,薄日烘云卵色天。”東坡詩云:
“笑把鴟夷一尊酒,相逢卵色五湖天。”正用其語?!痘ㄩg集》詞云:
“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為“氵卯”,非也。注東坡詩者,亦改“卵色”為“柳色”。王梅溪亦不及此,何邪?
劉夢得詠玄都桃花而被謫。李繁詠東門柳,楊國忠謂其譏己而得禍。劉後村《詠落梅》詩,有“東君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讒者箋其詩以示柄臣,由是閑廢十載。後村有《病後訪梅》十絕句,其一云:“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并李,也被梅花累十年?!比酥^簡齋《題墨梅》而致魁臺,後村《詠落梅》而罹廢黜。噫!詩之幸與不幸,有如此夫。
《天廚禁臠》,洪覺范著。有琢句法中假借格。如“殘春紅藥在,終日子夫啼”,以“紅”對“子”。如“信冊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十”對“遷”。硃子儋詩話謂其論詩近於穿鑿。余謂孟浩然有“庖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以“雞”對“楊”。老杜亦有“枸杞因吾有,雞棲奈爾何”,以“枸”對“雞”,韓退之云“眼昏長訝雙魚影,耳熱何辭數爵頻”,以“魚”對“爵”,皆是假借,以寓一時之興。唐人我有此格,何以穿鑿為哉?
人之於詩,嗜好往往不同。如韓文公《讀孟東野詩》,有“低頭拜東野”之句。唐史言退之性倔強,任氣傲物,少許可。其推讓東野如此。坡公《讀孟郊詩》有云:“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蟛越,竟日嚼空螯?!倍圆藕酪皇溃浜脨翰煌舸?。元次山有云:“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尤古潮陽筆,合臥元龍百尺樓?!蓖谱鹜酥杀|野至矣。此詩斷盡百年公案。
老杜“讀書破尤卷,下筆如有神”。葛常之《韻語陽秋》云:
“欲下筆,自讀書始。不讀書,則其源不長,其流不遠,欲求波瀾汪洋浩涉之勢,不可得矣。”蕭千巖云:“詩不讀,書不可為,然以書為詩則不可。”嚴滄浪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恐非碻論。
吳興邱吉,字大祐。未遇時,有能詩聲,對客揮毫,敏捷無比。
一日聞常孰錢允暉善詩,往謁之。邱及門,與閽者曰:“可語汝主,詩人特相訪?!卞X曰:“彼何人?其迂若是。”適咽客,令閽者請入室,即令賦詩贈妓,仍以險韻困之。邱略不構思,一揮而就。詩曰:
“琵琶斜抱出吳囗,貌與芙蓉兩不降。纖指嫩抽春徇十,修眉淡掃綠蛾只。無裙影拂沈香屑,歌扇風生玉女窗。後夜巫云忽飛去,空馀明月照湘江?!痹蕰焽@不已,遂致上座,傾蓋如故,酣飲倡和,留連數日而別。
郯九成與倪元鎮齊名,詩亦清麗。其《春暮》詩云:“春色三分都有幾,二分已在雨聲中。墻東兩個桃花樹,恨殺朝來一番風?!庇衷疲骸笆朗驴側绱簤衾铮曷暅喸谛踊ㄖ??!比硕喾Q誦。唐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風”,山谷有“一霎社公雨,數番花信風”,皆平聲用。
今九成作去聲,必有所自。杜詩“會須上番看成竹”,元微之有“飛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俱用上番字,則上番不專為竹也。退之《筍》詩云:“唐知上幾番”,又作平聲押。
太湖中有大小干山,吾鄉秋官馬俞抑之,號清癡道人,有詩云:
“大干山,小干山,兩山突兀湖不間。世態炎涼說不盡,叉手干人千萬難。仲定量不遂依劉愿,作賦還鄉淚如霰。蒙正硃門九不開,歸家懶見妻兒面。大干山,高嵚崟;小干山,青嶙剛,徒去干人勞爾神,不如壁立千萬尋。孤標直上干青云,下視蟻子何足云?噫嘻高哉余素心。兩干山,莫干人?!鼻灏V此作,有所感而賦,豪邁跌宕,不減劉龍洲。
張夢晉靈有雋才,屢試不第,為人落魄不羈。詩文多不存藁。
《春暮送友》云:“三月正當三十日,一琴一鶴一孤身。馬蹄亂踏楊花去,半送行人半送春。”其臨終賦一絕云:“一枚蟬蛻榻當中,命也難辭付大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松?!逼湫亟鬄⒙洌嘧圆环病?
