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鶴亭詩前《詩話》已采不少，茲編遂不多及。然其近作，有可話者數首，不可不錄。《王蓮生手札為門人去疾題》小序云：“江都于漢卿先生，富收藏，與聊城楊氏有連，楊氏藏書，多其鑒定。潘文勤欲得其宋槧《梅花喜神譜》，托蓮生作緣。先生得書盛怒曰：‘此他日殉吾葬者，寧以博一官耶？’先生孫去疾，出蓮生書乞題，若低徊于少孤多難，此書之終不能保守者。賦此解之。”云：“聊城楊氏多藏書，鑒定卻出江都于。枕中亦自有鴻寶，夜半虹氣驚道涂。河陽有心思弋獲，福山出口仍囁嚅。言甘幣重托肺腑，比諸豪奪情或殊。先生一怒張髯須，好官肯換平生污。昭陵《蘭亭》有先例，他日與我黃泉俱。先生之愚古所直，先生之癖今則無。后來失豈料智者，當時志已完匹夫。云煙何者不幻相，摸金校尉紛江湖。就令此物真殉葬，出世亦恐同珠襦。頗聞海源去刂兵火，滂喜亦散長康廚。獨留一紙作公案，白頭孫子生嘆吁。幾時花發覓吳季，（此書今歸吳湖帆。）看取尤物春醪沽。”夫亡弓人得，孔子之言；大禹、漢文，主張薄葬；昭陵《蘭亭》，貽譏千古。故權貴豪奪，不畏強御，不為爵祿所誘，可言也；欲以殉葬，則泰而不可言矣。此詩語極持平。若君外祖季貺先生，寧去官而不媚權貴，則足褫豪奪之魄者也。《癸酉重九掃葉樓登高拈均得藥字》云：“山樓石城西，煙水致寥廓。題糕循故事，風雨幸不惡。昔賢韜晦地，不謂專一壑。想此居誅茅，想此行帶索。想此逃姓名，忍饑山藥。登臨凡幾輩，過眼風掃。吾儕如病葉，暫得條柯托。西江八十翁，雖老健腰腳。前年別匡廬，再至負一諾。人生水上萍，聚散風所約。及茲聚未散，且復辦行樂。依前牛首山，排闥入簾幕。”此詩如“病葉”、“風萍”等語，頗有倦游他適之意，殊氣機之先動者也。《補作山谷生日詩得殺字》云：“紹圣蘇長公，舉世爭欲殺。頗疑公命宮，亦復坐磨蝎。黔州一安置，修門永契闊。平生句中眼，切忌死不活。至今西江宗，如禪有衣缽。我詩學后山，苦未得其拙。于世嫡孫行，心香合公。憐公如我年，貧病忽已歿。（山谷歿年六十一。）我老才復疏，不值一錢劣。客攜雙井茶，烹之車腸結。夷陵與建康，一水可以越。請公舉家來，江南夢重說。”余論詩雅不喜山谷、后山，猶東坡、遺山之不喜東野，非謂其不工也。詩不能不言音節，二家音節，山谷偶有琴瑟，余多，笙簫則未曾有，不得謂非八音之一，聽之未免使人不歡。清末季不知始自何人，（殆始于曾滌生、高伯足。曾槎牙專學黃，高兼黃陳，則苦澀矣。）極力崇拜黃陳二家，而后生之厭偽體（謂贗體漢魏六朝）能苦吟者，靡然從之。但黃陳亦有偽體，未至貶死凍死，何必作如許苦語哉？鶴亭詩并不似黃陳，其自謂學后山者，結習也。未得其拙則自知之明，自以為不好處，吾以為正其好處。至為作年譜，為注詩，則欽仰其人，無不可也。余曾倡祭后山，既作祭文，又作五言數十韻追吊之。
