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言天者。曰天垂象。見吉兇而已。未始推所為也。言事天者。曰克謹天戒而已。未始著所招也。乃如庶征之說。詳于洪范。其休征。曰肅時雨若。乂時旸若。哲時燠若。謀時寒若。圣時風若。其咎征。曰狂恒雨若。僭恒旸若。豫恒燠若。急恒寒若。蒙恒風若。言感通之靡忒也。若曰天人一理。即呼吸動靜。皆有所關。而不可不謹云耳。君子以是求之。得其意焉可也。如以其辭而已。則貌何以為雨。言何以為旸。視何以為燠。聽何以為寒。思何以為風。矧時雨必有時旸。是肅則不必乂也。時燠必有時寒。是哲則不必謀也。而恒旸必無恒雨。是有僭應則無狂應也。恒寒必無恒燠。是有急應則無豫應也。初豈若是膠固乎。其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言修弭之當豫也。若曰君臣一體。即大小不同。而莫不當謹云耳。君子亦以是求之。得其意焉可也。如以其辭而已。則王何分于歲。卿士何分于月。師尹何分于日。矧王省惟歲。則月在其中。卿士可無省也。卿士惟月。則日在其中。師尹可無省也。而積日為月。則師尹之省。亦卿士也。積月為歲。則卿士之省。亦王也。初豈若是局滯乎。
孔子之春秋也。書災異。不書事應。以災異之不可以事應言也。乃其理自如此。如必符之以箕范。則書大雨者。必求何事之狂。書大旱者。必求何事之僭。書無冰者。必求何事之豫。書隕霜殺菽者。必求何事之急。書六鹢退飛者。必求何事之蒙而可乎。論災異者。必當以春秋為準。其意真。其辭直。確乎不易。而于箕范。則取其意不以辭害焉可也。
書災異不書事應。春秋之法。確不可易。故洪范之辭。不可泥也。
天有天之道。人有人之為。易之洊雷震而恐懼修省。乃君子之心。不容自巳焉。猶孔子迅雷烈風而變也。詩之敬天怒渝。無敢戲豫馳驅。以為天且變焉。而顧泄泄謔謔。不以為意。將不于其變者逢乎。是故敬修而不敢怠也。此皆人事當然。不可不盡。堯之所謂儆予。湯之所以禱于桑林。固此意也。若夫災之所以然。則天道運行。微乎微者。人可能測識者哉。
自斯義不明。乃有稱干封余烈。如公孫卿公孫宏之流者。乃有旁摭曲證。牽附無當。如京房翼奉之流者。必謂天為有意。是故陳規者。則求其意于此。而貢諛者。則求其意于彼。然皆不得其故。君子所不道也。
夫天之災。猶人之有疾。必有其征。在天則見于象緯。在地則見于山川。在物則為鳥獸草木之妖。在人則為奸宄寇賊之戾。其氣之方舛。可知其所底止。既難以窺而復之。遲速又難以度。可畏孰甚焉。于是修人事以勝之。庶乎有不為害。不然。乃亦不至于太甚。而可從容以需其復。茍遂不為之所。則將有不可救藥者矣。是故謹疾者。必為之求醫藥。寡嗜欲。節飲食。慎起居。以固一身之元氣。謹災者。必為之修紀綱。審法令。進忠實。黜讒邪。省刑罰。薄稅斂。蠲逋負。廣儲蓄。祛煩苛。收攜貳。除盜賊。慎邊防。以固國家之元氣。凡皆盡其在我者。以俟之而已。迨其氣之既復。陂者平。否者泰。而吾亦無所損失敗壞于其閑。則以有備無患。理之固然者耳。猶之寒暑者。天也。而吾為之裘。為之葛。裘葛誠具。則寒暑不侵焉。備在吾也。非曰吾有裘葛。而天遂不吾寒暑也。然而寒暑有時遷也。猶之風雨者。天也。而吾為之室。為之蓋。室蓋誠具。則風雨不侵焉。備在吾也。非曰吾有室蓋。而天遂不吾風雨也。然而風雨有時止也。善論治者。不計災與不災。但視備與不備。如其備。不災尤善。災猶可無恐也。如其弗備。不災猶未可。其如有災何哉。
是故圣人之事天也。純乎敬而巳。非因無災而弛。有災而始致也。惟其所太過不及者。則為之財成輔相焉。其于民也。純乎仁而巳。非因無災而輟。有災而始加也。惟其所憾于天地者。則為之補助焉。然而人事盡。天且賴之。固不能以終違也。茲所謂實者也。遠乎是。則所謂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達于上下者。可得其意焉。則所謂天作孼。猶可違。自作孼。不可逭。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可得其意焉。不然。而徒訿訿為議。迄無指歸。則豈惟有盭于春秋之旨。亦非洪范之意所以示人者矣。
