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續(xù)紅樓夢未竟稿二十回
- 張曜孫
- 7725字
- 2015-12-26 19:01:53
次日起來,寶玉同黛玉回門,到晚方回。見過賈政、王夫人,回到瀟湘館,不見青棠。回道:“寶二奶奶邀過去了?!摈煊窀?,喝著茶,紫鵑道:“少爺今兒得意得很,恨不得就趕著過來。這大約也是天緣,不知究竟能成就不?”黛玉道:“不是我哄他,他還沒有這么得意呢!這事大約是成的了。難道當(dāng)面說一番,又罷了不成!”紫鵑道:“從來沒有聽見這新奇的事,真是這四姑娘叫人摸不著脾氣兒!”黛玉道:“今兒二爺大約在那的了,我們收拾睡罷。妹妹你陪我?!弊嚣N道:“棠仙在那里呢,只怕二爺未必在那里。我看二二爺心上,一刻多離不了姑娘。”黛玉笑道:“你呢?”紫鵑道:“姑娘怎么同我就說玩話!我算什么呢!”說著,飛紅了臉。黛玉道:“不要管他,我們且收拾睡?!弊嚣N出去叫人關(guān)了門,囑咐守夜的老婆子道:“恐怕二爺要回來,聽著些?!崩掀抛拥溃骸肮媚镎埌仓?,我們等一回子再關(guān)門就是了?!弊嚣N伏伺黛玉安歇,自己也寬衣陪著。
黛玉拉紫鵑并枕道:“妹妹!你記得從前我病中,你勸我打主意,你關(guān)切我什么似的,我是當(dāng)你親妹妹,我難道不要勸你打個(gè)主意!”紫鵑道:“姑娘的恩典,我還有什么不知道!總靠著姑娘,我還打什么主意呢!”黛玉道:“青棠前兒說的,你都明白了?”紫鵑道:“有些不明白的,我又問了他,差不多都明白了。只是還沒有依他用功夫,還要慢慢的找他指點(diǎn)哩。”黛玉道:“你曉得青棠拉你談是為什么?”紫鵑道:“不過陪著姑娘?!摈煊竦溃骸澳汶y道不記得從前在揚(yáng)州的話?”紫鵑道:“那不過說著玩罷了?!摈煊竦溃骸澳阃攺那暗那榉直揪秃?,近來你瞧二爺比從前如何?”紫鵑道:“覺得比從前更好了些?!摈煊竦溃骸澳阍趺凑f是玩話呢!你難道還有別的主意,還是信不過我?”
紫鵑聽了,不禁嗚咽道:“姑娘疼我到什么分兒!我還有什么別的念頭!不過自己想著到底是個(gè)丫頭,姑娘是格外的相待,二爺是一天幾十遍的姊姊,這個(gè)福分已經(jīng)就到極處了,還想什么呢!”黛玉也拭淚道:“妹妹你這話叫我傷心。你不比別人,我們是患難生死的姊妹,掙到這一日不是容易的。那天我原想你同青棠一塊兒結(jié)了親,又想,恐怕妹妹未必肯,人家知道似乎沒有回過上頭,我自己專主似的,所以就擔(dān)擱下來。這回子又是一時(shí)不得便回,我是沒一刻不惦著妹妹的事。不但妹妹,還有五兒、鶯兒、麝月、秋紋這一輩人,都是舊時(shí)姊妹,我也惦著他。妹妹你肯照青棠的樣子,便安了我的心,也慰了二爺?shù)男?。你不曉得,二爺這回子心上也急得很,他是不很露出來,我是曉得的?!弊嚣N嗚咽道:“姑娘這么操心,叫我那一世報(bào)答!”說著又哭了。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傷心?!弊嚣N道:“姑娘的話原該遵依,但是青棠是仙人他不拘忌,我怎么敢同青棠比著呢!泵娘的恩典,自然要依著道理來,雖是個(gè)丫頭,也不好叫人家笑話。姑娘只管放心,我也不敢瞞姑娘,跟姑娘一輩子,就是跟二爺一輩子。也不爭這一時(shí)半刻。倒是這些舊姊妹中,只怕有心的還不止姑娘所說的幾個(gè),他們也有耽心的,也有著急的:,都說不出來,也沒有人理會。姑娘將來或者提拔幾個(gè),就是新姊妹里頭,只怕也有人呢?!摈煊竦溃骸斑@將來總要相個(gè)機(jī)會想法的,惟有妹妹是我最急切的。你雖安心,到底總有些避忌。假如二爺在屋里,你就不能不離開我,總覺掉下什么似的,所以同你商量。妹妹說是也是的,自然一生的大事要明公正氣的好?!?
