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川省
- 書院學規
- 佚名
- 15505字
- 2015-12-26 18:58:58
方亭書院
在什邡。清乾隆六年,知縣史進爵捐資建于南門,因縣有“方亭”,故名。有大門、前廳、正殿、講堂、東西齋舍等余間,置學田余畝。政事之暇,集諸生講學,諄諄以德行相勉。二十年,知縣胡德琳重修。四十一年,知縣任思正重修又增置學田,提學吳省欽撰記。山長由縣令選聘品學兼優之貢舉或宿儒充任。乾隆十七年進士黃景、嘉慶十一年進士紀大奎、咸豐六年進士譚能高等先后掌教數年,從學者甚眾,一時名士多出其門。光緒二十八年,改為小學堂。今為方亭鎮第一小學。
史進爵:示方亭書院學者二則
清乾隆年間
先民有言曰:“學者先器識而后文藝。”又曰:“德行本也,文藝末也。”然工必居肆而藝可成,士必資師而道可學。學者躬列膠庠,模范有準,麗澤有資。斯耳目一而心志齊,閭巷市井之談不以染其心,安身利用之業日以啟其智,行見志氣軒昂,器局閎遠,知能行習,日勉于實踐之地云,為措注徐窺,夫經濟之方以之熟故而生新,絕迂而去腐,庶幾隨時致用之道不出乎人情物理之中,將漸近乎有本之學矣。是故,宮墻之內吏不造士則曠官、士不師古則廢業也。如或博儒冠以自飾,循雅飭以為賢,而不求有本之學,不儲有用之才,是未免與佻達者同譏,偭規越矩者同誚也。夫豈成就之深心,國家養育之至意哉?乾惕剛健,篤實輝光,是所望于興起者。
鄉舉里選,論秀書升,古道也。后世不復可行,不得不變為制科,士不由此無進身之階,倘必株守窮檐,是終無事君之日也。則文藝一涂必不可缺,顧其中亦有義利之辨,最關學者心術之微。如其立心讀書時,原藉以為明理治心之資,到得道理爛熟,窺尋經濟,此屬學人本分事,本不為弋取功名而然。然久久學有可用,臨場應試,因題目之義理,直寫吾胸中之所欲言,必不肯巧捷逢時,以希幸售,其得則遇之通也,艱巨方乘,不敢以為喜;其不得則安之若素,黽勉勤修,不以為戚,是亦應試中無所為而為之之義也。先賢朱子曾有此說,今衍而述之,恐學者謂八股之業不可以學圣賢,不知南軒之倡明,鵝湖、鹿洞之辨析,所爭只在于此,慎勿略過。
紀大奎:示方亭書院學者讀書入門三法
清嘉慶十一年
士人固當博通今古,胸羅萬卷,然必須聰明過人方能如
此,中下之質難以猝幾。今有最簡最易之法,中下之士皆可共
為,但肯深信不疑,便從幽谷中頓超萬物之表,諸士何不試
之?其法有三:
第一法,莫妙于將一部《四書》節節反身體認。人每謂《四書》是圣賢事,豈知《四書》中惟《中庸》至誠、至圣諸章,《論語》堯曰章,《孟子》見知、聞知章是說圣人本領,此外多是教下學中人之法,并非難知難行之事,特人未嘗切實體認,便可惜空空放過。若肯切身體認,不出兩三月之久,頓覺此書中步步勝境。一言半句忽然別有天地,頓覺此身中種種樂趣,五官百骸忽然觸處靈機。此是真情實境,到此便知我不欺爾。
第二法,莫妙于體會朱注。《四書》經文簡質,人或一時不得其中樂趣,但將朱注反覆涵詠,在自己身心中體認,朱子注中純是一片赤心,勸人語語懇切,讀之令人感發流涕,生氣凜凜,且其文理盎如太和元氣,渾括四時,涵詠之久,不但身心灑然豁開境界,即文章亦自能入妙,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請試嘗之,我不欺爾。
第三法,莫妙于良知之學。朱子體用全備,本末兼賅,人或一時遽難下手。陽明先生又陡發一片赤心,提出“良知”二字,教人自認家寶。蓋人之良知得之于天,但有此一口氣在,便有此良知在。或清夜平旦之時,或乍感乍觸之際,惻隱之心忽動,羞惡之心忽動,恭敬是非之心忽動,只此忽動處,便是良知發見,便是自身至寶,即便認定,不令走失。從此靜觀方寸,細察生機,忽然覺得我眼何以有明,天與我也;耳何以有聰,天與我也;一身百體何以有知覺,天與我也。我明明與天同此靈性,何故丟卻,甘居下流?猛然提起,頓覺平日一切妄念非心應時消滅,渾身活潑潑如在天堂,仁義禮智觸處逢原。日日如此,久久如此,真覺大可包六合,小不外方寸,明珠現在,皮囊頓改,浩氣可以長存,真性果然各足。樂孰有樂于此者乎?易孰有易于此者乎?此千古第一種金丹妙藥,向或不能博通今古者,今自可以藏今古;向或不能胸羅萬卷者,今自可以破萬卷。智慧日啟,文藝自工,請試嘗之,我不欺爾。
