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續紅樓夢未竟稿二十回
- 張曜孫
- 10917字
- 2015-12-26 19:01:53
單說寶玉來至寶釵房中,鶯兒等伺候洗漱、添香、倒茶、卸妝。寶釵道:“你如今竟不比從前了,也會周旋應酬。”寶玉道:“我幾時會周旋應酬?”寶釵道:“你自從去年回來,陪了我大半年。現在林妹妹來了才幾天,你們生死纏綿,想來話也還沒有說完,怎么就急急的到我這里來,這不是恐怕我有什么意思,特地的來周旋一回么?”寶玉道:“不瞞姊姊說,這幾日忙忙碌碌,實在的話也沒有好生的說。昨日妹妹催我到青棠那去的,今日又催我到姊姊這里來。我原曉得姊姊必不以為然,無奈妹妹不依,后來青棠又勸著,說他要同妹妹說話,“你且去幾天回來,我再去與姊姊細談。”我才來了,并不是我周旋應酬。”寶釵道:“不是你周旋,就是林妹妹周旋了。”寶玉道:“這也不是周旋。姊姊同林妹妹本來相好,林妹妹覺得撇了姊姊,心上不安似的,這也是出于至誠。”寶釵道:“青棠同妹妹天天在一塊,有什么話一定要今兒說,你可曉得?”寶玉道:“略曉得點大譜兒,回來細細告訴姊姊。”兩人寬衣睡下。鶯兒放了帷幔,掩門而去。
天明,寶玉見寶釵尚未睡醒,悄悄起來,取床夾被替他蓋好,穿衣下床,輕輕開門,走到麝月們房里。見麝月、鶯兒都未起來,又到秋紋、五兒房里,見五兒將醒未醒,正在翻身。寶玉坐在炕沿上,五兒一翻身,見了寶玉,失驚道:“怎么二爺一早跑到這里?”寶玉道:“奶奶還未睡醒,我不愛睡,所以悄悄的起來。天還早,—你再睡一回兒。”五兒道:“我也睡醒了,二爺請出去,讓我起來伺候。”寶玉道:“我坐一回子,你也躺躺。”五兒道:“二爺在這里,我也睡不穩,我要起來,”寶玉道:“我替你披衣。”五兒連忙道:“二爺使不得,我不起來。”說著,叫道:“秋紋姊姊!憊不醒!二爺都起來了。”寶玉道:“他還沒“有醒,何苦吵醒他!”秋紋剛剛醒,看見寶玉,說道:“二爺幾時來的,這么早!”五兒道:“你瞧瞧太陽多高了!”說著,坐起來。寶玉替他披上夾襖,下炕來。秋紋也跟著起來。五兒出來,叫了臉水。寶玉道:“就在這里罷,到那里去恐怕驚醒了奶奶。昨兒晚上奶奶不大舒服,今兒讓他多睡一回兒,到底病綁還沒大復原。”五兒道:“可不是!這幾天勞碌著了。本來病了這么一大場,又好些時沒有吃藥,只怕還要吃些調補的藥才好。”
寶玉盥漱畢,走到寶釵房里來。鶯兒、麝月都已起來。到床上看時,寶釵尚自酣臥,遂坐在床頭。一回兒,寶釵醒了,道:“你起來了。”寶玉道:“我起來好“回兒,姊姊身上覺得怎么樣?”寶釵道:“覺得懶得很。”寶玉道:“姊姊今兒不要出去了,我替姊姊回一聲,你養幾天。我叫人把從前吃的藥單子送去改改,再吃幾、劑藥。”寶釵道:“藥是不去再吃他了。我依你,歇一天不出去就是了。”說著起來。寶玉掛起幔子,鶯兒上來伺候。
