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十余年來，余屏居里門，與海內詩人罕相接。卜居吳會，或見其詩，未識其人；或識其人，未見其詩。未識其人，詩可采也；未見其詩，艱于采訪矣。今《詩話》將告蕆，只得就鑲蘅所輯《采風錄》與《登高》、《修禊》各集，補采一二，寓以人存詩之意，知我者其勿罪我乎？江右彭醇士《九日集掃葉樓得骨字》云：“仲秋陰雨繁，云氣黯城闕。乾坤坐慘淡，日月久崩沒。佳辰破霜晴，瓦雀喜相聒。江南寺寺山，冠蓋排林樾。荒陂半畝園，葉徑罕游轍。柴叟跡云遐，孤樓存傲兀。吾曹殊趣向，攬勝甯因熱。賴此西岑幽，傾壺笑口發。晚霞煊樹明，寒旭抱江闊。采采籬根花，簪巾媚短發。祓憂佩萸囊，作健昂病骨。莫更倚叢臺，登高易傷別。”止齊步伐，名下固無虛士。嶺南陳樹人，能詩善畫，與余傾蓋如故。嘗談木綿花之美，許繪以贈。前題得“始”字云：“谷楓葉丹漸，籬菊花黃始。佳節又重陽，歲序驚若駛。萬方正多難，登臨仍戾此。座上列群賢，惘惘情難已。蕭條落木風，浩淼長江水。攬轡更何人，澄清酬夙志。”《毛詩傳》云：“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大夫有九能，固不僅登高能賦。然能賦何以必登高，而后為九能之一哉？古者大夫與國為體，獨居何嘗不深念？而登高則懷遠悼近，不覺憂深慮遠，百感交集。故望父、望母、望兄，必陟岵、陟屺、陟岡；行役告勞，則陟北山；女子善懷，亦陟阿丘，皆是也。近之原野何以不蕭條，遠之封疆何以不日蹙，登高者能忘情乎？桓溫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衛洗馬渡江曰：“對此茫茫，百端交集。”登山臨水，賦詩發言，其致一也。因樹人登高，而有攬轡澄清之志，不禁一長言之。許靜仁（世英），有前題得“山”字云：“露重天高霜滿山，無邊秋色動江關。西風黃葉何人掃，插遍茱萸我未還。（是日余滯滬未至。）”亦頗有陳仲舉“安事一室”之概。福州何敘甫（遂），前題得“衾”字云：“華發蕭疏兩鬢侵，小樓高臥怯寒衾。黃花耐冷才盈圃，紅葉經霜漸滿林。滾滾長遼流日夜，茫茫世事任浮沉。萬家砧杵哀笳急，萸酒殷勤一再斟。”敘甫軍人也，年少多才，能詩善畫，下筆立就。讀此首可以窺豹一斑矣。李葆初（啟琛，）前題得“心”字云：“浩浩西風短鬢侵，偶逢佳節快登臨。危樓暗淡荒軍壘，（時樓下駐兵。）秋色蕭森入暮パ。尚憶高僧珍敝帚，（是日寺僧分贈《掃葉樓集。》）只看黃葉滿空林。江山文藻今何似，凄絕憑闌望遠心。”別有懷抱。陳惠農（汝霖），前題得“止”字云：“磬聲出古寺，人入倉山里。暝色斂深壑，秋氣浮煙水。晚來嘉會稀，雅集況黃綺。一日殊陰晴，萬事恒類此。平原送落暉，蒿目彌棘枳。疾風掃殘葉，高僧安復起。草草愧勞生，浮云無定止。荒徑久不掃，我負黃花矣。”中數語感慨系之。“綺”韻切，指散原輩也。陳涵廬（其采，）前題得“尋”字云：“曉啟荊扉看遠岑，巾車結束事幽尋。菊含霜氣饒詩意，松卷濤聲作梵音。山寺煎茶遲客至，天風吹帽入云深。人間盡有清涼世，試掬寒泉滌素襟。”余舊題洛陽白公亭，有句云：“灘聲猶作梵音聽。”與此第四句同意。王太蕤（用賓），前題得“成”字云：“酒摘花上石城，當樓又見大江橫。蟠龍踞虎今猶昔，紅樹碧山醉亦酲。錯過重陽無令節，轟傳洛社會群英。瑣闈未許逃分詠，愧我推敲句不成。”“無令節”句誠然。曩凈名社降神有句云：“除卻重陽與寒食，老夫何事更關情。”與此可謂異曲同工。許公武（崇灝），前題得“茗”字云：“大野新霜飛，林疏樓亦迥。重陽約舊侶，相將登其頂。既醉菊花杯，復品雀舌茗。歸來行且歌，襟開宿酒醒。”此詩以不言愁勝。