以上三法隨時可做,時時可做,真簡捷真容易,人人能悟,個個能行,不勞力不費財,不藉于入,不求于外,當前即是,效速如神。今不惜諄諄為爾諸士告爾,諸士幸歡欣鼓舞聽之,毋負我意。
金華書院
在射洪。因位于金華山麓得名。舊為唐詩人陳子昂讀書處。宋代始建書院,詳情無考。元至正元年,監縣柏延呈請建“拾遺書院”以祀陳子昂,旋因離任未成。九年,知縣周廷望慨然以振興教育為己任,動工興建,于瓦礫中得一殘碑,其額題《金華書院記》,始知前代曾建書院,遂捐俸倡建。次年秋,新建成正祠間,立陳子昂像于其中。又建書樓、齋房、門廡多間,并以官田畝充學田,收租以供膏火。明末毀于兵火。清乾隆十九年,知縣宋景涑重建。二十七年,知縣何辰補修。道光中,知縣錢秉德又募金增修,延師課士,并新講程朱學說。光緒二十七年,改為第一高等小學堂。
金華書院學規條約十二則
楊司業曰:“學者所以學,為忠與孝也。”程伊川先生曰:“學以至圣人之道也。”胡安定為湖州教授,嚴條約以身先之,置經義、治事兩齋,解經至有妙義,懇懇為諸生言其所以治己而后治乎人者,其為文章皆傳經義,必以理勝,此所以師道立而善人多也。書院為闔邑造就人才之地,不嚴立課程,董率有方,則狃于故常,諸事頹隳,是猶不琢玉而求文采,其欲賢才之出也不亦難哉?今不揣固陋,謹就切近者約舉數則,以互相警覺,非敢自謂能教,亦有待于諸子之擴充而上之耳。
一、為學之道,莫先于忠孝大節。山長于每月之朔望日,引諸生宣講《圣諭廣訓》數條,俾學者曉然于君親大義。凡有奉到上諭關系士習風俗者,皆宜敬謹謄繕,懸貯講堂。凡又奉上憲刊發《學約遺規》等書,各移貯一部。每逢講經書之期,務宜宣講上諭,并拈講《學約遺規》數則,此皆切中學者身心之要,使之觸目警心,知所遵循。
一、作圣之基,莫切于朱子《小學》一書。許魯齋曰:“《小學》一書,吾信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今人溺時文、艷科第,不能居敬窮理、置身圣賢之域者,只緣少此一段工夫,學者果能于此中加意尋求讀書樂處,不患不成大器矣。
一、曾子曰:“以文會友。”學者考文所以證道,證道所以修身。古者以詩書六藝之文教弟子,非徒帖括了事也。諸生執經請業之余,習禮歌詩,從容涵詠,凡射、御、書、數等類皆宜留心習學,推而上之,天文、地理、兵農、禮樂之精微,講究貫穿,卓然可見之施行,如程伊川稱安定之門人,往往知稽古愛民,則于為政也何有。夫稽古者,經義齋之事也;愛民者,治事齋之事也。其門人如范純仁、錢公輔、劉彝、孫覺輩,文章經濟皆從兩齋工夫做出。學者尚其善為取法焉。
一、書院之建既在城市,一切非禮之事尤易陷溺人心,引入邪僻。近來風氣,在院肄業者賭博淫穢往往不免,其端在不知廉恥故耳。孟子曰:“恥之于人大矣。”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古人云:“廉恥已喪于未仕之前,功名可想于既仕之后。”凡有蹈此轍者,急宜痛懲前非,當思讀書為圣賢地步,作文代孔孟立言,謹言慎行,砥礪名節,則心術正而士氣振矣。
一、制藝各有淵原,上者取諸經史,融會傳注,次者亦必遵循理法,出人大家。雖立意遣詞標新領異,才各不同,總宜格遵功令,以清、真、雅、正為主,不得為無稽之談、險怪之語。且得失窮通,自有定數,平時書院會課先存徼幸之心,舍其在我,好為詭遇,即此心術不端,他日必非善類。防微杜漸,作者閱者不可不慎。
一、書院啟館之后,山長率領肄業生童,每月朔望日恭謁神座,行四拜禮,師生行三揖禮。初二、十六兩日會講畢,有愿習射者,于射圃各射箭五枝。初三、十八兩日課文,每歲四仲月下旬則為大會,宣講之后,乃課文藝,凡肄業及取準附課之人,是日務期齊集,毋得一人不到。(按宋元間,書院后舊有陳公祠,今擬修祠未果,朔望日行香無地,姑俟之異日可矣。)
一、肄業生童必經官考選,素行端謹文藝卓越之士,方送入書院肄業,不得濫觴。其或鄉居道遠,或現在訓讀不能入院肄業者,亦一體考取,準其附課。
一、書院每歲必須延請山長。總于本邑宿彥中求其學優品高眾所推服者,禮聘掌教。如邑中果不得其人,乃于四方延請,慎毋令講席久曠。倘有閑缺時日,節省費用,務宜存積,以便增置田產,擴充屋字、器物,不得移充他項公用。官長及在院諸生互相稽察,庶免侵漁。