正說著,聽得門上輕輕的扣著,紫鵑忙穿衣起來,一面問道:“是誰?”聽得寶玉聲音應(yīng)道:“是我?!弊嚣N道:“二爺怎么這回子回來?奶奶睡了?!睂氂褫p輕的道:“不要驚動?!弊嚣N開了門,道:“還沒有睡著?!摈煊裨诖采系溃骸翱刹皇?!才說的,就來了。”寶玉進(jìn)入幔中,揭起帳子,問道:“妹妹說什么?”黛玉道:“我同紫鵑說著活,說二爺來了你就要去了,正說,你剛來了。”寶玉道:“紫鵑姊姊!你歇著罷,不要動?!弊嚣N道:“二爺歇下罷?!摈煊竦溃骸拜喣懔糇×怂?,我就服你。”寶玉道:“紫鵑姊姊!你陪著妹妹。我本是不睡的,我在外頭坐著就是了?!弊嚣N道:“原是二爺不回來,我才陪著姑娘的。這回子回來,自然同姑娘說著話,過天我再陪姑娘。”黛:五道:“你沒有這本事留他的,我留他都留不住,我同你說……”
紫鵑也不等寶玉寬衣,掩上門去了。黛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寶玉嘆息道:“這入可惜了。”黛玉道:“可惜什么?”寶玉道:“可惜是個(gè)丫頭?!摈焱醯溃骸拔彝愣紱]有當(dāng)他丫頭,難道你還當(dāng)他丫頭?”寶玉道:“妹妹的心,真是仙佛的心腸了。我惟有怎么說怎么聽就是了。”黛玉道:“你為什么不在那邊歇?”寶玉道:“寶姊姊留青棠在那里,不肯留我。青棠勸著寶姊姊,寶姊姊說:“你既勸,你也住下,不許回去。”青棠說:“我同鶯兒那邊去?!睂氭㈡⒂植豢稀:髞砬嗵目狭?,說:“我就在這里。”寶姊姊又不肯了。說笑了一問,還是我回來了?!?
次日,黛玉、寶玉皆出門拜客,回來同到寶釵處。見寶釵豐神腴潤。黛玉道:“姊姊這兩天大好了?!睂氣O道:“覺得好了。妹妹今兒—天怕累著了?”黛玉道:“倒也不覺得?!庇值溃骸扒嗵脑谶@里談得高興,不想回去了?”寶釵道:“今兒他再不肯在這里了,早就回去了?!摈煊竦溃骸拔乙策€要同他談?wù)?,過幾天我再叫他來陪姊姊。”說著起身回房。寶玉同到瀟湘館。黛玉道:“你怎么不在那邊?”寶玉道:“我換換衣服?!摈煊竦溃骸懊鲀耗氵€是要拜客的,在那邊換不便當(dāng)些?”寶玉道:“也好。”遂出園來,到寶釵房中。
見寶釵已卸了妝,寬了大衣,穿著月白繡花夾小衫,銀紅繡花夾褲,不施脂粉,形艷豐腴。喝了口茶,道:“青棠在這里歇的?”寶釵道:“他本不睡,同他談得倦了,我躺著,他同鶯兒談。鶯兒倦了,他就坐著。有時(shí)他也躺著說話。這幾天說得高興,也沒有好生睡?!睂氂竦溃骸版㈡⒌共环??”寶釵道:“倒不覺得。他教了我個(gè)坐功,我學(xué)著覺得好。”
次日,又出去拜了一天客,回到寶釵房中。寶釵道:“你怎么不去看你妹妹?”寶玉道:“先到姊姊這里再去。前兒因?yàn)闆]有到姊姊這里,妹妹說我不該?!彼鞂Ⅶ煊裰愿嬖V寶釵。寶釵道:“這林妹妹用心太過了,這有什么!我們從前好姊妹,巴不得聚在一處。后來偏偏我過來了,林妹妹不在了,這回子意外的奇逢,三個(gè)人竟娶在一處,真是千古難遇的事。我這場大病,也是死而復(fù)生一般。這幾天又同棠仙細(xì)談,明白前因后果,我心上還有什么別的!不但林妹妹斷不必存心,你也斷不可存心。你同林妹妹夙世情深,我難道還不曉得!就是待我的情意,也同親姊妹一般。