三八、近見逸塘有《病樹移家沽上，詩勖萊郎，余與盤齋，昆季交也，萊固猶子，且有取為己子之約，盤齋督和，依均綴成》云：“文豪文章詩伯詩，吾兩愛之非阿私。陳侯多才友夸艷，李耳生子屬王倪。踵太邱者首阿紀（謂定可），龍門況復多大兒（謂彌廠、芋廠諸昆仲。）鶴群顧盼雞獨立，我真老丑羞凡姿。但以公卿期邁過，堂堂玉局毋乃癡。人生百年快意耳，疇能有涯逐無涯。具少于車貧非病，籝金累累將何為。德鄰不孤吾豈敢，今歸沽上有余師。”讀此見君于友朋子弟關切至情，在才學不在祿位，迥異俗見也。
三九、余識劉禺生（成禺）且四十年，久不相見，近遇于白門，屢同酒座，且觴余市樓。狂奴故態，依然不改，在今日亦可謂醉人為瑞矣。飲故大戶，雖高談大睨，卻未至于罵人，自是雅量。余耄且病，常以五杯為限，不覺為多盡數鍾。詩不多見。《新秋簡葆初、鏡予金陵》云：“秋江采采水芙蓉，白下初涼惜未從。畫燭悄尋淞浦棹，好風遠隔定林鐘。重湖繞郭欲依寺，缺月銜山巧障峰。二子清游得新句，不妨脫筆縛茅龍。”此首秀色可餐，不似其為人之豪邁也。嘗與余在秦淮水閣，倚欄談匡廬別業之勝，為之神往。
四○、迪庵詩余已屢話過。其《九日雞鳴寺豁蒙樓登高》云：“登高必天半，飛翔瞰世局。不然浚華頂，禹域遂遠矚。此意今誰會？萬端等捫燭。吾儕縮手徒，佳辰聊騁目。鍾阜秋已深，臺城柳猶綠。嵐光樹色間，有樓吸湖淥。當年題額者，八表在心曲。伊人渺何許？倚檻念遺躅。歸來月滿庭，照見一籬菊。折腰愧淵明，且盡尊中。”起十字，在今日不為奇想天開，然卻無人說及。又《石遺丈過飯寓齋，遂與次貢、簣基，陪游城西諸勝》云：“客庖不腆略能供，半日清游更許同。掃葉樓高收暮靄，莫愁湖涸負春融。騁懷為覓清閑輩，濟勝還推矍鑠翁。一醉匹園成昨夢，更逢白下泛光風。”迪庵有佳庖，余至金陵，鄉人觴余，必煩迪庵具盛喂，迪庵必請休沐陪余游，意拳拳也。
四一、遐庵有《游滁州瑯琊寺遂至醉翁亭》數絕句云：“江南清遠北雄奇，范水模山困畫師。誰料別開生面好，環滁時復一中之。”“一中之”借用恰好，謂界在南北間也。“過江人物想瑯琊，一寺今猶屬晉家。太息夷吾重江左，只堪彈指唱蘭<門奢>。（有外賓同游。瑯琊寺傳為晉建。”）“閭里蕭條萬井連，遺黎辛苦困沈淵。無人可語豐年樂，閑望斯亭一愴然。（望豐樂亭，未及往游。”）“西澗遺蹤不可尋，刻舟膠柱意何任。傳神好覓松圓叟，瘦石寒漪一賞心。（永叔苦辨韋蘇州《西澗》詩與其他景物不類，實則山川形勢時有變遷，況乎陵谷。余藏有程松圓《西澗圖》，清逸絕塵，但不知是此西澗否？”）余昨在白下，謀游滁州而未果，讀此數詩，思過半矣。
四二、葉君楚傖，余未會面，讀其《重九日集豁蒙樓分韻得殊字》云：”歲月有時盡，河山感不殊。四郊秋正好，一晌夢能娛。”起十字抵人千百。
四三、樹人許寫詩示余，久而未至。覓得其前《湖亭晚坐》云：“極愛幽亭坐落暉，紫金山色畫圖非。輕車疲馬明陵路，每見游人緩緩歸。”