一、書院乃講學育才之地,理宜靜肅。在院肄業、會課者方許住宿,往來一切閑人禁止出入,地方官長率同紳士獲持,不得借作公廨,并僦寓外人,以免作踐。
一、書院舊有齋長,今每歲于肄業生員中公舉二人,經理督率院務,并理一切經費出入,歲終公同核銷存案,不得假手書吏,致滋弊端。
一、書院學田十余處,歲共收租錢三百余千,除山長束脩、月費外,其余概作肄業生童膏火、獎賞。其在院肄業準取正課者,每月給與膏火,會課之期復給獎賞,其未在院內肄業僅取附課者,有獎賞無膏火。
一、學(學夫:書院員工名稱之一,有類于今日學校之后勤人員。各地各院稱謂不同,有院夫、打掃夫、門夫、齋夫等等名目。)一名,在書院居住,平時司啟閉、供灑掃、典司院內器皿,以備應用,每年酌給工食錢十二千,使有專責,毋得推諉。
復性書院
在樂山烏尤寺。年夏,浙江學者馬一浮(—)創建。設院長、監院、主講兼總纂各一人主持院務,其下有辦事處、廛習處、刻書處、編纂處等,置事務史、典學史諸職分任其事。馬浮自任院長,延浙江大學教授賀昌群掌教務,北京大學教授熊十力等任講席。講學分理學、玄學、義學、禪學四講座。制訂學規、簡章、征選肄業細則等,確立“綜貫經術,講明義理,養成通儒”的辦學主旨,倡導研習群經諸子,兼及文史,講求經術義理,重在躬行實踐,成德達才的學風,名盛一時。學生分住院肄業、院外參學、通信問業三種,著名者有袁心粲、壽毅成、金景芳等人。年罷講,專事刻書。年遷到浙江杭州葛陰山莊。院中講學首重朱熹,重體驗,崇踐履,視論誦知解為手段,所刻有《群經統類》、《儒林典要》、《復性書院講錄》等種冊類,多理學著作,故葉圣陶先生稱理學家講學,以馬先生為收場角色,是為復性的特點所在。書院存在時間不長,但它建于民族危難之際,心惟其繼往圣之絕學而圖救亡之志可嘉,其在特定時期以書院而補教育不足的實踐更是難能可貴。
馬一浮:復性書院學規
年
在昔書院俱有學規,所以示學者立心之本,用力之要,言下便可持循,終身以為軌范,非如法令科條之為用,止于制裁而已。乃所以弼成其德,使遷善改過而不自知,樂循而安處,非特免于形著之過,將令身心調熟,性德自昭,更無走作。《書》曰:“念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朱子《白鹿洞學規》、劉忠介《證人社約》,由此其選也,與今時學校之有校訓實不同科。彼則樹立鵠的,驅使力赴;此乃因其本具,導以共由也。又今日所謂養成學風,亦非無驗。然其原于一二人之好樂,相習而成,有分河飲水之嫌,無共貫同條之契。此則合志同方,營道同術,皆本分之事,無門戶之私也。昔賢謂從胡安定門下來者,皆醇厚和易;從陸子靜門下來者,皆卓然有以自立:此亦可以觀矣。孔子家兒不知怒,曾子家兒不知罵;顏子如和風慶云,孟子如泰山喬岳。圣賢氣象,出于自然,在其所養之純,非可以矯為也。
夫“率性之謂道”,聞道者必其能知性者也;“修道之謂教”,善教者必其能由道者也。順其氣質以為性,非此所謂率性也;增其習染以為學,非此所謂修道也。氣質之偏,物欲之蔽,皆非其性然也,雜于氣、染于習而后有也。必待事為之制,曲為之防,則亦不勝其捍格。“童牛之牿”,“豮豕之牙”,則惡無自而生矣。禁于未發以前則易,遏于將萌之際則難。學問之道無他,在變化氣質,去其習染而已矣。長善而救其失,易惡而至其中,失與惡皆其所自為也,善與中皆其所自有也。諸生若于此信不及,則不必來院受學,疑則一任別參,兩月以后,自請退席可也。書院照章考察,驗其言行,若立志不堅,習氣難拔者,隨時遣歸,決不稍存姑息,轉以愛人者誤人。慎之戒之,毋貽后悔。蓋不能長善,即是長惡,無論如何多聞多見,只是惡知惡覺,纖芥不除,終無入德之分也。
今立學規,義取簡要,言則丁寧,求其易喻,事非得已。