二九、今年上巳禊集在烏龍潭。纕蘅詩前半首云：“佳辰選地如選題，避熟何敢循恒蹊。龍潭獨與市塵遠，一篙新漲方平堤。寒食上巳每難并，況數座客逾會稽。諸賢遠道能好我，解裝先日尋禪棲。（石遺翁自蘇州至，董卿、拔可、眾異、公渚、榆生自上海至，遂同訪靈谷寺。”）因金陵宜于禊集之地，莫如后湖、莫愁湖，均已游過，其次則烏龍潭，故一起云然。余近來厭作古詩，此會拈得“榮”字，成一七言律云：“白下風光好賣餳，如云勝友此尋盟。吳頭越角輕千里，宋槧元刊啟百城。莫悵無弦娛逸少，居然有酒飲公榮。缽山不作蒿庵逝，怕見龍潭舊日清。”子鵬、夢華，皆惜陰書院高才生，余故人也。是日會者百人，圖書館長柳翼謀為主人之一，既展覽書畫，復同醇土具午譙。會散，余為葉古紅醫師邀聽其新綠夫人高唱京調《過昭關》，故有第三聯云云。

三○、讀纕蘅《癸酉掃葉樓登高詩集》，又得邵翼如一詩云：“淵明昔辟世，栗里遂清娛。榮鞠制頹齡，春醪樂繩樞。矯矯柴丈人，掃葉荒城隅。一樓容野逸，半畝足潛夫。兩賢接千載，跡暌理莫殊。肥Т見貞亮，清風厲頑愚。寂寞三百年，高會追前模。連鑣集俊彥，照座皆驪珠。北辰共眾星，南州會諸儒。芬華曠異代，文采動三吳。極目大江流，寒暉英菰蒲。時艱思無逸，敢云茅可誅。發軫陟峻阪，振轡歷修途。抗志陵歲寒，養素葆真吾。”真能追晉宋大家一字不茍者。

三一、次年九日，纕蘅又招客雞鳴寺豁蒙樓登高，自分得“起”字云：“柴丈茶村呼不起，舊居猶占湖山美。去年澆茗掃葉樓，香草堂荒剩遺址。今年躡屐雞籠巔，饑鳳軒高亦久圮。觥觥曠代振奇人，各有高名照千祀。吾儕選勝兼懷賢，落帽題糕聊自詭。論都忍嘆魯無鳩，錄夢難忘郊有壘。對此真成百感并，湔愁正賴清泠水。榜題棖觸張老筆，憂來排遣借詩史。（樓為張廣雅施金所建，取叢老“憂來豁蒙蔽”句以題樓榜。）佛力不壞湖不湮，真喜樓臺現彈指。風瀟雨晦會晴明，待旦壯心終未已。”首句押“起”字，渾成如天造地設。

三二、昨與仲鳴論詩甚洽，索其舊作，復得數首。《廬山愁感》云：“山銜殘照影深深，荒徑參差剩薄陰。雨后微涼風未定，斜吹燕子入松林。”“夜半微寒酒半消，起看月色漏迢迢。平生已慣分離味，卻又心如上落潮。”“西風庭院又蕭蕭，落葉殘云到處飄。燕立檐邊人在徑，同看秋色上林梢。”《重至客陰山舍，賦奇君璧》云：“重來君正離山去，數竹量松憶舊游。無主黃花時俯仰，戀人云影自勾留。窗前月色愁如我，天末秋聲靜入樓。曉起驚看云作海，孑然孤屋向空浮。”屋在云端里，寫得出正自不易。仲鳴鞅掌國事，而詩有靜者機，能得寂寥況味。《由京至廬山，時江南正苦旱，為數十年來所未有》云：“田園苦旱秧枝瘦，筑屋山峰世外村。幾樹濃陰蘇客夢，一彎溪水潤松根。愿將袖底流云影，化作人間沛雨痕。渺渺尋巢雙燕返，翠簾欲下已黃昏。”項聯語不矜張，故自得體。

