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略匯抄
謹按制科取士。首二場試四書經義。三場專試策問。蓋以策者自經史著述兵農禮樂刑政典制。及切要時務。皆在所策之內。故四書經義祗三四藝。而策則有五。正足征士子學識經濟。較書義更為詳備也。祗因法久弊生。諸生揣摩習熟。或剿襲陳言。或填砌故實。或就問語敷衍。玩其文似乎出經入史。涵古茹今。大率強記名目。漫無考據。直鈔例義。鮮有心得。按之胸中。仍然固陋。措之于用。與文策所對。迥不相符。厯科所取。雖不乏有體有用之儒。而空疏無用者。幾于十人而九。獲售者不過如此。未售者。遂不復致力。講求五策之試。幾成虛設矣。竊惟圣門垂訓。不知言無以知人。有體有用之儒。仍不外于文策中分別而拔識之。是在持衡者發策時毋論經史時務。屏其浮泛。指其疑難。以觀其所見之是非異同。所得之淺深優劣。俾講求經濟之士。有以自見。空疏剿襲者。不能以偽亂真。入彀者決非無用之人。不止于拔十得五也。今就先儒文集。及近今條議。匯為策略。以示大概。切望有志者好學而深思。觸類而引伸之也。
真德秀【字景元履貫見前】
先圣言君子和而不同。以其葉心共濟。非以其阿意相從也。今登延眾彥。將追元佑之風。而羣賢持論。頗患不一。兵議既興。有以先發制人為說者。有以量時度力為言者。彼是此非。莫能相一。臣顧以為喜者。蓋同異之閑。實至當之論所由出也。朝廷之上。不以同異為好惡。搢紳之列。或以同異為愛憎。臣則憂之。夫主于先發制人者。為國也。主于量時度力者。亦為國也。意見不同。同于為國。平心商搉。惟是之從。奚必以異己相嫉乎。元佑中稟稟向治。而羣賢自為矛盾。小人得以乘之。稔成紹圣之禍。今雖未至于斯。可不豫防其漸。愿羣臣各盡忠益。事求適當。不必茍同。見有異同。毋相疑忌。成眾賢和衷之美。取同心報國之功。
是君子。雖不同不害其為和。是小人。雖同終歸不和。圣言曲盡君子小人情狀。實關千古政治得失。真公所云同異之閑。至當之論所由出。尤至言也。
賢才滿朝。而治效不立。議論盈廷。而弊事不修。憂國者為之嘆惜。豈賢者非賢。而眾議舉不足采耶。竊謂人材有小大。善用者取長略短。皆足有濟。議論有同異。善聽者去非從是。皆足有補。大臣日加延訪。使敷陳所蘊。而考察其行。能條舉眾弊。而分委以經畫。課其效之成否。隨以之黜陟。如此。則可用之人出矣。漢昭帝時。吏民上書言便宜有異。輒下杜延年平處復奏。神宗詔中外上言得失。委司馬光張方平詳定選擇。哲廟嗣位。臣民皆上封事。亦令光與執政看詳。然羣言繁多。無所抉擇。命近臣掇取要語。各從其類。繕錄成帙。以備采擇。茍當于理。無不施行。如此。則可用之言見矣。用人聽言。各有其實。何治之不立。而弊之不修耶。若悠悠玩愒。以虛譽用人。無以核其能否。以虛文聽言。無以訂其是非。恐弊事日滋。治效愈邈矣。人材無巨細。皆有益于世用。故常孜孜以求于下。而不敢俟人之求。一道數千里。官僚數百人。其材與否。不能盡知。然考于見聞。試以職事。亦閑得其一二。茍薦員之當及者。豈惟不俟其求。蓋有未嘗識面而舉之矣。今蒙召擢。行且去官。采諸公言。猶有當舉而未及者。用敢隨其所長。形之論薦。以備采錄。其中所長必有可取。大臣更加詢察。或特加旌擢。或籍記中書。其中必有奮發。為清時之用者也。
薦賢而不俟人求。臨去而追憶論薦。更求大臣詢訪。擇其長而用之。此中必可得人。非如世俗官場。以薦舉為沽名邀譽也。
國家深維民食之重。朱子請頒社倉法于天下。自是數十年閑。凡置倉之地。雖遇兇歲。人無菜色。里無囂聲。臣少時實親覩其利。歲久法壞。親見饑窮之民。惟鄉落最甚。而致粟又為最艱。勞費不啻數倍。因慨然深念使社倉之法。推行不廢。在在皆有藏粟。以之振民。猶取之懷也。其利豈不博哉。近歲士大夫。以其蠹弊多端。往往歸尤于法。欲舉而廢之。抑不思古今之法。豈能久而無弊。亦在維持整飭之爾。即以常平義倉。侵漁移易。其害不一。然卒不可廢者。以其害不能揜利故也。何獨社倉必欲舉而廢之哉。