法者天下所共守。而不容毫發易者也。自通變之說興。而轉移之計得。欲有所為。則游意于法之外。而得倚法以為奸。欲有所避。則匿情于法之內。而反借法以為解。愛之者。罪雖大而強為之辭。惡之者。罪雖微而深探其意。詎惟張湯輕重之心。實有州犁高下之手。是曰壞法之習。名節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壞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喪。義之所在。則陽用其名。而陰違其實。甚則名與實兼違之。利之所在。則陰用其實。而陽違其名。甚則實與名兼用之。進身者。以賄為禮。鬻官者。以貨準才。徒假卓茂順情之辭。殊乖楊震畏知之旨。是曰黷貨之習。平易可以近民。公寬可以得眾。而乃曲求小節。務在深文。事有當然。故抑滯留難以為得。賦有定數。必剝民多羨以為能。罪不原其情。而以深入為公。過不察其實。而以多奸為直。是曰刻薄之習。同心始可為謀。協力斯能濟務。而乃各為異同。互相彼此。事出于己。雖甚不善。而必要其成。事出于人。雖甚善。而每幸其敗。如弗敗也。猶將強躐其功。茍無成也。必且曲嫁其禍。是曰爭妒之習。古者賞不踰時。冀得速勸。罰不踰時。冀得速懲。是故人心快而事功興。今也一日之事。動滯數年。一人之事。動經數手。去無程限。來不責遲。茍有微嫌。遂成永避。常使熏蕕同臭。功罪并途。漏網終逃。國有不伸之法。覆盆自苦。人懷不白之冤。是曰推委之習。人之百體。疴痛相關。手之為足。亦以為手。目之為耳。亦以為目。是故聯屬而成身。今也武則非文。文則非武。出諸科甲。則羣向之。甚至以罪為功。非出諸科甲。則羣抑之。甚至以功為罪。常使多助者昂。寡助者低。昂者志驕。每襲取而鮮實。低者氣沮。多隳墮而恬污。是曰黨比之習。作事貴乎謀始。遠慮則無近憂。乃以因循為心。以鹵莽為計。無事則不為遠慮。聊徇故事。圖僥幸于目前。有事則顛頓倉皇。不度可否。徒摭拾以塞責。名為救時。適增其擾。名為興利。益重其害。是曰茍且之習。辭有要。則政有恒。議論多。則成功少。而乃彼之所是。此之所謂非也。甲之所否。乙之所謂可也。事方立而忽奪其成。謀未施而巳泄其計。蒼黃翻覆。叢雜紛紜。談者各飾其私。而聽者不勝其眩。是曰浮言之習。
茲八者之流弊。原因積漸而釀成。其患亦必積久而愈大。惟于舞文者無赦。以一法守。貪婪者無赦。以清污俗。崇忠厚。則刻薄者消。獎公直。則爭妒者息。核課程。則推委者黜。公用舍。則黨比者除。審功罪。則茍且無所容。核事實。則浮言無所受。譬諸人之一身。榮衛自足。茍亟除其大蠹。而徐調其元氣。則不惟弱可使強。而調之既久。延長之道。固在斯矣。
八者之弊。語語切中。其救弊之法。亦切要不煩。毋視為官場泛論。紙上空談也。
地方盜賊。多起釁于有司貪殘。而養成于蒙蔽。及其勢成。乃為招撫之說。茍且目前。我以撫款彼。彼亦以撫款我。東且撫。西且殺人。非有撫之實也。徒以金帛羊酒。宴犒以寵之。百姓之苦如彼。而賊之榮利如此。斯不亦為賊勸乎。徧地皆賊。實由于此。必須將山洞海洋之賊。大加懲創。然后撫恤瘡痍。休養生息。乃稱平定。
地方多盜。而有司愈怯。所以翦除之者。非可以急遽為也。務修弭盜之實。而不可多弭盜之文。弭盜之實。在未生者。防之使不得生。已形者。制之使不得逞。是處有兵。可以隨手而用。凡有動作一二。即捕獲之。勿俟其多。又寬首贓未盡之法。使捕者有利可艷。而肯向前。其賊伙眾大者。必密招賊中之人。宥其罪。許以擒獲賊首。而遂有其財。且得永為良民。利之所在。其中必有自變者。正不必出榜文激之。而使愈為備也。多盜之區。民有被劫。被殺。而不以報官者。曰官不為理。徒益重寇怒也。故盜益熾。而民益受害。無所控訴。使有司以捕盜為務。有即殄滅。安得積聚為兇。勢不可向乎。使肯以稽察為務。凡健俠不務生理。出而之他者。必令里甲報知。窮其所往而拘治之。又安得肆意于外。流毒鄰封乎。上司亦以稽察為務。凡捕獲強賊。審出何州縣人。即問該州縣官。此人無良。出而之他。何以不問。彼又何敢不稽察。而徒安于本境之無失事乎。各處有司。皆宜飭示于先。責成于后。各使本境之人不敢出。出則必有所稽察。外來之人不能存。存亦必有稽察。盜雖不能遽絕。亦必漸少矣。
此保甲所以為弭盜之古法也。即在近日行之。其效莫切于此。惟在行之得其要耳。