宋釋惠洪《題王維雪中芭蕉圖》,有“雪里芭蕉失寒暑”之句,以芭蕉非雪中物。硃新仲《猗覺寮雜記》云:“嶺外如曲江,冬大雪中,芭蕉自若,紅蕉始開花,始知前輩作畫不茍如此。想惠洪示到嶺外故也?!庇嘟嗞懓哺Α掇堜洝吩疲骸肮级戒f在廣西親見雪中芭蕉,雪後亦不凋壞?!编?!不讀天下書,未遍天下路,不可妄下雌黃!觀此益信。
元薩天錫嘗有詩《送笑隱信龍翔寺》,其詩云:“東南隱者人不識,一日才名動九重。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衲衣香暖留春麝,石缽云寒臥夜龍。何日相從陪杖屨?秋風江上采芙蓉?!庇輰W士見之謂曰:“詩固好,但聞‘聽’字意重耳?!彼_當時自負能詩,意虞以先輩故少之去爾。後至南臺見馬伯庸論詩,因誦前作,馬亦如虞公所言,欲改之,二人構思數日,竟不獲。未幾,薩以事至臨川謁虞公,席間首及前事。虞公曰:“歲久不復記憶,請再誦之。”薩誦所作,公曰:“此易事。唐人詩有云‘林下老僧來看雨’,宜改作‘地濕厭看天竺雨’,音調更差勝?!彼_大悅服。今《詩律鉤玄》訛刻為倪云林詩,非也。
宋張表臣嘗游南徐甘露寺,偶題小詞于壁間。其僧愚俗且聵,愀然不樂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涂壞了?!睆埿υ唬骸邦H有祖風。”客問:“何謂?”張曰:“昔李衛公亦曾以方竹杖贈甘露寺僧?!睂栔?,僧欣然曰:“已規而漆之矣?!毙l公嗟惋竟日。祖風之謂此也。余正德辛
未春,與張堯臣游虎邱竹樓禪房,酒半,堯臣留句壁間,余亦和之,有“松竹陰中鶴虱墮,翠微深處僧房開”。他日有客戲之曰:“以汝對鶴,受其侮矣?!鄙匏谉o知,遂磨滅“鶴”、“虱”二字。
重游見之,詢知其故。噫!天下事未嘗無對:“方杖削圓甘露祖,清詩磨滅虎邱僧。”與客一笑而罷。
梅花格高韻勝,見稱於詩人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為古今絕唱。近見王涵峰履約詩云:“傍水濃開落影斜,依稀遙認雪中花。何如西子春江上,淡掃蛾眉自浣紗?!薄对S理齋詩話》謂其詠梅當以神仙比之,可以自況,比之婦人,則非也。余閱《木天禁語》有借喻格,如詠婦人,必借花為喻;詠花者,必借婦人為比。如王荊公《詠梅》詩云:“額黃映日明飛燕,肌粉含風冷太真。”東坡云:“春入西湖到處花,裙腰芳草傍山斜。盈盈解佩臨湘浦,脈脈當壚賣酒家?!笔捈碇疲骸跋驽A鲵员?,海月冷掛珊瑚枝。”皆借喻也。許子失於考耳。余友江陰曹毅之弘,號方湖,《詠梅》一絕,殊有風致,“清香疏影獨踟躕,脈脈黃昏思有馀。恰似文君新寡後,不施脂粉嫁相如”。亦借喻格也。
《麓堂詩話》載同官獻諛之辭,如西涯專在虛字上用力,如何得到?又云西涯最有功於聯句。又云西涯所造,一至此乎?又云莫太泄漏天機。至若與吳文定公和般斑韻,西涯公詩警聯,俱載於內,文定和章,一錄一句。文定未第時,有《贈西涯》詩,全篇俱載。古人詩話示必如此。噫!涯翁天下士也,何必亦著此語?雖非自矜,亦未免起後人議論。
劉靜修《詠史》云:“紀錄紛紛已失真,語言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論心術,恐有無窮受屈人?!薄端问贰肺男殴c陳宜中同傳,不預忠義之列。吳文定公有《謁文信公祠》詩云:“當時正氣亙乾坤,忠義誰將宋史論?柴市宜為南向象,崖山應有北歸魂。已酬鄉里希賢志,能報朝廷養士恩。一讀《六歌》人便哭,天教遺墨毀無存?!背J戾X氏藏文信公《六歌》墨跡,近毀於火,文定末句故及之。噫!文信公忠義表表在天地間,而史書不預,何邪?余誦靜修詩,重增惋嘆。
古人文辭中往往談及西子事,而其說不一。《吳越春秋》云:
“吳亡,西子被殺?!眲t西子之在當時,固已死矣。宋之問詩:“一朝還舊都,靘妝尋若邪。鳥驚入松綱,魚畏沈荷花。”則西子復還會稽矣。杜牧之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則西子甘心隨范蠡矣。及觀東坡《范蠡》詩:“誰遺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崱又為蠡竊西子而去矣。余按《墨子》《親士篇》曰:“西施之沈其美也?!蔽魇┲K,不見於史傳,古今咸謂其從范蠡五湖之游,今乃知其終於沈,可以為西子浣千古之冤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信。
老杜《竹》詩云:“雨洗涓涓凈,風吹細細香。”太白《雪》詩云:“瑤臺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崩钯R《四月詞》云:
“依微香雨青氛氳?!痹⒅娫疲骸坝晗阍棋SX微和?!币允姥壅撝瑒t曰竹、雪、雨何嘗有香也?