四四、許疑庵詩前已錄過，惟佳者甚多，難于取舍。茲讀其挽庵四律，其一云：“衰年有淚慳難出，今日悲公恣一傾。躡景虞淵終黯淡，懸輝滄海得空明。同時耆碩推前輩，余事風騷亦主盟。此耗春來最創楚，空山坐臥不勝情。”其三云：“耳熟螺江聽水樓，鑿巖逃世別成幽。最憐戀岫孤云出，已見擎霜萬木秋。呵壁婆娑空獨憮，授經淹忽遂長留。人生只有情難遣，違難求安忍自謀。”其四云：“盤曲哦詩取自怡，此生真恨識公遲。亦知誘掖元逾分，猶幸蹉跎晚得師。縛腳一慵穿我榻，刳肝今欲寫何詞。清癯梅叟應回首（謂梅生），同是虛堂慟絕時。”第二首以稍及時局未錄。疑庵詩最為吾鄉陳庵、何梅生、李次貢三人所深賞，余為君作詩序及之，并言君詩即酷似三人之詩，能兼其長，宜其于老之沒，有傾河注海之淚也。“傾”韻寫出衰年欲哭無淚情景。“秋”韻即眾異《哭老》五律所謂“霜花終澗谷，凄絕賦秋棠”自注引老《己酉還朝，詠秋海棠》句云“澗谷一生稀見日，初花卻又值將霜”者也。眾異第二律下半首云：“社事留殘影，花時斷圣緣。待持河海淚，負士問新阡。”“社事”二句，即余在都，庚戌、辛亥，皆于花時與堯生、海藏、叔海、東諸人兩立詩社，敘齒老居首，眾異末坐；癸丑又與笏卿、樊山、少樸諸人立春社于余寓廬，敘齒樊山居首，秋岳末座者也。秋岳挽老下半首云：“先壟拜銘銜篤誼，遺臺侍飲念平生。恨君晚不南皮識，此語重思涕淚傾。”末二語真關切至情，不止昌黎之薦士。“遺臺”謂西郊釣魚臺也。
四五、散原近少作詩。昨見其一絕句，為《拔可奇示晚翠軒遺墨，展誦黯然》云：“殺士之朝跡已陳，鳳姿曾列眼中人。此才頗系興亡史，魂氣留痕泣送春。（卷中有效韓致堯體《送春》二律。”）晚翠事為吾輩所最痛心。首四字史筆，興亡全系在此，豈但頗哉！冬郎《送春》句，實指唐亡于朱三。余嘗戲言劇臺上朱溫打扮綠面孔，殆從“明白汝塘是綠陰”來乎？晚翠大笑。晚翠常觀劇也。
四六、彭城李問渠，由蔭亭奇示數詩。《題畫》云：“逐逐風塵計未安，畫山容易買山難。真山既不能長住，寫入霜紈也好看。”古人已有行之者，臥游是也。視畫餅望梅，較勝多矣。又《題山水冊》句云：“收拾煙嵐歸畫本，依稀景物近彭門。”則漁洋所謂“楚山[B350]々水鱗鱗”者，真可臥游矣。《題陸芙苑云山圖》云：“不畫晴山應有意，人間萬事本模糊。”
四七、陳省吾（耀媯）詩，尚多可話者。《丁巳醉灶日，無競以和吳藝夫感賦詩見示，即次其韻》云：“歲闌無夢逐繁華，流落江湖似出家。有句難醒司命醉，負暄不分夕陽斜。后時益遣思佳日，得氣偏教讓雜花。桃李爭妍人自槁，春風多事到天涯。（昨日立春。）”《廣州西園酒家古木棉歌》云：“自我來嶺南，七閱嶺南春。南園北園夙載酒，惟見群卉爭妍新。牡丹深紅辛夷白，香艷徒與供笑噸。今來西園里，木棉大可喜。參天廿丈閱<百百>年，造物留茲示奇詭。不然六榕無一存，凈慧寺僅去尺咫。西園主人斟叵羅，勸我試作《木棉歌》。獨漉已往翁山死，才薄將奈木棉何。我歌先問樹，一根胡兩柯？中間如銜癭，累綴如蜂窠。得勿植物有圓覺，并連理能諧和。鶼鶼之禽巨蛩獸，微生亦解相佐佑。燃萁煮豆習成風，胞與何人常在宥。我作《木棉歌》，轉為木棉壽。材大不中為棟梁，質美甯容作薪。居于才與不才間，莊生木雁言非謬。春初花尚孩，春半花盛開。虬枝作勢向空闊，點綴億萬紅瓊瑰。定知其間可巢鳳，凡鳥誰足相追陪。經春涉夏還作絮，衣被南服休疑猜。酒家得汝名不朽，會須酌我三百杯。”