寶玉吃了點心,到王夫人處請安。卻值賈政起來,尚未出去。黛玉、、李紈、平兒都已到那里。寶玉請過安,回說:“寶姊姊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出來替老爺、太太請安。”王夫人道:“想是這幾天又累著了,叫外頭請大夫去。”寶玉道:“寶姊姊說r不過累著點子,不必請大夫吃藥,過”天就好了。”王夫人道:“既如此,且等他歇一天。要是明兒還不好,再請大夫去。”寶玉答應著。王夫人道:“從來說新房不可空,你怎么就跑出來了?”寶玉道:“妹妹再三的叫過來的。”王夫人道:“你們姊妹原相好,但這新月子里,你。也不必太拘。”黛玉忙站起來道:“因為寶姊姊身上還沒大復原,陪著說說話兒,到底好些。”賈政道:“今兒是柳二哥的姑娘要到不是?一切都料理妥當沒有?”王夫人道:“都料理了。回來我帶著珠兒媳婦同林丫頭接待他在梨香院暫住,等他搬了新宅子,我再去拜他。”賈政點頭,站起身,出外去了。
黛玉等退了出來,同到寶釵處。見寶釵倚枕靠在床上,徐徐起身。黛玉坐下,道:“姊姊身上不舒服,想是累著了。本來晚兒談了一整天,我也覺得累了。”寶釵道:“妹妹如今身子竟比我好多了。我這一場大病,把人竟病鋇了。我想青棠是個仙人,要請他使點仙法,替我治一治才好。”黛玉道:“我回來叫他來。是他一天的話,把姊姊聽累了,罰他來治好了,不然不依他。”大家都笑了。寶玉道:“我去找他來。”走到瀟湘館,見紫鵑在堂屋里。寶玉道:“青棠呢?”紫鵑道:“我們兩人一塊兒陪著奶奶的。寶玉笑道:“說些什么?紫鵑一笑,暈紅滿頰,道:“你問他去。”寶玉笑道:“你難道沒有聽見?”紫鵑怔了一回,道:“我睡著了,我沒有聽見。”寶玉道:“姊姊不肯說罷了,何必哄我!”紫鵑道:“聽是聽見了,也不懂,也學不上來。”寶玉道:“姊姊聰明人,怎么說不懂?”紫鵑道:“老實告訴你罷!昨兒說了一夜,通沒有睡,今兒人都困的很。他那些話忽然天上,忽然地下,怎么能懂!你們想來說過了的,盡著問我做什么呢!”寶玉道:“姊姊歇歇去罷,妹妹渾豎有人伺候,今兒有客來,要忙半天哩。”紫鵑道:“也不怎么困,姑娘真是大好了,竟一點不困倦。聽說你晚上不睡覺的,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兒。”說著,微微一笑。
寶玉攜著手來至后邊。見青棠獨坐室中,起來讓坐。寶玉挨肩坐下,道:“昨兒姐姐同妹妹竟夕之談,我問紫鵑姊姊,一句多不肯說。”青棠笑道:“紫鵑姊姊昨兒累了,我是省得一遍一遍的說,所以拉著他一塊兒。小姐天分絕人,透徹了悟,紫鵑姊姊還似信不信的哩。”紫鵑道:“我是愚蠢凡人,怎能比姑娘!你不要嫌煩,我還要細細的問你,要好好的教我,我或者可以明白些。”青棠道:“不妨,我們早晚得空再談。”向寶玉道:“昨兒是得意的。”寶玉道:“真不出姊姊所料。寶姊姊今兒身上不舒服,”妹妹說是姊姊昨兒一天的話說景了,要請你去治好了才罷。”青棠笑道:“這真該罰我,倒不是說多了話,倒是少說了一句話。不妨,我就去看—看。”紫鵑道:“我也同去。”青棠道:“屋里沒有人,你也歇歇,我替你說請安就是了。”二人同著到寶釵處。剛要坐下,鶯兒來回道:“外頭說柳二爺到了,請二爺呢。”