從前本拜過我媽媽的,我也實(shí)在的愛他,他也應(yīng)該曉得。要是你到林妹妹那里,不到我這里,我便怪你,那不成了這些爭妍妒忌的下流人!我又何必請我媽媽去做媒哩!林妹妹說的“三個(gè)人共一個(gè)心”,這話很是。既要三個(gè)人共一個(gè)心,大家都不要存什么”心才好。你把我的心跡,也得細(xì)細(xì)的告訴你妹妹。我見面還要當(dāng)面說明,往后要脫略形跡,掃除拘忌,大家得意忘言;若是盡著存心,便反生出猜嫌來了?!睂氂竦溃骸版㈡⒌拇筚t,我也無詞可贊。姊姊的話,我也定必告訴林妹妹。但林妹妹原不是存心,也不是恐怕姊姊存心,不過覺得我在那邊,姊姊這邊冷落了,心上惦記著似的。”。寶釵道:“往后我們都不要拘。譬如我要與你說話,我就可以找你;林妹妹要同你說話,林妹妹就可找你?;蛘吣銗墼谀沁吥憔驮谀沁?,大家坦衷直腸,這就好了。若是拘著,定要先到我這里,再到林妹妹那里,將來你再有了十個(gè)八個(gè)人,不是一夜跑到亮,還來不及哩。況且各人房里也有個(gè)便當(dāng),或是病了,或是小阿子攪著,或是心里有事不耐煩,都是常有的。要拘著了,某日在那里,某日在那里,彼此倒不方便了。譬如昨兒林妹妹說,要同著青棠說話,我就留你在這里了?!睂氂竦溃骸版㈡⑦@話是極,林妹妹必以為然的。”寶釵道:“好在有個(gè)棠仙是個(gè)仙人,我的心是真的是假的,他總該知道,問他就便了。”寶玉道:“姊姊這么說,我也不去看林妹妹了,我就在這里?!睂氣O道:“為什么?”寶玉道:“我懶得動了,還有話同姊姊說?!?
說著,吃了晚飯,又談起黛玉來。寶釵道:“林妹妹這人,真是個(gè)仙子。從前還覺得有些太高傲處,這回子比從前更是不同,不但天下找不出第二個(gè)來,便古[往]今來也沒有此一個(gè)人同他比得哩!青棠說他根底非凡,仙姑同他是姊妹。從前是昧了前因、惹了魔障,所以覺得性情與別人不同。這時(shí)因果已明,良緣已就,故而性情和洽。他說將來有大事業(yè),這話我就深信不疑。所以我實(shí)在真心愛他,并無虛假。”寶玉道:“姊姊的前因,他自然也說了?”寶釵道:“他雖說我,還不是恍恍惚惚的,我倒不大信。”寶玉道:“姊姊何嘗不是仙子!我原說過的,姊姊只是不信。”
寶釵道:“這棠仙真了不得!他這么本事,還只做仙姑一個(gè)婢女。這仙姑的本事,可想而知。”寶玉道:“他這前因也怪誕的很?!睂氣O道:“我這幾天,竟勝讀十載奇書,聞所未聞,心上長了許多見識。才曉得我們平日所知所見,都是井蛙。就是圣賢所說的,解得一句半句,還是呆面子。林妹妹近來同從前絕然兩樣,未必不是得棠仙之力。這人真可做個(gè)閨房師友。你的福分也實(shí)在不淺哩?!睂氂竦溃骸拔页跻娝?,不敢開口亂說話。后來看他一樣玩笑,絕不矜持,才敢同他親近的。這個(gè)人,若眼[前]沒有姊姊同妹妹,就是第一流了。”寶釵道:“林妹妹或者可以比他,我怎么能比他呢!就論相貌,難道不是絕色么!”寶玉道:“論相貌呢,怎及得姊姊!不過他有一種氣韻,卻也是獨(dú)絕的。”寶釵笑道:“近來大家都說“林妹妹變了一個(gè)人,絕不是從前的林姑娘。只怕這林姑娘是仙人變來的,從前的林姑娘到底還是過去了?!蹦愕肋@話可笑不可笑!”寶玉道:“這必定是那丫頭、老媽子們說的?!?