蓋遮止惡德,不如開以善道,譬諸治病于已錮,不如攝養于平時,使過患不生,無所用藥。象山有言:“某無他長,只能識病。”夫因病與藥,所以貴醫,若乃妄予毒藥,益增其病,何以醫為?病已不幸,而醫復誤之,過在醫人;若不知擇醫而妄服藥,過在病人。至于有病而不自知其為病,屏醫惡藥,斥識病者為妄,則其可哀也彌甚!人形體有病,則知求醫,惟恐其不愈,不可一日安也;心志有病,則昧而不覺,且執以為安,惟恐其或祛:此其為顛倒之見甚明。孟子曰:“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豈不信然哉!諸生須知循守學規,如航海之有羅盤針,使知有定向而弗致于迷方;如防毒之有血清注射,使抵御病菌而弗致于傳染。此實切己之事,不可視為具文。孔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舍正路而不由,乃趨于旁蹊曲徑,錯用心力,唐費光陰,此揚子云所謂航斷港絕潢,以求至于海,不可得也。今為諸生指一正路,可以終身由之而不改,必適于道,只有四端:一曰主敬,二曰窮理,三曰博文,四曰篤行。主敬為涵養之要,窮理為致知之要,博文為立事之要,篤行為進德之要。四者內外交徹,體用全該,優入圣途,必從此始。今分言之如下:一曰主敬為涵養之要者孟子曰:“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凡物不得涵濡潤澤則不能生長,如草木無雨露則漸就枯槁,此是養其生機,故曰涵養也。涵有含容深廣之意,喻如修鱗之游巨澤,活囗自如,否則如尺鮒之困泥沙,動轉皆礙。又有虛明照澈之意,如鏡涵萬象,月印千江。如謂黃叔度如汪汪千頃之陂,澄之不清,撓之不濁,即含容深廣之意。朱子“天光云影”一詩,即虛明照澈之意。人心虛明不昧之本體元是如此,只為氣稟所拘,故不免褊小而失其廣大之量;為物欲所蔽,故不免昏暗而失其覺照之用。氣奪其志,則理有時而不行矣。然此是客氣,如人受外感,非其本然。治病者先祛外感客邪,乃可培養元氣,先以收攝,繼以充養,則其沖和廣沛之象可徐復也。
孟子曰:“持其志,毋暴其氣。”“志者,氣之帥也。”“志至焉,氣次焉。”心之所之謂之志。帥即主宰之義。志足以率氣,則氣順于理,而是氣固天理之流行也。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伊川曰:“涵養須用敬”,即持志之謂也。以率氣言,謂之主敬;以不遷言,謂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謂之持敬。心主于義理而不走作,氣自收斂。精神攝聚則照用自出,自然寬舒流暢,絕非拘迫之意。故曰“主一無適之謂敬”,此言其功夫也。敬則自然虛靜,敬則自然和樂,此言其效驗也。敬是常惺惺法,此言其力用也。《尚書》敘堯德,首言“欽明”;傳說告高宗,先陳“遜志”。蓋散亂心中決無智照。無智照故人我熾然,發為驕慢,流為放逸,一切惡德皆從此生。敬之反,為肆、為怠、為慢。怠與慢皆肆也,在己為怠,對人為慢。武王之銘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孝經》曰:“敬親者無敢慢于人。”故圣狂之分在敬與肆之一念而已。“主忠信”即是主敬,《說文》忠、敬互訓,信者,真實無妄之謂。此以立心而言。“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圣人元無二語。”此該行事而言,心外無事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禮以敬為本,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武王曰“怠勝敬者滅”也。“忠易為禮,誠易為辭”,(語在《韓詩外傳》。)忠即敬也,誠即信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未有敬而不能為義者,即未有忠信而不能為禮者,內外一也。一有不敬,則日用之間動靜云為皆妄也。居處不恭,執事不敬,與人不忠,則本心汩沒,萬事墮壞,安在其能致思窮理邪?故敬以攝心,則收斂向內,而攀緣馳騖之患可漸祛矣;敬以攝身,則百體從命,而威儀動作之度可無失矣。敬則此心常存,義理昭著;不敬則此心放失,私欲萌生。敬則氣之昏者可明,濁者可清。氣既清明,義理自顯,自心能為主宰。不敬則昏濁之氣展轉增上,通體染污,蔽于習俗,流于非僻而不自知,終為小人之歸而已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則慢易之心入之;心中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視聽言動,一有非禮,即是不仁,可不念哉?