寶玉即更衣出來,到賈政書房中。見賈璉、賈蘭、賈環陪著湘蓮說話,。寶玉與湘蓮拉手問了好;寶玉道:“二哥來得甚快。”湘蓮道:“我搬的日子已看定了,明兒恐怕錯過,所以匆匆先將家姑母、舍表妹接來,再去料理一切。”寶玉道:“還要料理什么事?”湘蓮道:“家姑丈在日,薄有田產,自己沒有兒子,過繼了個侄兒,娶了媳婦。這媳婦與家姑母不大合得來,所以家姑母不愿意與他同居。姑母親生有個妹子,今年十六歲了—家姑母的意思,將田產房屋全交與嗣子執掌,但留住的臥房,預備姑母回去祭掃居住。此外,除隨身衣服之外,一概不帶,所有田產,酌量提出一分,為將來妹子出嫁之用。嗣子倒一一遵依,那媳婦竟不能依,費了許多口舌還未明白。我勸家姑母不消要他,將來妹子應怎樣出嫁,都是我的。家姑母又不依,說“這女兒是我親生的,怎么這家私我就一毫無分!”依那媳婦的意思,不但田產不肯提,連姑母妹妹的隨身衣服行李都不許帶才好,蓮我也無從勸說。還是嗣子說“到親戚人家去怎么連衣服鋪蓋都沒有,成個什么樣子!”族中又有幾個長輩也說“這斷使不得”,這才罷了。”賈璉道:“這東西如此可惡,何不告他?”寶玉道:“依我看來,二哥你的主意是的,還是勸姑母不要那點田產罷了。這媳婦想是十分不孝,嗣子不能正抬,”也不是個好人。將來不要理他就完了,何必累贅呢!”湘蓮道:“原是如此。還要等家姑母氣平了再勸他。”
賈璉道:“聽說提學初三開考,老弟,你喬遷之后作連科哩!場期近了,我們要緊吃喜酒哩。不要緊的事,且撂開。”湘蓮道:“這么快,連客都不能請了!”賈璉道:“這是向來沒有這么遲的。因著學臺病筆了,補放新學臺接著考?這才壓到這時候。你等高中了一塊請客,豈不又省事又熱鬧!”正說得高興,湘蓮的人來說道:“姑太太到了,行李都來了。”賈璉派人招呼,請入梨香院。
寶玉同了湘蓮等到梨香院門口,迎接進去,復又上去拜見。湘蓮行著[禮]說道:“這是賈府的璉二爺、寶二爺、環三爺、蘭哥兒,與侄兒骨肉至好。”寶玉跟著賈環一齊行禮。見一位四十多歲的太太,相貌與湘蓮相像,甚是嫻雅,還了禮,說道:“舍侄承各位老爺提攜,我正要道謝,就過去給老太太、太太們請安。”寶玉說:“家母已恭候多時;請姑母歇息一回,再請過去。”大家退了出來。”寶玉見湘蓮忙忙碌碌的,不便久坐,便說道:“回來我們再談。環兄弟,你幫著二哥料理。”賈環答應著。
寶玉回來到寶釵處,換了衣服。見寶釵與青棠在炕上促膝傾談,便道:“姊姊吃什么沒有?身上覺怎么樣?”寶釵道:“吃了。我本不怎么,躲一天懶,省得陪客。這回兒也快要吃飯了,你吃飯沒有?”寶玉道:“我就在這里吃罷。你們只管談,我不打你們的岔。”寶釵[道]:“你來了,我們不談了。”青棠微笑。寶釵道:“其實你還有什么不曉得的。”青棠道:“方才說的是二爺不曉得的。”寶玉道:“什么?”寶釵笑著向青棠道:“不要告訴他。”青棠含笑點頭。寶玉道:“你們既不談,倒不如吃飯罷。等我去了,你們談一晚上。”寶釵道:“真個的,妹妹!你不嫌臟,今兒在這里歇。”青棠道:“我是不拘那里都好。二爺呢?”寶釵道:“二爺找新人去,今兒再不容他在這里了。”青棠笑道:“我就陪姊姊,姊姊你把鶯兒姑娘也叫來,一塊兒說話熱鬧些。”寶釵道:“也好。”
寶釵叫鶯兒拿飯,兩人同在炕上吃了。寶釵又奉了青棠三杯酒。寶玉道:“我去了,你們盡著暢談罷。”走到五兒房里,五兒不在房中。剛欲出來,”見秋紋進房來,說道:“二爺你見那柳家的姑太太沒有?好個大家模樣兒;不像個屯里人。那位姑娘長得也好。”寶玉道;“我見了姑太太,沒有見姑娘。來了幾時了?”秋紋道:“來了好一會兒。太太、三姑娘陪著吃飯,二奶奶們都在那里伺候。”只怕還要到這里來哩。”寶玉道:“太太只怕還留吃晚飯罷?”秋紋道:“這回子多早晚才坐下;吃完怕不就晚了,還吃什晚飯呢!”