《游黃埔公園》云：“瘴海炎天暑易生，此間消受好風清。畫長坐困諸蟲螫，夜靜時聞怪鳥鳴。一日雨晴寧易料，綠堤草樹不知名。二分竹與三分水，富有詩材句始成。”中四句是嶺南景物。王維有《雨晴》詩，謂忽雨忽晴，不定也。《補壽河園五十初度》云：“河園尋丈地，中有一詩人。不著酸寒氣，能存面目真。妻孥咸自得，師友日相親。聞道歲丁卯，吟身五十春。”“欲援梅峰例，從君晉一觴。君言詩我壽，我自酒君償。跡似朱家俠，名同杜牧狂。若教論出處，近亦感滄桑。”
四八、樹人平生最守一夫一妻主義，其詩有一集名《專愛》者，皆與其夫人到處游覽之作。如《早春與若文游士丹黎公園》云：“好是空江煙霧薄，雪殘烘出數峰明。”又“還有野鳧如我輩，只清冷避繁華”，又“斷無樂事勝尋春，初日流連到夕曛”。又《春雨中游玄武湖偕若文》云：“可惜柳花暝處，解來欣賞卻無人。”是也。君天然詩人之詩，不假雕飾，故其集名《自然美誣歌》。如《木棉與他樹并植，必高出之，俗謂為英雄樹，又稱曰省花，余特賞其高標勁節，冠絕凡卉，因成是詠，以志心儀》云：“綠崖附木入云霄，脆葛纖藤也自豪。依傍一空扶植絕，似君標格始真高。”又《木棉》云：“刻畫紅棉不易真，熊熊赤焰燒蒼。此花若肯夸雄麗，宇內群芳孰敢春。”君善畫，于花木最愛木棉，常繪之。余喜其紅，君喜其高，詩中所謂“雄麗”也。蓋諸花麗則不雄，雄則不麗，如馬纓則紅而淡矣。又云：“嶺南春色麗兼雄，（用舊句。）并在繁棉密完中。宛似翠屏開八面，高燒樺燭萬枝紅。”真是木棉。《春雨》云：“最宜茅屋三楹里，萬點飛花一玉壺。”飛花最好看，知之者鮮。余嘗有句云：“世人只愛花開好，我看飛花畫不成。”君尚有句云：“落紅作意沾詩硯。”尤趣。《觀尼格拉亞瀑布》云：“瀛寰絕景稱尼瀑，驀地相逢快若何。料得畫師俱閣筆，玉龍十萬戲銀河。”然《廬山雜詩》又云：“欲題三疊泉，謫仙名句在。銀河掛石梁，絕唱不可再。”又云：“人言尼瀑奇，寰宇應無比。一較三疊泉，不敢作軒輊。”竊謂廬山之三疊泉，尚不如福建龍塘之三疊泉。龍塘在永泰，余有記。《舟抵白鵝潭口占》云：“本是煙波一釣徒，寧關霸越又亡吳。從今若許臣行意，便把珠江作五湖。”《寒湖暮歸次大廠韻》云：“怪來滄海橫流日，也有煙波緩棹人。”《殘蘆》云：“便著花時仍冷寂，更于何處感榮枯。”昔劉彥和有言：“老莊告退，山水方滋。”實二而一者也。其托于文字同也，離而二之誤矣。以上三詩皆此例。《殘蘆》作尤透過一層。《平瀾亂石》云：“艨艟不少泛滄溟，才觸孤礁便碎傾。當面萬千危石阻，漁舟一葉卻安行。”即“珠江作五湖”意。《群鴉》云：“眼前景狀如推想，未必人寰有鳳鸞。”《折枝瓜豆花絡緯》云：“秋蟲買個娛岑寂，也勝啁啾毀譽聲。”此即文與可《此君亭》詩意。《牯嶺初冬》云：“白楊烏桕共飄蕭，牯嶺初冬已寂寥。又被冷風催日暮，一山黃葉兩歸樵。”《山村秋色》云：“霜葉織成無縫錦，秋光偏要媚山家。”余嘗謂詩無山林氣，終是俗人之詩。多摘君詩，以餉與余同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