寶釵笑著點(diǎn)頭,又道:“我將來只怕人家也要說變了一個(gè)人呢。”寶玉道:“姊姊本沒有脾氣,這回還變什么?”寶釵道:“我從前也未免有太矜持膠執(zhí)處,如今想來,也覺不能自然?!睂氂竦溃骸拔揖共淮笥X得。”寶釵道:“你不聽得人家說我道學(xué)么?”寶玉道:“道學(xué)是好話,林妹妹何嘗不道學(xué)呢!”寶釵道:“林妹妹純是仙氣,與我不同。”寶玉道:“從前自然不同,如今也差不多了?!睂氣O道:“如今我自然趕不上他?!睂氂竦溃骸版㈡⑦^謙了。”寶釵道:“同棠仙一談,才曉得道學(xué)只講得圣賢一半的道理呢。定了這一半,反把那一半拋荒晦昧了。但凡平常的事理,拿道學(xué)去講,原覺極有把握了。我將古來的事約略一按,這話竟是得很。所以這道學(xué)也要用的得當(dāng)?shù)摹!睂氂竦溃骸版㈡⑦@話精當(dāng)極了,依著道學(xué),我是一個(gè)大罪人,沒有一些是處?!睂氣O道:“不但你,連老爺、太太沒有一個(gè)是的。圣賢凡事總要求其心之所安,假如老爺、太太執(zhí)著,不容你娶林妹妹,林妹妹必定終身不嫁。自己一個(gè)嫡親的外甥女,又是老太太鐘愛的,使他終老空閨,心上似乎不安。再者,太太最疼的是你,你去了,太太幾乎過不去。老爺若執(zhí)著不肯,你再去了,叫太太想著,心上也不安。所以老爺平日講道學(xué),到這時(shí)候也只得通融了?!睂氂竦溃骸斑@總虧著姊姊,要是姊姊不依,老爺、太太也無法。”寶釵道:“我是依著道學(xué)也該如此,不如此,我心上也不安?!睂氂竦溃骸拔疫@不是總是我無可解說,惟有將來再圖補(bǔ)報(bào)的了。”寶釵道:“你這事本用不得道學(xué),若依著道學(xué),不但出家不是,連同林妹妹相愛相慕也是不是的。所以說要用之得當(dāng)?!睂氂竦溃骸斑@是姊姊替我解嘲了!”寶釵道:“古來如這種也多,那尾生抱柱同那華山畿不必說,即如關(guān)雎之詩,朱夫子注的窈窕淑女指后妃,君子指文王。文王于后妃未至之先,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至于藉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憂;后妃來了,便琴瑟鐘鼓之樂了!想這情形也就同后來的相思差不多,怎么圣人少年時(shí)也該如此呢!所以有人說這《詩》還是毛傳鄭箋講得好,后妃求淑女如此懇切,這才是后妃的賢處。”寶玉道:“姊姊這說的益發(fā)精了?!?
次日,拜客回來,到了瀟湘館,把昨日寶釵的話一一的告訴黛玉。黛玉尚未開言,紫鵑回道:“寶二奶奶來了?!摈煊衿鹕碛鰜恚瑪y了手進(jìn)入房中。青棠也來,一同坐下。寶釵向?qū)氂竦溃骸拔彝阏f的話,你說了沒有?”寶玉道:“剛剛說完,姊姊就來了?!摈煊竦溃骸版㈡那霸趺礃犹畚遥就H姊妹一樣。人家親姊妹還有不和好的。我本來沒有親姊妹,就是姊姊疼我。姊姊這回子格外偽謙,我實(shí)在心里不安,并不是敢于存心?!睂氣O道:“我們從此說明了,妹妹要真同我好,以后斷不要拘形跡,一切事情大家開心見誠的商量。我們?nèi)齻€(gè)人先能一心一意,[不]但長輩亦看著喜歡,傍人不至笑話,便是后來的人,也可跟上。”青棠接口道:“姊姊說得是。我們姊姊也是如此的。不但三個(gè)心要成了一個(gè)心,三個(gè)人竟要似—個(gè)人才好哩?!摈煊竦溃骸版㈡⒃趺凑f,我怎么聽,我總跟著姊姊一輩子。但是有什么不到處,姊姊也要從直的教導(dǎo)。”寶釵道:“我這活難道還不從直?你這回子還有什么不到處?果然有了。自然我也要當(dāng)面說的。”又笑道:“妹妹我實(shí)在愛你得很,雖不能比寶兄弟,也差不多呢?!摈煊竦溃骸版㈡⒄鎼畚?,我們底下一處歇,同床抵足,合影同枝,恐怕姊姊未必肯呢?!睂氣O道:“這有什么!棠仙既說三個(gè)人要似一個(gè)人,難道一個(gè)人還有什么拘忌!”黛玉道:“這么著,今兒就請姊姊在這里歇。”寶釵道:“今兒是不好,等你滿了月再說?!鼻嗵男Φ溃骸皩氭㈡⑦@話是真的?!睂氣O向?qū)氂竦溃骸澳阍趺匆谎圆话l(fā)?”