說著,五兒也來了,說道:“你們說知己話兒,我不該闖了進來。”寶玉一笑。秋紋道:“你又來嚼舌了!你聽見了什么體己話?”五兒道:“聽見了還好……”秋紋道:“早上你們在被窩里說了這半天,才是知己話哩。”五兒著急道:“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才在被窩里說知己話哩。”秋紋道:“我是你叫醒的。醒了就起來了,怎么倒說我呢!”寶玉連忙勸道:“玩笑不要認真。總是我來了,不是這個多心,那個多心。”五兒道:“你聽秋丫頭的話,說的這么好聽。叫人家聽見了,不知成了什么了!”寶玉道:“其實沒有什么,他原是慪你玩。就依他那么說,也沒有什么。我昨兒倒同奶奶在被窩里說了一夜的知己話,你們怎樣不說呢!”兩人都紅了臉,笑道:“二爺這說得更好了。”寶玉道:“我告訴你,奶奶今兒邀了棠仙晚上說話,這才是體己話呢!你們何不去聽聽?”秋紋道:“棠仙同奶奶談的什么仙人,什么圣賢,我們不懂,誰要聽他!”寶玉道:“今兒不是那些話了,好聽得很哩。”五兒道:“二爺怎么曉得?”寶玉道:“我聽過的才曉得。我聽奶奶說,叫鶯兒去陪著,你們何不也去聽所。”五兒道:“奶奶不叫我們,我們怎么去!”秋紋道:“我們等鶯兒進去了,悄悄的在幔子外聽,就怕聽不明白。”寶玉道:“我同奶奶說,叫你們都去聽就是了。麝月姊姊呢,你回來也悄悄的告訴他。”五兒道:“二爺今兒也在這里歇?”寶玉道:“奶奶要同棠仙談說,所以不要我在這里。我回園子里去。”秋紋道:“瀟湘館地方雖好,到底不寬敞,不如這邊好。”寶玉道:“那時候原因為奶奶沒有全好,新奶奶又愛這屋子,所以暫時擠著。大約滿了月就要搬過”來的。”說了一回,寶玉換了衣服,出去請柳湘蓮,陪著吃飯。
席散進來,到王夫人處。賈政也進來,說了幾句話,到姨娘房中去了。王夫人說:“柳姑太太為人甚好,那女兒長得也齊整。到底是大家出身,雖住在屯里,沒有一點子屯里的氣。”又說:“講起他那兒子、”媳婦來,真可恨,竟有些像那蟠兒的媳婦。天下那里生這種人!”黛玉道:“柳姑太太說著很生氣。其實,在這種人,不過貪這點子田產。隨他去,不要他,就完了。”寶玉道:“可不是!我同柳二哥都是這么說。回來請太太勸勸,省得再鬧些口舌。柳二哥場事忙得很,也沒有功夫再鬧這些。”
王夫人點頭。又道:“寶丫頭怎么樣?”寶玉道:“好了,不怎么樣。吃了飯同棠仙說著閑話,明兒就好出來的。太太明兒過梨香、院去不去?“王夫人道:“我打算等他搬過去了,再去拜他。明兒你們去送送,道個喜。后兒我帶著媳婦們去。”李紈道:“后兒是林妹妹回九。”王夫人道:“林妹妹新媳婦,本可以不去。過了回九,提另走一趟就是了。平兒,回九的事都料理了?”平兒道:“都料理了。不知林妹妹還是當天回來呢,”還是要住幾天?”工夫人道:“新月子自然要當天回來的。”又道;“我也乏了,你們各自歇去罷。”大家退了出來。
寶玉同了黛玉到寶釵處走了一走,又向青棠耳邊說了幾句話,青棠笑著點頭。回到瀟湘館,紫鵑伺候黛玉卸妝更衣,各自散去,二人就枕。寶玉道:“妹妹談了一夜,又忙碌了一天,倒不困倦么?”黛玉道:“這回子也覺有些倦了,我們睡罷。”寶玉道:“寶姊姊的身子竟不如妹妹多哩了。”黛玉蠓嚨答應。寶玉便不再說話。看著黛玉的睡態,想起古人詠美人的濤來,竟無一句可以形容這態度。想自己做一首詩,也覺總難描寫。合目凝神想了一”會,又細細賞鑒了一回,心中覺有萬分得意。天明起來:寶玉到湘蓮那邊,送他搬人新宅。吃了酒,談了一天。”