元何貞立,長沙人,歐陽原功之婿。少有俊名,既舉進士。原功欲拔入翰林,於虞邵庵揭奚斯諸公極稱道之。及相見,適會僧景初持墨菊卷詣翰林求題,諸公遂請貞立賦之。貞立出倉猝,且恇怯,勉強賦云:“陶令歸來不受官,黃花采采曉霜寒。悠然一見南山後,故向東籬子細看?!彼魇庳撍劊T公頗不愜。虞公詩云:“過了黃河無此種,江南秋老萬僧寒。此花開遍風光盡,莫作尋常草木看。”江南舊有僧萬公善畫墨菊,故云。歐公詩云:“苾芻元是黑衣郎,當代深仁始賜黃。今日黃花翻潑墨,本來面目見馨香?!鄙f衣黑,謂之緇流。元文宗寵眷笑隱,始賜著黃。貞立以詩故,竟不得入翰苑,歐公亦不復言。邵庵嘗語門人曰:“人之出處,固自有定。若貞立者,講學之功,恐亦未至焉?!苯鍛舨咳A伯江陰人,亦為僧題墨菊卷云:
“聞說緇衣獨好賢,墨花香里對談玄。玄霜雖改黃金以,老氣橫秋尚涼然?!贝嗽姽滩桓遗c虞歐并駕,而亦差勝貞立之作矣。
秦少游侍兒朝華,年十九。少游欲修真,遣朝華歸父母家,使之改嫁。既去月馀,父復來云:“此女不愿嫁。”少游憐而歸之。明年,少游倅錢塘,謂華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迸R別作詩云:“玉人前去卻重來,此度分攜更不回。腸斷龜山離別處,夕陽孤塔自崔嵬。”未幾遂竄南荒。余友唐子畏閱《墨莊漫錄》,偶見此事,以詩嘲少游云:“淮海修真黜朝華,他言道是我言差。慶不了紅顏別,地下相逢兩面沙?!庇帧额}陶穀郵亭圖》云:“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初我做陶丞旨,何必尊前面發紅?”語意新奇,如醉後啖一蛤蜊,頗覺爽口。姚寬《西溪叢語》云:“柳子厚詩,有‘空齋不語坐高舂’。恭能詩云:‘隔江遙見夕陽舂?!痘茨献印吩疲骸战涭稖Y虞,是謂高舂?!⒃疲骸疁Y虞,地名。高舂,時地加戌,民碓舂時也?!S潤玉《萬象錄》云:‘高舂,巳時也。’或云:‘日入處,非也。’”余讀梁元帝詩云:“暮春多淑氣,斜景落高舂?!庇帧都{涼》云:“高舂斜日下,佳氣滿欄盈。”當以日入處為是,二說戌與巳皆誤。
林和靖《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議者以黃昏難對清淺。楊升庵《丹鉛續錄》云:“黃昏,謂夜深香動月之黃而昏,非謂人定時也。”余意二說皆非,豈詩人之固哉?梅花詩往往多用月落參橫字,但冬半黃昏時參橫已見,至丁夜則西沒矣。和靖得此意乎?
李文正昉云:“士人唯貴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碧A逸民李薦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無使王公厭其不去。”余欽服二公之言,當書於座隅。姚合有詩云:“時過無心求富貴,身閑不夢見公卿?!?
盧疏齋云:“大凡作詩,須用《三百篇》與《離騷》,言不關於世教,義不存於比興,詩亦徒作。夫詩發乎情,止乎禮義?!蛾P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斯得性情之正。古人於此觀風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