今時學者通病,唯務向外求知,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記覽雜博相高,以馳騁辯說為能,以批評攻難自貴,而不肯闕疑闕殆。此皆勝心私見,欲以矜名嘩眾,而不知其徇物忘己,墮于肆慢,戕賊自心。故其聞見之知愈多者,其發為肆慢亦愈甚,往而不返,不可救藥。茍挾是心以至,而欲其可與入理,可與立事,可與親師取友、進德修業,此必不可得之數也。今于諸生初來之日,特為抉示時人病根所在,務望各人自己勘驗,猛力省察,無使瘡疣在身,留為過患。須知“敬”之一字,實為入德之門,此是圣賢血脈所系,人人自己本具。德性之知,元無欠少,不可囿于聞見之知遂以為足,而置德性之知任其隱覆,卻成自己孤負自己也。圣人動容周旋莫不中禮,酬酢萬變而實無為,皆居敬之功也。常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起滅不停,妄想為病,皆不敬之過也。程子有破屋御寇之喻,略謂前后左右,驅去還來,只緣空虛,作不得主,中有主則外患自不能入。此喻最切。主者何?敬也。故唯敬可以勝私,唯敬可以息妄。私欲盡則天理純全,妄心息則真心顯見。尊德性而道問學,必先以涵養為始基。及其成德,亦只是一敬,別無他道。故曰: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終也。
二曰窮理為致知之要者
先須楷定何謂理,何謂知。“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易·系辭傳》文也。“致知在格物”,《大學》文也。向來先儒說《大學》“格物”,各明一義,異執紛然。大略不出兩派:一宗朱子,一宗陽明。朱子釋“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致知”為推極吾心之知。知者,知此理也。知具于心,則理不在心外明矣,并非打成兩橛。不善會者,往往以理為外。陽明釋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不善會者,亦遂以物為外。且如陽明言,則《大學》當言“格物在致知”,不當言“致知在格物”矣。今明心外無物,事外無理,即物而窮其理者,即此自心之物而窮其本具之理也。此理周遍充塞,無乎不在,不可執有內外。(學者須知儒家所言“事物”,猶釋氏言“萬法”,非如今人所言“物質”之物。若執唯物之見,則人心亦是塊然一物質耳,何從得有許多知識?)陽明“致良知”之說,固是直指,然《大學》須還他《大學》。教有頓漸,《大學》說先后次弟,明是漸教;《中庸》顯天人一理,“君子篤恭而天下平”,中和即位育,方是頓教。(儒者不言頓漸,然實有是理。)陽明是就自家得力處說,朱子卻還他《大學》元來文義,論功夫造詣是同,論詮釋經旨卻是朱子較密。上來約簡舊說,是要學者先明窮理致知為何事,非于先儒妄生異同,心存取舍,亦非欲為調停之說也。
此意既明,學者須知格物即是窮理,只為從來學者,都被一個“物”字所礙,錯認物為外,因而再誤,復認理為外。今明心外無物,事外無理,事雖萬殊,不離一心。(佛氏亦言:“當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生法生,心滅法滅”。“萬行不離一心,一心不違萬行”。所言法者,即事物異名。)一心貫萬事,即一心具眾理。即事即理,即理即心。心外無理,亦即心外無事。理事雙融,一心所攝,然后知散之則為萬殊,約之唯是一理。所言窮者,究極之謂。究極此理,周匝圓滿,更無欠闕,更無滲漏,不滯一偏一曲,如是方名窮理。致者,竭盡之稱。如“事父母能謁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孝經》言“養則致其歡,喪則致其哀”之致。知是知此理唯是自覺自證境界,拈似人不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切名言詮表,只是勉強描模一個體段,到得此理顯現之時,始名為知。一現一切現,鳶飛魚躍,上下與天地同流,左右逢源,觸處無礙,所謂頭頭是道,法法全彰,如是方名致知,所謂知之至也。清涼觀答唐順宗心要云: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證者方是真知,證后所說之理方是實理。不然只是揣量卜度,妄生分別,如盲人摸象,各說一端,似則似,是則不是。在佛氏謂之情識思量境界,謂之遍計執,全體是妄;在儒家謂之私智穿鑿,謂之不誠。故窮理工夫入手處,只能依他古來已證之人所說一一反之,自心子細體究,隨事察識,不等閑放過。如人學射,久久方中。到得一旦豁然貫通,表里洞然,不留余惑,所謂直到不疑之地,方可名為致知也。《大學》只此一關最為難透,到得知至以后,意誠心正身修,乃是發悟。以后保任長養之事,譬如順水行船,便易為力。故象山曰:“向上事益簡易不費力。但窮理工夫直是費力,不是吃緊用力一番,不能致知。”朱子所謂“唯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此系誠言,不容妄生疑慮。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朱子集注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易·系辭》“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窮理”即當孟子所謂“知性”,“盡性”即當孟子所謂“盡心”,“至命”即當孟子所謂“知天”。天也,命也,心也,性也,皆一理也。就其普遍言之,謂之天;就其稟賦言之,謂之命;就其體用之全言之,謂之心;就其純乎理者言之,謂之性;就其自然而有分理言之,謂之理;就其知性,知性即是盡心,盡心即是致知,知天即是至命。程子曰:“理窮則性盡,性盡則至命。”不是窮理了再去盡性,盡性了再至于命,只是一事,非有三也。《大學》說“致知在格物”,不是說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故今明窮理為致知之要者,須知合下用力,理窮得一分,即知致得一分。在佛氏謂之分證,到得知至即滿證也。