社倉至今日。雖不能無弊。畢竟弊少利多。弊猶可杜。利則無窮。未可因噎廢食也。真公早已見及矣。
天下有幸免之吏。則必有不幸之民。夫吏之不良。法之所宜黜也。宜黜而以幸免。則凡不良之吏。知罰不及己。將安意肆行而無所忌。欲民之不受弊得乎。版籍混淆。貧富易位。奉文推排。邑令得人。升降適宜。民賴其利。邑令志不在民。一切付之鄉保吏胥之手。飛走賣弄。聽其自為。需求如志。則以上等之戶。降而為下等。賄賂不至。則以百金之產。增而為千金。牒訴紛然。一不受理。遂使冤憤不平之氣。無所發泄。同時并作。不能彈壓解散。一邑囂然。幾至生變。直至守臣下縣毀不公之籍。人情始定。爭鬬始息。皆由不良之吏得以幸免故耳。
察吏所以安民。縱貪必至滋亂。言之極其懇切。
軍政修飭。全在平時。若統戍得人。常有教閱訓練之勤。無掊克朘削之害。原不須州郡節制。其如廉介公勤之將。未易多得。殿司遠在行都。帥憲亦相去數百里。近而可以考察者。莫如州郡。又以原無統屬。不敢過問。則軍政廢壞。將有不可勝言者。是以數十年來。士卒不如向時之精銳。舟船器械。不如向時之整備。正以戍將多非其人。又無從旁督察之者。遂得以肆其貪饕掊克之私。士卒無所告訴。故為一戍將之私計。則以受制節于本州島為非便。為一軍數千人之公計。則以聽節制于本州島為至便。在戍將之公廉無私者。亦喜其本州島節制。呼應靈通也。
置軍于州郡。事力寡弱。若受本州島節制。則用度之窘缺。可以補充。出師之糧餉。教閱之犒賞。可以仰給。其有勞效。可借本州島保明。其有利病。可望本州島申述。蓋州郡與本軍。合為一體。凡事相為援助。則在本軍為力也易。若州郡本軍。各為一家。凡事不相左右。則在本軍為力也難。如前歲追捕海寇。方其出軍之時。本州島給備糧餉。犒以酒肉。而又合民船以助其勢。雇水手以助其用。曾有州郡老吏。私議本州島從來只是移文督責。何須枉費官錢。蓋其熟習見聞如此。今若仍前不相系屬。自今或有緩急。雖聽州郡調遣。而無節制之柄。必不肯資助。借使統戍得人。猶恐未能獨辦其事。況一有庸謬之人。濫居其選。既無州郡督責。又無州郡應副。豈復肯盡心竭力。以收捕盜賊為己責乎。
駐軍之地。必須文武官互相聯絡。撫綏彈壓。平時可以省事息爭。遇有軍行。可以一體照料。故后世有兵民不可不分之勢。而不可無分而不分之意。自宋迄今。不可易也。
方孝孺【字希直履貫見前】
為政之道。盡人事而后征天道。天道至微而難知。人事至著而易為。舍易為而求難知。則為不知。先其微而后其著。則為失序。堯舜禹益。相告戒之辭。詳矣。傳道則曰執中。用人則曰九德。治民則曰六府三事。至論天道。則厯象授時之外。未嘗有片言焉。三圣賢于天道。豈有所未達哉。棄所宜為。而求之恍惚荒誕之域者。圣賢所不取也。宰相之職。上致君。下澤民。賢才列乎位。教化行乎時。風俗美于天下。倫理正而禮樂興。中國尊而外藩服。有生之倫。各遂其性。而無乖戾鬬爭。則可為盡職矣。不必矻矻然探其所難知。以為夸美也。能盡其職。雖日月失明。寒暑不節。無害其為治。職有未盡。使天地位而萬物育。亦何益于民乎。漢史稱丙吉不問死傷。而詰牛喘。以為知大體。此非君子之言。民至相殺傷于都市之內。政教不振。民俗隳壞。其為變亦甚矣。豈非宰相所當憂乎。舍此不問。而恐陰陽不和。何其迂且妄也。
問牛喘事。史書傳為美談。實無裨于治道。丙相之賢。原不關此。先儒蓋屢言之。此論更為警切。
自先王養士之制亡。而天下無全才之士。學術各隨世之所尚而變。觀乎世之所尚。而士可知也。西漢尚經術。故士多通經達理。東漢尚風節。故士多能自重。而不役志于利祿。唐尚諫諍。故多抗直之士。惟晉祖元虛。而尚清談。士生其時。能以恬淡寡欲治身。而以簡樸不煩鎮俗。夷然有等貴賤齊死生之意。王導以此興江左。謝安以此勝苻秦。庾冰王彪之之流。皆以此見重于世。士之用學術。猶工人之用器。器之用雖不同。然利者愈于鈍。有者愈于無。挾其所聞知。以應當世之事。其不合者鮮矣。方未用時。計劃規度。天下之得失利害。素定于心。及居乎位。則舉而施之。如出物于懷。取金帛于藏。而陳之中庭。快乎其無難。沛乎其不窮矣。宜其無不當也。若諸葛孔明。范仲淹。身在布衣。已有宰輔之志。人亦以其志望之。及其得志。果不失人之所望。是豈待言語而見哉。以言語自表異者。類多夸誕之士。若殷浩者。夸誕之尤也。