黛玉請安后,同寶釵到屋里談了一回,說道:“我要找大嫂子說話去;”寶釵道:“說什么話?”黛玉道:“就是我兄弟要求親的話。姊姊想來曉得的。”寶釵道:“恍惚聽見說的是喜姑娘,這晌大家都不提了。喜姑娘近來也三天兩天的不好,我正摸不著原故。”黛玉道:“原來姊姊還不曉得。喜姑娘有幾天沒見他,我們看他去。回來再找大嫂子。”說著同到王夫人對房,見喜鸞躺著,頭也不梳,勉強起來讓墜。黛玉道:“妹妹怎么不舒服?”喜鸞道:“想是涼著了。乍寒乍熱,好幾天不能吃什么,人也撐不住。”寶釵道:“吃藥,沒有?”喜鸞道;“太太說且養幾天。”寶釵道:“前回瞧我的那大夫就很好,該請他來瞧瞧。今年天不冷,怕是時氣。”喜鸞默然。黛玉見喜鸞懶待說話,便道:“妹妹躺著不要動,再來看你。”起身出來。向寶釵道:“這事我正要請教姊姊哩。”
二人同至李紈處,見李紈帶著素云、碧月幾個丫,頭在那里翻箱子,寶釵道:“大嫂子忙得很,我這兩天又沒有能來幫忙。”李紈連忙讓坐,說道:“也沒有什么忙,總是些瑣瑣碎碎的事。”黛玉道;“本來吉期近了,我們不但不幫忙,還來打你的岔。新房想來收拾好了,我們瞧瞧。”李紈道:“就在那邊。”三人過去看時,尚未鋪設全備,復至李紈房中。
黛玉道:“我為我兄弟的事來求大嫂子,不知說過了沒有?”寶釵道:“我還不曉得,大嫂子你先告訴我。”李紈道:“我這一向忙得忘前失后,總沒有空同你談。真是夢想不到的奇聞……”遂將寶玉所述瓊玉的話,細細說了,道:“我要與四姑娘說。見于他,我就覺得難說,,所以還沒有說。”寶釵道:“這真意想不到。這位兄弟的奇處,大約不在我們那個之下了。”李紈道:“寶玉就說“服了他”,他再沒有這種心思。想來林妹妹的令弟,原應該迥不同人的。”黛玉道:“我的意思,就要請大嫂子同四姑娘說一說。我明日去,我兄弟必要纏我有個回信,也好叫他息了妄念。”李紈道:“妹妹!憊是你同他說得來些。”黛玉道:“是我自己兄弟,怎好自己說!“況且太太告訴過大嫂子,也要回太太的話的。”寶釵笑道:“大嫂子!我們同去說,去碰個釘子亦沒有什么。天下事料不定,既有這意想不到的,恐怕還有意想不到的,也未可知。”李紈道;“我們把三姑娘,平丫頭找了同去。”寶釵道:“也好。”李紈叫素云:“去請璉二奶奶同三姑娘,到四姑娘那里說話。我們都在那里。”說畢,同人園中,到櫳翠庵來。
惜春迎著讓坐,李紈道:“到這里竟是別一世界。”寶釵道:“今兒我們來替四妹妹道喜的。”惜春道:“寶姊姊說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喜!”寶釵道:“你有合家夢想不到的大喜。”惜春道:“寶姊姊今凡那里這么高興!”寶釵道:“你這大媒怎么不開口嚇?“李紈道:“這倒不是玩話,我是奉太太的命,又是林妹妹的托,故而大家同來。”遂將“瓊玉向老爺求親,老爺同太太商量,太太叫問問你的意思”,以及寶玉所述的話,一氣說了一遍,又道:“我是愚人,有一句說一句,并沒有添一個字改半個字,也沒有我半句在里頭。姑娘意思怎么樣,告訴我,我照樣的回復太太去。”寶釵不等說完,笑道:“這不像做媒,倒像敘口供似的。”黛玉道:“這原是我兄弟的妄想,但念他卻發于敬慕的至誠,并無一毫別念。四妹妹的高尚絕俗,我們大家都久已知道,所以大嫂子方才說話,原曉得四妹妹必不以為然。我因為你曉得我兄弟并無別念,卻也是個絕俗的人,所以不得不把他的意思替他達到。”惜春默然不語。寶釵道:“四妹妹,你同林妹妹是最好的,他的話斷不肯賺你的。若是別人,我斷不敢恭贊一詞,林妹妹說他兄弟既然如此誠求敬慕,豈是尋常世俗人才,似乎不必固執。”