《中庸》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朱子章句曰:“盡其性者,德無不實,故無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細精粗,無毫發之不盡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也。”此是一盡一切盡,其間更無先后。肇公(肇公:東晉高僧釋肇(亦作僧肇),擅長般若學,著有《肇論》。京兆長安(今西安)人,俗姓張。)曰:“會天地萬物為自己者,其唯圣人乎?”圣人無己,靡所不己,是故成己即所以成物,成物乃所以成己。“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此是一成一切成,其間更無分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良以物我無間,人己是同,于中不得安立人見我見。契此理者,是謂正理,是謂正知;反是則非正理,為不正知。此是知之根本。曾子聞“一貫”之旨,直下承當,及門人問,只道個“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此事學者合下可以用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之事也。“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盡己之事也。此亦是澈上澈下語。到得一理渾然,泛應曲當,亦只是個“忠恕”,別無他道。學者須于此信得親切,行得真實,方可以言窮理,方可以言致和。更須知理是同具之理,無可獨得;知是本分之知,不假他求。故象山曰:“宇宙內事,即吾性分內事;吾性分內事,即宇宙內事。”此亦知至之言。今時學者每以某種事物為研究之對象,好言“解決問題”、“探求真理”,未嘗不用思力,然不知為性分內事,是以宇宙人生為外也。自其研究之對象言之,則己亦外也。彼此相消,無主可得,而每矜為創獲,豈非虛妄之中更增虛妄?以是為窮理,只是增長習氣;以是為致知,只是用智自私:非此所謂窮理致知也。
至窮理之方,自是要用思惟。“思曰睿,睿作圣”,程子曰:“學原于思,不思則罔。”若一向讀書,只匆匆涉獵,泛泛尋求,便謂文義已了,能事已畢,終其身昏而無得也。欲入思惟,切忌自謂已了,若輕言易了,決定不思,是閉門而求入也。讀書既須簡擇,字字要反之身心,當思:圣賢經籍所言,即是吾心本具之理,今吾心現在,何以不能相應?茍一念相應時,復是如何?平常動靜云為之際,吾心置在何處?如此方有體認之意。當思:圣賢經籍所言,皆事物當然之則,今事當前,何以應之未得其當?茍處得是當時,復是如何?平常應事接物之時,吾心如何照管?如此方有察識之意。無事時體認自心是否在腔子里,有事時察識自心是否在事上,如此方是思,方能窮理。思如浚井,必當及泉,亦如抽絲,須端緒不紊,然后引而申之,觸而長之,曲暢旁通,豁然可待。體認親切時,如觀掌紋,如識痛養;察識精到處,如權衡在手,銖兩無差,明鏡當臺,毫發不爽:如此方有知至之分。此在散亂心中必不可得,故必先之以主敬涵養,而后乃可以與于此也。
三曰博文為立事之要者
須先知不是指文辭為文,亦不限以典籍為文,凡天地間一切事相皆文也,從一身推之家國天下皆事也。道外無事,亦即道外無文。《論語》朱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今補之曰:“文之施于用者謂之事。”博者,通而不執之謂。立者,確乎不拔之稱。易言之,亦可謂通經為致用之要也。世間有一等質美而未學之人,遇事盡能處置,然不能一一皆當于理,處甲事則得,處乙事又失之。此謂不能立事,其故由于不學,即未嘗博文也。雖或偶中,而幽冥莫知其原,未嘗窮理也。(恒言斥人“不學無術”,本《霍光傳》中語。“不學”言未嘗讀書,“無術”即是沒辦法。可見遇事要有辦法,必須讀書窮理始得。)《中庸》曰:“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文理”亦可析言之,在心則為理,見于事則為文;事有當然之則謂之理,行此當然之則謂之文。已明心外無事、離體無用,更須因事顯理、攝用歸體,故繼窮理致知而言博文立事也。
窮理主于思之意多,博文主于學之意多。《論語》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蓋不求諸心,則昏而無得;不習其事,則危而不安。此見思學并進,亦如車兩輪,如鳥兩翼,致力不同,而為用則一,無思而非學,亦無學而非思也。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操縵、博依,博文也。安弦、安詩,立事也。“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詩》、《禮》,文也;言、立,事也。六藝之文,即“冒天下之道”,實則天下之事,莫非文藝之文。明乎六藝之文者,斯可以應天下之事矣。此義云何?《詩》以道志而主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凡以達哀樂之感,類萬物之情,而出以至誠惻怛,不為膚泛偽飾之辭,皆《詩》之事也。《書》以道事。事之大者,經綸一國之政,推之天下。凡施于有政,本諸身,加諸庶民者,皆《書》之事也。《禮》以道行。凡人倫日用之間,履之不失其序,不違其節者,皆《也。《樂》以道和。凡聲音相感,心志相通,足以盡歡忻鼓舞之用而不流于過者,皆《樂》之事也。《易》以道陰陽。凡萬象森羅,觀其消息盈虛變化流行之跡,皆《易》之事也。《春秋》以道名分。凡人群之倫紀,大經大法至于一名一器,皆有分際,無相陵越,無相紊亂,各就其列,各嚴其序,各止其所,各得其正,皆《春秋》之事也。其事即其文也,其文即其道也。學者能于此而有會焉,則知六藝之道何物而可遺,何事而不攝乎!故凡言文者,不獨前言往行布在方策有文史可稽者為是。須知一身之動作威儀、行業力用,莫非文也;(孔子稱堯“煥乎其有文章”,乃指堯之功業。子貢稱“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乃指孔子之言行。)天下萬事萬物之粲然并陳者,莫非文也。凡言事者,非一材一藝、一偏一曲之謂,自入孝出弟、愛眾親仁、立身行己、遇人接物,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開物成務、體國經野,大之禮樂刑政之本,小之名物度數之微,凡所以為因革損益、裁成輔相之道者,莫非事也。