所謂不能正法者。非不能行法也。彼時亦有叛卒受戮者。而真正巨惡。莫敢誰何。徒取一二齷齪之流塞責。其委曲于叛卒。而遷就以圖了事之意。非惟叛卒知之。天下人皆知之也。至于官司。則每加以激變之罪。蓋叛卒難處。而官司易治。易治者之加嚴。正欲見難處之當寬。其委罪于官司。而遮飾以圖了事之意。非惟官司知之。天下人皆知之也。此皆當時主計之臣。暗懦規避。不肯為國任事。徒依違茍且于目前。而國法大壞。不可收拾。莫如先正叛亂之罪。而不必連及官司。若連及官司。即有輕重不倫。為叛卒者。曰。吾輩雖有人抵罪。而知府亦已不利。吾之計已得矣。地方有司。何以行法。軍卒有不利。有司之行法者。必將曰。吾只閉城吶喊。何愁有司之不得罪。是率天下而亂也。何以為朝廷之紀綱哉。即使知府誠有罪。亦不當于此并論。庶使天下皆知法在必申。不可一毫假借。不惟可以振一時之紀綱。而萬世之紀綱。由此而振。不惟可以安一郡之人心。而天下之人心。由此以安也。
有司雖有啟釁之咎。而叛卒業已生事。自須先治叛卒。不可先懲有司。使叛卒以此得計。益長刁風。有司有罪。隨后另懲可也。
沿邊牧民之官。有疆場之責。即以有才力者為之。猶懼不堪。優厚而作興之。猶恐不振。乃官其地者。非雜流則遷謫。待之既薄。志意隳阻。又何望于展布。蓋徒以地苦其人。而不曾顧人之苦其地也。徒以邊方為遠地。曾不思遠地安。然后內地安也。國家用人。不當為官擇地。只當為地擇官。遠方既系緊要之地。尤宜以賢者處之。惟以智力。不以資格。有能保惠困窮。俾皆樂業者。不必論其出身資格用之。比內地超遷。有捍患御敵者。以軍功論。不次擢用。無益地方者。降之。觀望推委誤事者。輕則罷黜。重則軍法治罪。既開功名之路于前。則不肯不盡其力。又有嚴罰于后。則不敢不盡其力。庶修職者多。邊方有賴也。
用舍必循資格。豈為邊地擇人之意乎。
天下雖大。實則如人一身。必是血脈流通。頂踵皆至。然后可以為人。若使遠方功罪之實。為在上者所明照。在上綜核之意。為在遠者所周知。誰敢不畏。敢不修職。萬里之外。如在目前。治理之機。可運掌上。圣人能使中國為一人。用此道也。
史稱漢相曰。高祖開基。蕭曹為冠。孝宣中興。魏丙有聲。覽其行事。酇侯【蕭何】以剏。平陽【曹參】以守。高平【魏相】以嚴明。博陽【丙吉】以廣大。不共術而治。詳其大要。不外于不肯有己而已。舉惟利于國。不必其所善。法惟利于民。不必其所惡。寬嚴惟適于治。不必其同而無閑。此四子所以忘私理國。安主庇民。各展吁謀。而濟大業也。如操舟然。前者操而左。后者操而右。雖有勁柁利楫。不能涉尋港。如御馬然。一人策之使前。一人策之使后。雖有良駟堅轅。不能致里舍。是故夔龍讓而虞興。周召歡而周盛。種蠡合而越霸。廉藺睦而趙強。房杜姚宋。熙載于唐家。韓范富歐。襄理于宋室。共濟之效。所從來也。
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凡犯顏極諫者。決非漫無所見。不可遽以怒心待之。須少寧耐回轉。以觀其意之所在。一回轉閑。景象就別。始覺可怒。而終覺其可嘉者有矣。平時用此工夫。每有言至。即動此機。比其熟也。于聽言何有。且此工夫在平時用更好。蓋未有言至。而先思其理當如此。則平心和氣之時。見理更真。既能前定。則對景時。自不覺其言之忤矣。
位高而有聽言納諫之責者。不可不常作此想。
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明成化狀元官兵部尚書總督兩廣封新建伯謚文成崇祀廟庭】
國家太平無事。官有職掌。原不宜僭有陳說。以干出位之嫌。至于軍情利害。事幾得失。茍有所見。固芻蕘所可進。卒伍所得言也。謹陳便宜八事。以備采擇。
一曰蓄材以備急。今之武舉。可以得騎射搏擊之士。不足以收韜略統馭之才。公侯家雖有教讀之設。不過虛應故事。實無裨益。誠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擇文武兼濟之才。如今之提學之職者一人。以教育之。習之以書史騎射。授之以韜略謀猷。又于武學生內。歲升其超異者于此。使之相與磨礲砥礪。日稽月考。別其才否。比年而校試。三年而選舉。兵部自尚書以下。其兩侍郎。使之每歲更迭巡邊。科道部屬內。擇其通變特達者二三人以從。使得周知道里之遠近。關隘之要害。賊情之虛實。事勢之緩急。一旦有急。所以遙度而往蒞之者。不慮無其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