正說著,入畫報道:“三姑娘、璉二奶奶來了。”大家站起來讓坐。平兒道:“我有點零碎事,耽擱了一回。那曉得走到這里,三姑娘還在我后頭。”寶釵道:“今日媒人聚會,有這些人,想來不怕打斷腿的了。”探春道:“你們說得怎樣了?”寶釵道:“才做了個起講哩。”平兒道:“我們多知道四姑娘立志要成佛的人,這紅塵中的話,所以不敢來說。前兒太太吩咐了,我也沒來。但這事不比別家,求得虔誠的很,不曉得四姑娘可肯通融?”探春道:“二哥哥要想成佛,:還是回來了。四妹妹也說他是的,二哥哥也說四妹妹不,必出家。,依我看來,。這佛不成他也罷。”惜春仍是默然。
黛玉見他心上沉吟,面無慍色,便道:“我也同兄弟說過,四妹妹不比別人,他的意向我是深知,不是浮慕清靜的人,不如還是喜姑娘罷。他說四妹妹是仙佛中人,他要奉為師賢。或者能鑒他這番誠意,若竟不能,原是無可勉強,惟有終身虛此正室,謂之命薄緣慳罷了。妹妹,你意下如何?大家都是相好姐妹,不妨說了,省得再來攪你。況你既是仙佛中人,更不必拘世俗兒女態了。”
惜春停了一回,徐徐的說道:“我是自知命薄,生在這繁華富貴之中,又沒有享受繁華富貴的福分。大凡人家所能的事,我沒有一樣能的。世間所爭所好的事,我沒有一樣好的。我這個人真是無可安放,無可歸束,所以只得乞憐仙佛,歸人空門。若說成佛成仙,我何敢作此妄想。方才這些話,想來姊姊們不是同我玩,但我還不解瓊兄弟何取于我;而忽作此想?”黛玉道:“我兄弟敬慕的意思,方才都已說了,難道妹妹還不信?別人不敢說,我這兄弟年紀雖小,卻十分誠實。講到他才分呢,不及寶哥哥。若講情性至誠,比寶哥哥還要強些。至于識見議論、胸襟氣度,卻又與寶哥哥不同,別是一路。”寶釵道:“即如妹妹出閣。我聽見說,瓊兄弟苦苦的將田產分了一半,姐弟兩個你推我讓,哭了一天。這就不是尋常性情了。”黛玉道:“這是真的,我看他哭得可憐,只得依了他。“難為我那姨娘,也幫著苦苦的讓。”李紈、平兒、探春齊道:“林姑娘的話,再不錯的;他可以力保,四姑娘還有什么信不過!就這么定了罷。我們回太太去。”惜春道:“嫂子們想還沒有吃飯?”李紈道:“真要吃飯了,你又不留客。”乎兒道:“大嫂子才做媒人,倒想詐酒吃了。”黛玉道:“都到我那里吃飯去。”說著,攜了惜春道:“我幫你送客。”叫:“入畫姑娘!你拿你們姑娘的碗箸去!”一同出來,到了瀟湘館。各人隨意行坐,黛玉一轉眼不見惜春,問翠簣道:“四姑娘呢?”翠簣道:“后面去了。”黛玉笑向寶釵道:“姊姊說的不錯,這事真有幾分呢。”李紈只是搖頭。黛玉道:“四[姑]娘找青棠去了,我們都不要去聽,讓他們說話。”叫翠簣到后面,把紫鵑們都悄悄叫出來,不要驚動四姑娘。翠簣答應進去,紫鵑、翠簣幾個人都陸續出來,黛玉叫傳飯,問紫鵑道:?四姑娘同青棠說話不是?”紫鵑道:“四姑娘一進去,就找了棠仙,關上房門說話,一些兒聲氣沒有。”黛玉點頭。
李紈、探春、平兒都笑道:“我們都糊涂了,早該請棠仙說去,豈不省事!”黛玉笑道:“他如何能說!”這回子卻用著他。我們說來說去,總說的是世上的話。他說幾句虛無縹緲的話,只怕四姑娘倒愛聽呢。。”寶釵點頭道:“是的。”一回兒,擺了飯,還不見出來。黛玉道:“我們忍著餓,等他一等。”大家又說一回喜事的話。