《學記》曰:“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夫“知類通達”,乃可謂博文矣;“強立而不反”,乃可與立事矣。在《易》則曰:圣人有以“觀其會通”而“行其典禮”。夫“觀其會通”是博文也,“行其典禮”是立事也。(《朱子語類》:“會通謂物之節角交加處。”蓋謂如人身之有關節,為筋脈活動之樞紐。又喻如水之眾流匯合而為江河,雖千支萬派,俱入于海,此所謂會通也。)足以盡天下之事相而無所執礙者,乃可語于博矣;足以得舉措之宜而不疑其所行者,乃可語于立矣。若乃事至而不免于惑,物來而莫之能應,是乃不可與立事,亦不足以語于博文也。今舉《詩》教以明一例。如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今學《詩》者,能詳其名物訓詁矣,又進而能言其義矣,而不達于政,不能事父事君,其為面墻也如故,謂之未嘗學《詩》可也。他經亦準此可知。故言“博文”者,決不是徒夸記覽,徒騁辭說,以衒其多聞而不切于事遂可以當之,必其閎通淹貫,畜德多而謹于察物者也。言“立事”者,不是智效一官,行效一能,不該不遍,守其一曲遂足以當之,必其可以大受當于物而卓然不惑者也。
復次當知《易》言“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天之文與地之宜,非如今言天文學或人文地理之類。天文即謂天道,人文即謂人道。陰陽消長,四時錯行,天文也;彝倫之序,賢愚之等,人文也。《系辭》傳曰:“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兇生焉。”“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兼三才而兩之,故六”。陰陽、剛柔、仁義之相,皆兩也。等猶言類也,陰陽、剛柔各從其類謂之物。物相雜而成文謂之文。物猶事也,事之相錯而著見者,咸謂之文。故一物不能成文,成文者必兩。凡物之對待而出者為文。對待之物,交參互入,錯綜變化,互賾至動,皆文也。唯圣人有以見其“至賾而不可惡”,“至動而不可亂”,故“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是故謂之爻”。學者知此,則知所謂文為事相之總名可以無疑也。文以變動而有,事以變動而生,故曰“功業見乎變”。功業者,事也。“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此乃從體起用,亦謂之全體作用。“行其所無事”而非有計功謀利之心焉,斯立事之要也。故天地雖萬物并育,不居生物之功;圣人雖保民無疆,不矜畜眾之德。博文如物之生長,必積漸以至廣大;立事如物之成實,必貞固而后有成。今人欲立事而不務博文,是猶不耕而望獲也;徒事博文而不務窮理,是猶鹵莽而耕之,滅裂而耘之也,欲責之以立事,安可得哉!復次當知博文屬知,立事屬能。《中庸》曰:匹夫匹婦之愚,可以與知與能,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知不能焉。學者切忌自謂已知已能,如此則是自畫而不可以進于博,不可以與于立矣。試觀圣人之氣象為如何?達巷黨①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聞之,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曰:“君子之道四,(某)[吾]未能一焉。”又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夫圣人知周萬物而道濟天下,然其自以為無知無能如此,非故為謙辭也,其心實如是也。鄙夫云者,執其一端之見而汰然以自多者也。圣鄙之分,由此可見。老子曰:“其出彌遠,其知彌少。”釋氏亦曰:“若作圣解,即是凡情。”必其自視欿然,然后虛而能受。此所以必先之以窮理致知,而后乃可語于博文立事也。四曰篤行為進德之要者德行為內外之名,在心為德,踐之于身為行;德是其所存,行是其所發。自其得于理者言之,則謂之德;自其見于事者言之,則謂之行:非有二也。充實而有恒之謂篤,日新而不已之謂進。知止而后能篤,不為物遷,斯可以載物;行健而后能進,自強不息,乃所以法天。無有欠闕,無有間斷,乃可言篤;無有限量,無有窮盡,所以言進。行之積也愈厚,則德之進也愈弘。故《大畜》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商頌》曰:“湯降不遲,圣敬日躋。”言其進也。《乾》文言:“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故行之未成,即德之未裕。《系辭》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所以言篤行為進德之要也。言行同為中之所發,故曰:“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及乎遠。”“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可為慎乎?”此以言行并舉,今何以單言行?《論語》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昔)[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此明言行有不相應者,不可不察也。《曲禮》曰:“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走獸。”“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之色取仁而行違者盡多,依似之言,可以亂德,學者當知以此自觀自儆。“言顧行,行顧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方可語于篤行也。此是言行分說,然當知合說則言亦行之所攝。《洪范》“五事”、《論語》“九思”“四勿”“三貴”,并屬于行,廣說無盡,今只略說五事,曰貌、言、視、聽、思,曰恭、曰從、曰明、曰聰、曰睿,即行之篤也。“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即德之進也。“九思”、“四勿”、“三貴”,皆篤行之事。曰仁、曰禮、曰信,皆德也。德之相廣說亦無盡。仁者,德之總相也,開而為二曰仁智、仁義,開而為三曰智、仁、勇,開而為四曰仁、義、禮、智,開而為五則益之以信,開而為六曰智、仁、圣、義、中、和,如是廣說,可名萬德,皆統于仁。學者當知有性德,有修德。性德雖是本具,不因修證則不能顯。故因修顯性,即是篤行為進德之要。全性起修,即本體即功夫;全修在性,即功夫即本體。修此本體之功夫,證此功夫之本體,乃是篤行進德也。