寶玉正在出神,忽然聽見寶釵這一問,連忙笑道:“你們說得高興,我插不下話來?!睂氣O道:“正是,我恍惚聽見說你帶了兩個(gè)人回來,那雙釧我見過了,還有一個(gè)呢,怎么總不見?藏在那里了?”寶玉道:“我回來就把他交給大嫂子。請大嫂得空帶他見見太太,不知大嫂子帶他見過沒有。這一向忙忙碌碌,也沒問大嫂子。太太也總沒提起,到大嫂子那里也總沒見他,連我也不知在那里?!睂氣O道:“也不叫他來見見妹妹?”寶玉道:“我還沒有同妹妹說過?!睂氣O道:“這該罰了,怎么妹妹還不曉得!”黛玉道:“什么人?我竟不曉得?!睂氂竦溃骸斑@些時(shí)那里有好好兒說話的工夫!沒有說的話還多著呢,也不止這一件。”寶釵道:“你本來叫“無事忙”,這回子自然更該忙了?!?
寶玉笑著,將雙釧、妙玉之事說了一遍。黛玉笑著道:“這都是意想不到的,我明兒看他去。”寶釵道:“既然如此,不如告訴大嫂子回聲太太,把他派到這里來,省得在那邊人多的地方,未免要大傳說。”又道:“你這主意很好?!睂氂竦溃骸懊鲀何覇柎笊┳尤?。我還托過大嫂子,請他告訴姊妹們,大約大嫂子也忘了?!睂氣O道:“大嫂子這向忙得還了得!自然是顧不到這些了。你本該托二嫂子的。”寶玉道:“我原怕二嫂子那里人多,那時(shí)姊姊又身上不好,不然就托了姊姊了?!睂氣O問黛玉道:“雙釧是見過妹妹的了?”黛玉道:“在太太那里見過。我也覺得同金釧相像,都不曉有這原故。這回說起來,竟比前生更俊了?!睂氣O道:“寶兄弟!我們今兒談?wù)勑摹D阈膼鄣难绢^們,到底現(xiàn)在還有幾個(gè)?”寶玉道:“左不過曾經(jīng)伺候過的這幾個(gè)人,這回子也有出去的,也有死了的。”寶釵道:“要老實(shí)說,不許拘著。我們?nèi)瞬哦嗣耸?,你先拘著,那就同你合不來了?!摈煊竦溃骸拔覀兿葥鞎缘玫恼f,我這里有一個(gè)。”寶釵道:“我那里也有一個(gè)。”黛玉道:“麝月、秋紋、五兒,這是不消說的了。”寶釵道:“還該有呢。寶兄弟還有那個(gè)?”
寶玉笑著,寶釵道:“你這個(gè)人不似實(shí)在誠實(shí)的。你不說,還有仙人在這里呢。棠仙!你總曉得?!碧南尚Φ溃骸叭耸沁€有幾個(gè),叫什么名,這個(gè)連我也說不出來。到了跟前,同二爺有緣無緣,我是曉得的。”寶玉道:“老太太那里的琥珀,太太那里的玉釧,還有一個(gè)四兒?!睂氣O向黛玉道:“這我們實(shí)在不知道了?!摈煊竦溃骸罢埥替㈡?,我們要設(shè)個(gè)法子,把這些人成就了才好?!睂氣O道:“原是要如此。妹妹你有什么主意?”黛玉道:“便是想不出個(gè)主意來?!睂氣O道:“這事要找個(gè)機(jī)會,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得的。我們大家留神相機(jī)行事,第一要留神,先把這幾個(gè)人留下了,那怕慢點(diǎn)子都使得,不要冷不防又弄出別的原故來;再者,各人本人也要問問,他愿意的叫他安心,不愿意者省得我們瞎操心;再也要告訴大嫂子、二嫂子,大家?guī)椭羯癫藕?。妹妹你道怎么樣?”黛玉道:“姊姊這說的極周到。姊姊的大才,我是斷趕不上的?!睂氣O道:“妹妹又客氣了。”說著起身,拉著青棠道:“我們說幾句話兒。”青棠笑著跟了出來。
寶玉同黛玉附耳低低的說了一回話,黛玉笑著點(diǎn)頭,也跟著出來。寶釵道:“妹妹不要送。”出了院門,一路說著,回到房中。寶釵叫麝月、秋紋、五兒、四兒,叫他告訴玉釧、琥珀,說新二奶奶說的:“叫你有話說。不拘幾時(shí),陸續(xù)過去。不要一塊去,一個(gè)一個(gè)的去?!摈暝碌却饝?yīng)了,摸不著頭腦。寶釵又道:“你們各自睡去,不要伺候?!柄L兒等會意,各自掩門睡了。寶玉道:“姊姊叫他們問問,豈不近便些!又叫他到那里去做什么?”寶釵笑道:“我問他,萬一他有不愿意的,你信?”寶玉道:“有什么不信!”寶釵笑道:“我不問他?!?