青棠同惜春出來,李紈道:“你們好談,把我們都餓壞了。”于是大家吃了飯,散坐吃茶。惜春道:“嫂嫂、姊姊們才說的話,依著道理,原沒有問我的理。因為我執意出家,所以老爺、太太也問起我來。我這回子爽利要說句越理的話,嫂子、姊姊們不要笑我,怪我。并不是不信嫂嫂、姊姊們的,因著這關系自己,也關系人家,恐怕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向黛玉道:“竟要請你們瓊兄弟來,我同他當面說幾句話,等他同姨娘、太太也商量商量。不要年輕冒失,一時高興,將來彼此無量…”李紈聽了,搖著頭,不開口。黛玉道:“這個容易,妹妹肯同他面談,他正要求教。況且是個小兄弟,又見過的,又怎么妨礙!。我明兒回去,就帶他來。但不知妹妹要說什么,可好先說我聽聽。”惜春道:“明兒總是大家聽見的,何必先說呢!”寶釵道:“我們來揣摹揣摹,約莫著是什么。”青棠盡著笑。惜春道:“請嫂嫂們就回老爺、太太,就請瓊兄弟在太太那里,我過去就是了。”
寶釵想了一回,道:“這竟無從揣摹。林妹妹絕世聰明,必能猜著。”黛玉道:“這個如何猜得著!連這話我也沒有料得著,那里還能猜到那個話!”惜春道:“沒有別的。依林姊姊說,瓊兄弟的意思,竟是明知我是個廢物,一定要;他果然如此,必是有一定的緣法。瓊兄弟必定有些根基。所以我問棠仙,棠仙雖說極有根基,但這根基的深淺,同那這輩子能夠成就這根基不能夠,恐怕林姊姊也不能曉得。所以必要當面一談,也顧不得叫人家笑話。那些俗人,他就笑話我,也于我無干。”寶釵道:“人家這么敬慕你那個還笑話你呢!要之,你們這兩位,也是天生一對的奇人,有一無二的。我雖猜不著你要說什么,我倒能拿穩此事必成哩。”黛玉道:“這根基的話,連我也真不懂得。”惜春站起,告辭回去。大家又稱奇道怪了一回,各自散了。
惟寶釵拉了青棠進黛玉房中,三人促膝談心,丫頭們倒了茶,到外間伺候。黛玉問青棠道:“四姑娘同你說了些什么?”青棠道:“四姑娘告訴我少爺求親的事。四姑娘也詫異說:“天下那里有這種人!”我說:“天下人像少爺這樣,原是沒有的。稍差一點的,怎說沒有!”我將少爺的情形細細說了,四姑娘說:“竟是真的?”我說:“我怎敢說謊!”四姑娘還是躊躇,我道:“四姑娘,因緣固不能逃。況且彼此功力根基合則兩全,離則兩散,你倒不要堅持太過了。,四姑娘才說:“根基到底如何?”我說:“四姑娘要不信,何不自己問問、瞧瞧!”四姑娘說“我是最信服你的,然這事關系大了,我竟要問問。況且傳述的怕有遮掩。”我們少爺還有甚說,同四姑娘一談,這事就完了。”寶釵道:“這話我就不大很了了。”青棠道:“四姑娘的功力已很好了,將來要大成就的呢!”黛玉道:“這也是瓊玉的造化。”向寶釵道:“姊姊昨兒談到什么時候?”寶釵道:“三更天我便倦得狠了,棠仙同鶯兒又談了一回,妹妹是透徹的了。”黛玉道:“也沒有細談。”寶釵道:“我還沒有頭緒哩,今兒還要請他去。”青棠道:“過一天再去罷,今兒三爺恐怕要去呢。”寶釵道:“正是,妹妹我同你說,我們相好姊妹,把那些世俗周旋的故態要一概去掉才好。你這回子新月子才幾天,怎么把他推出來!今兒我們說明白了,你且滿了月再說。今兒我一定要請棠仙去,等我們把話說完了,才放他哩。”黛玉道:“姊姊向來待我親妹妹似的,我有什么世故周旋呢!不過彼此輪著說說話兒。今兒姊姊身上想來還沒大好,等青棠陪姊姊就是了。至于新月子的話,真是世俗的習氣,姊姊也拘這些!”寶釵道:“棠仙!我們去罷。妹妹,你還出去不出去?”黛玉道:“我們同去。”同到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道:“方才珠兒媳婦說的四姑娘的話,真是誰都估不到。你明兒回去告訴瓊哥兒,等請他會親,順便進采就是了。“黛玉道:“正要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老爺說是他哥哥既不管,我們只好依他。橫豎至親常來往的,內里說話,也傳不到外頭去。回來我同老爺、同你幾個人在這里看他們說話,家人,媳婦通叫開,省得傳說。”黛玉答應著。寶釵道:“我倒要聽聽。”王夫人道:“你們要聽的,悄悄在屏后聽就是了。你們早些歇歇罷,他們多叫回去了。”黛玉退出,與寶釵各自回房。