孔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講本訓肄,即指“時習”,并非講說之謂。即今講說,亦是“時習之”之事,亦即篤行之事,亦即修德之事,即是因修顯性也。前言學問之道在變化氣質,須知變化氣質即是修。漢儒每言才性,即指氣質。魏鐘會作《四本論》,論才性異同,其文已佚,當是論氣質不同之書,或近于劉劭之《人物志》。其目為才者,指氣質之善而言。氣質之不善者,固當變化,即其善者,只名為才,亦須變化,乃可為德,此即是修德。如《虞書·皋陶謨》行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寬柔是才,須“寬而栗,柔而立”,始名為德,此非變化不能成就。其下準此可知。《周書·洪范》乂用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此皆明氣質必假變化。《通書》“剛柔善惡”一章所謂“(使)[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亦是此旨。劉劭《人物志·九征篇》雖名家言,亦有可取,大致以偏至為才,兼才為德,全德為圣,故曰:“九征皆至,則純粹之德也。九征有違,則偏雜之才也。(九征者,謂九質之征,謂精、神、筋、骨、氣、色、儀、容、言也。文繁不具引。)三度不同,其德異稱,故偏至之才,以才自名,兼才之人,以德為目,兼德之人,更為美號。[是故]兼德而至,謂之中庸。中庸者,圣人之目也。具體而微,謂之德行。德行者,大雅之稱也。一至謂之偏才。偏才,小雅之質也。一征謂之依似。依似,亂德之類也。一至一違謂之間雜。間雜,無恒之人也。無恒、依似,皆風人末流。末流之質,不可勝論。”名家之言,乃以品核人流,未必盡為知德,然其所謂三度則有當也。知此可明修德須學,由偏至而進于兼,由兼德而進于全,非進德之謂乎?然又須明性修不二,不是性德之外別有修德,修德須進,性德亦有進。性德本無虧欠,何以須進?當知天地之道只是至誠無息,不息即進也。“與天地合其德”,只是貴其不已。所謂“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此進德之極致也。行之不篤,即是不誠,不誠則無物。一有欠闕,一有間斷,便是不篤。行有欠闕,即德有欠闕,行有間斷,即德有間斷。故雖曰性德無虧,亦須篤行到極至處始能體取,所以言篤行為進德之要也。
易言之,即是踐形所以盡性,進德即盡性之事,踐形即篤行之事。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唯圣人而后可以踐形。”氣之凝成者為形,形之變動者為色。(此與佛氏言色法不同。參看《宜山會語》五《說視聽言動》。)天性,即行乎氣中之理也。如視聽言動皆有其理,恭,始為盡視聽言動之理,始為得耳目口體之用,是謂盡性,是謂踐形。朱子曰:“眾人有是形而不能盡其理,故無以踐其形;惟圣人有是形而又能盡其理,然后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故知視有不明,聽有不聰,則是未能踐其形,即未能盡其性。視聽言動皆行也,四者一于禮,則是仁是德也。人生所日用不離,最切近而最易體認者,孰有過于四事者乎?所以應萬事而根于心之所發者,舍此豈別有乎?故顏淵問仁,孔子告以“克己復禮為仁”。顏子直下承當,便請問其目,只此視聽言動四事。知此便知篤行之道,合下當從非禮勿視、聽、言、動入手。才有非禮即是不仁,到得四事全是禮,則全體是仁。是故言篤行為進德之要,此理決定無可疑也。
復次當知《中庸》曰“溫故而知新”,博文之事也;“敦厚以崇禮”,篤行之事也。此所以繼博文而言篤行也。《乾》文言曰“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主敬、涵養、窮理、致知、博文、立事當之;“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則篤行、進德當之。又此門總攝前三,如主敬須實是主敬,窮理須實是窮理,博文須實是博文,此便是篤行,一有不實,只是空言。涵養得力,致知無盡,盡事不惑,便是進德。若只言而不行,安能有得?行而不力,安望有進?故言雖分三,事唯是一,總此四門,約為一行。《論語》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文以知言,禮以行言,博約亦是同時,文禮非有二致。故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前三是博,此門是約。又中二為博,初終均約。總該萬行,不離一心。即知即行,全理是事;即博即約,全事是理。始終本末,一以貫之,即下學,即上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即六藝之文,行即六藝之事,忠、信則六藝之本。今此四門亦略同四教,全體起用,全用歸體。此乃圣學之宗要,自性之法門,語語從體驗得來,從胸襟流出,一字不敢輕下。要識圣賢血脈,舍此別無他道。于此不能有會,決定非器,難與入德。若只作一種知解、一種言說領取而不肯篤行,則是辜負自己,辜負先圣。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聞是聞道,知是知德,道為萬行,德是一心。今有言說顯示,但名為“聞”,諸生體之在己,乃可名“知”。勤而行之,斯可與適道;得之于心,斯可與入德。如此則日進于高明光大之域,必可期也。“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勉之!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