卻說妙蓮,自從同了寶玉,一路陪著閑談,見寶玉還是從前那種溫柔俊雅,心中不禁感動。又見寶玉雖一樣宛轉(zhuǎn)纏綿,卻無一毫戲謔。自想“從前何等清高,何等睨傲,不拘何人;都不在眼里。惟有寶玉,人中仙品,我頗有意于他,他也似乎十分愛敬。奈他眷著寶、黛二人,不能專心于我,我又不能輕假詞色??沾嬷@一縷情絲斬不斷。記得那年打坐入魔,也是為日間他一語觸動。可恨平空遭了惡劫,為盜所屏,自分了此殘生。偏又流落天涯,不能即死。徼幸嫁了周家,原想溷過這一世,不料又遭盜劫,偏偏竟遇著了他。他此番出家回來,自然有一番樂境,但我同他回去,作何究竟!他雖設(shè)法瞞著眾人,將來日久,恐怕總有人知道。就是無人說破,也是個(gè)再醮的婦人,斷不能像從前的尊貴?!毕氲酱耍挥X心忙意亂起來。又轉(zhuǎn)念道:“此時(shí)若不同他去,更無別路可走,或者他能念舊,待我還好,也不可知。記得寶釵情性和平,卻于我不甚接洽。黛玉于我親密,然性情又不和平。將來他便待我好,依我目前的光景,不過做一個(gè)婢妾,這兩個(gè)奶奶也難伺候?!毕氲酱擞中拿σ鈦y起來。又轉(zhuǎn)念道:“且到其時(shí),實(shí)在過不去,我還有兩萬銀子存在這里,便自己建一個(gè)庵堂,仍舊出家戀修,也還來得及??偙仍趶?qiáng)盜手中好些。且是緣度去了,須也心安意定了。”
及至京進(jìn)入賈府,將他送到李紈處。李紈略問數(shù)語,叫素云、碧安安頓他廂房住著,也不帶他見人,也不叫他當(dāng)差。每日眠食之外,毫無一事。一時(shí)聽見寶釵病了,寶玉召見了,做了官了,寶釵病懊了,黛玉來了,奉旨娶黛玉了,黛玉進(jìn)了門了,心上更加忙亂:“也不見寶玉,也不見雙釧及周瑞家的,這些人不知把我于何安放。”真是悶到萬分。
這日正打算等李紈回房,要去求派差使,心中預(yù)備了些話。聽得李紈回來,過去見了,還未開口,李紈道:“我這一晌接接連連的喜事,把人都忙得糊涂了。太太這晌也忙,所以把你竟忘了。來了這些時(shí),還沒有見過太太,今日新二奶奶問起你來,我才記起。明兒你跟我去見太太,再去見過各位奶奶、姑娘們。你是外來的客人,也不用行大禮,請個(gè)安就是了。”妙蓮道:“我蒙二爺救命的大恩,見了太太,豈有不磕頭叩謝的!就是奶奶、姑娘們,也要叩頭的。”李紈道;“你的委曲,我們都知道了,大家沒有不可憐你的。只是你這回子在這里,恐怕不慣呢?!泵钌彽溃骸拔揖潘馈置啥攷У礁希竽棠逃诌@么恩典,我還有什么委曲呢!不過一天到晚閑著,實(shí)在不過意。求奶奶不拘什么差使派一個(gè),也好報(bào)效。”李紈道:“明兒見過太太,看太太怎么吩咐。我們再商量?!泵钌彺饝?yīng)著出來。不知后來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