到已晚時,寶玉方進來說道:“今兒一日不見。”黛玉道:“今兒在柳二爺那里哩。”寶玉道:“整整吃了一天。他那里房屋倒很好,客人不多,倒不好就散;老爺都坐了半天。”黛玉道:“我們是說了一天。”寶玉道:“說什么?同那個說?”黛玉將日間的話一一告訴,寶玉道:“這連我也不懂。這好了,有些意思,大約可以望成了。幾時來呢?”黛玉又告訴王夫人的話。寶玉點頭,嘆息一回,道:“棠仙在屋里么?”黛玉道:“你沒有到寶姊姊那里去?”寶玉道:“沒有。”黛玉道:“棠仙在那里哩。”寶玉道:“想是寶姊姊拉去的。”黛玉點頭。寶玉道:“妹妹明兒回九,早些吃飯歇著罷。我是不吃飯了。”黛玉道:“今兒午飯吃遲…這回子還不覺餓,吃點稀飯算了罷。”叫紫鵑拿稀飯去。
紫鵑答應,將稀飯取來。黛玉又把寶釵的說話告訴,因說,道:“寶姊姊那里倒不可大意;譬如我們一天不見,我是惦著,寶姊姊也是惦著。你到寶姊姊那里去了,我斷不怪你。你到我這里來,沒有到那里走走,他心上惦著你,你反不拘著他,恐怕他說是你冷落他,也顯得你心上分了厚薄。要曉得,寶姊姊待你的心與我一樣,只怕還要切些。此時寶姊姊見你我因緣成就,他也欣然,既不妒我,又不怨你,這是寶姊姊的好處。然我估量著,那心上必有一種不熨貼、不悔洽、說不出的情形,你不可不體貼。為什么呢?他存了個我們的情意比他深的意思,他要防我把你的,心都籠絡住了。你既心向于我,必不能再向著他。將來徒有夫妻之名,究無恩愛之實。他要爭又不好,不爭又過不去。近又不好,遠又不好。這是大難為情的。叢前寶姊姊病了,,焉知不是為此!這回子身子總不大好,究竟還是心上這些緣故。你若能體貼著他,”他更心上安了,不至再生出別的猜慮來,身子也就好了。至于我與你,還有什么說的!不但心心相印,你便偏向著寶姊妹,我也只有喜歡,斷沒有別的意思的。想來你也知道,我們兩個心久已并成了一個心。寶姊姊現在還是獨是一個心,必要把他的心拉過來在咱們一塊兒,化作一個心,這才是長久的道理。你往后務必在寶姊姊身上留點神,我這里倒不必留神。我不比從前的小性兒。你若是在我身上留神,倒反生分了。古人朋友相好,尚且彼此忘形,豈有我們連“忘形”兩字多夠不上么?”寶玉道:“妹妹這話,真是一番苦心。寶姊姊待我原是好的,他若是疑咱們有異心,那就是他糊涂了。”黛玉道:“這原是我估量著,就果然疑咱們,也怨不得他。我們平心而論,你到底是待我好,還是待寶姊”姊好?”寶玉默然。
黛玉道:“你既知道寶姊姊待你好,你也應該如分而償。古人說的;得意一人是為永畢,失意一人是為永訖”,他也好容易才歸了你,你若不一心向他,叫他向誰呢?你將來把我的心也要細細告訴他,”估量他也未必再疑我。能夠三人一心,扶助著你,豈不是全美的事。就是將來姬妾丫頭們,也就要拿實心對他,不然叫人家怎把真心向你?毋論十人百人,總要歸并一個心才好。”寶玉嘆息道:“妹妹這話,想來后妃的德行也不過如此。我先拜服了,依著妹妹留神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