圣人治天下。立法嚴而行法恕。嚴者。所以使民知其可畏而不犯。恕者。所以法行而人猶得以自全也。昔者讀酒誥之書。嘗疑武王欲殺羣飲者為過甚。武王豈好殺之主哉。其為是言也。蓋愛其民之深。而人不知也。示之以姑息。阱民于死地。而后刑之。孰若先之以不可犯之禁。使民不陷于罪之為美乎。圣人之用心。不茍以悅民。吾使民陰受其惠。此仁之至也。
古之圣人。行仁義之政。慮不足以盡天下之變。于是推仁義而寓之于法。使吾之法行。而仁義亦陰行其中。故望吾之法者。知其可畏而不犯。用法而誅其民。其民信之。曰。是非好行法也。欲行仁義也。故堯舜之世有不誅。誅而海內服其公。以其立法善也。夫法之立。其意將以利民。法茍足以利民。雖成于異代。出于他人。守之可也。誠反先王之道。而不足以利民。雖作于吾心。勿守之可也。知其善而守之。能守法者也。知其不善而更之。亦能守法者也。所惡乎變法者。不知法之意。而以私意紛更之。出于己者以為是。出于古人者以為非。舉天下好惡之公。皆棄而不用。而一準其私意之法。甚則時任其喜怒。而亂予奪之平。由是法不可行也。蕭何曹參。世所謂刀筆吏。其功業為君子恥稱焉。然何之立法。參之善守法。后世莫及也。當秦之亡。其患不在于無法。而患乎法之過嚴。不患乎法廢而不舉。而患乎自亂其法。故蕭何既損益一代之典。曹參繼之。即泊然無所復為。參之才。何之所畏。非不能有為者也。特恐變更而或致于亂。不如固守之為萬全爾。
沈約。齊之鬻國小人。袁粲。宋之忠義大臣也。粲拒蕭道成而不納。結諸將而謀誅之。勁氣峻節。可比漢王陵王允。有古豪杰風。視褚淵輩。直狐鼠耳。其計之失。在乎知人不審。以謀語淵。乃淵負粲而敗。非粲負社稷也。使天未遽亡宋。斬道成而夷其黨。于粲何有哉。其不能成功者。特以威權去己。道成之勢已盛而然。非粲過也。約不明其本心。而文致細故以罪粲。謂粲不肯當事。門無雜賓。物情不接。故及于敗。此何足罪粲乎。宋明帝以苛暴御下。不欲政出羣臣。內外之臣有戚望者。必翦除之。粲不敢招權以抗其君。故遺釋勢利。使其君不疑。競進趨附之徒。卻去而不與接。事君之義。宜如是也。約攘利鄙夫。不達君子之道。觀其罪粲之言。其心可知矣。區區富貴。曾何足言。而求之者。棄名節。損禮義。不顧軀命。而惟恐失之。如約之所得。不足以當一笑。甚至于鬻國弒君。以固其寵。而卒不免悵悵而亡。奚若守道以死之為愈乎。后之患失而貪得者。視粲與約。亦可以知所處矣。
論古有識。足見讀史不徒記故實。填腹笥也。
學者之患。在乎慕古而薄今。今聞其出于古。則以為善。雖有未至。不察也。聞其出于今。則以為不善。雖有至者。不察也。此道之所以不明。而所學者非也。秦以下言治道者。莫如漢之賈誼。董仲舒。王吉。唐之魏征。陸贄宋之范仲淹。司馬光以比于三代圣賢匡世范民之政。其中不無可議。要之皆切于時務。足以救時而振俗者也。遵而行之。于世道不無裨益。未可以其非古。而忽為不足行也。
不論行之有益無益。惟慕古而薄今。是古而非今。皆道之不明。而學者之病也。推之凡物以古則貴。以今則賤。愈古則愈貴。不問適用與否。皆敝習也。
高拱【字肅卿履貫見前】
天人之際。其理甚微。而談者甚詳。然在天有實理。在人有實事。而曲說不與焉。陰陽錯行。乖和貞勝。郁而為沴。雖天不能以自主。此實理也。防其未生。救其既形。備飭慮周。務以人勝。此實事也。至謂天以某災應某事。是誣天也。謂人以某事致某災。是誣人也。皆求其理而不得。乃曲為之說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