三三、朱鐸民度隴歲余，極思發揚隴外文化，見于歌詩，及介紹詩人于余者如下。《金城關雜感》有序云：“去蘭州城西北約二里，有金城關，襟山帶河，為通甘、涼、肅之孔道。歷代守臣，修治不輟，蓋所以嚴華夷之防也。今則頹廢殆盡。闞る《十三州記》‘金城郡有金城關’，是漢時已有此關矣。”詩云：“百尺危樓接大荒，五涼豺豕正彼猖。漢皇老去雄圖歇，終古河聲咽夕陽。”“世外桃源可避秦，哺歌爭羨是義民。無端大樹將軍下，錦繡江山慘不春。”“縱橫胡騎壓神京，河朔驚傳又甲兵。嘆息君臣南渡后，空談廟算誤蒼生。”“談瀛海客出扶桑，料理中原作戰場。寄語淮南諸鎮將，千秋功罪易平章。”《簡范禹勤》有序云：“君名振緒，甘肅靜遠人。癸卯進士。歷任宰官，有政聲。工書工畫山水。甲子秋與余會于蘭州，奉素楮乞繪，并系以詩云。”“五岳歸來只閉關，胸中丘壑自回環。好憑絕妙丹青筆，為寫江南千萬山。”《西園圃子灣謁明彭襄毅厚庵先生墓》云：“西津橋畔幾徘徊，太傅墳前訪古回。師旅有才天不忝，江山無恙鶴重來。文章磅礴驚風雨，翁仲荒涼沒草萊。三百年前思手澤，祀田歷落有余哀。（先生祖墓，舊有祀田十五畝，為董姓盜占，經先生力爭，始獲完璧。見先生自撰《復先塋記》碑刻。”）度隴后諸作，視前較覺蒼莽。

三四、汪劍平（青），天水詩人，鐸民所介紹也。詩題中有什公、釋堪諸人，蓋曾客舊都者。有《辛酸》一詩最佳，云：“慧根寸寸死，愛根萌怒芽。孽海溯厥源，愛實始茁葩。有葩先有蕊，因緣萬株花。花開群蜂妒，花落飄天涯。魂兮渺何許，質委玉鉤斜。千秋萬歲后，樵蘇笑喧嘩。痛絕雍門周，鼓瑟悲芳華。”“樵蘇”句，即古樂府所謂“今日牛羊上丘垅，當時近前面發紅”、山谷所謂“花開鳥啼荊棘里”也。又一首云：“漸離此擊筑，酒酣飲荊軻。眄茲英雄人，有志空蹉跎。我來古燕市，臨風時放歌。歌聲出金石，石爛聲不磨。故里歸未得，夜夜夢薜蘿。顧影日汲汲，垂危呼荷荷。古帝尚如此，況我居巖阿。”《重九登錦秋墩》云：“病里登臺百不歡，憑陵城闕憶皋蘭。頻年失計猶為客，來日何堪更大難。處士紛紜騰口舌，楚人終古善衣冠。杞憂未必關天下，雁過衡陽陣亦寒。”《和蒼虬雜感》十首之一云：“聞道已云晚，壯游悔盛年。禪中虱誦賦，甕底雞窺天。終歲三椽借，何緣一壑專。故鄉狁鶴在，清夢與回旋。”句如“有情終是劫，費淚總無端”、“新晴連陌活，淑氣一川腴”。《初度》云：“人生四十等斜暉，如此江湖胡不歸？”《奇懷疑庵》云：“稍喜山林無板蕩，短檠得似舊時無？”皆警句也。

三五、王新令亦天水詩人。有《九日劍平飲集山子石，至者澄子、朗亭、康侯、孟庸、柳樵、剛甫及余，凡八人，分均得面》字，詩頗長，前半首云：“昔時凝熙園，今作空王殿。黯ホ城之隅，詎邀時人眄。懷哉疑翁，高詠著深眷。經年幾回游，凄緒如幕燕。選勝逢重九，群謀此為便。霽色展林表，風日有余絢。矗矗太古石，玲瓏郁蔥。千載《獅林圖》，疑此即真面。樓閣孕亭榭，參差半天見。涉磴行木末，穿隧通一線。寫照一泓碧，萬柳為之緣。曲徑踏落葉，清虛竹西院。”讀此覺選勝得地，不亞于白下之雞鳴山、清涼山，地要以人傳也。又云：“汪侯平生親，詩文今之彥，磊落一世豪，幸直人謂狷。白眼多譏訶，氣類特敦善。比糠為世掃，吾獨覺婉變。兩度風光主，湖海未辭倦。”讀此覺劍平主持風雅，隴省之曹纕蘅也。

三六、鐸民又表章兩詩人：一秦州任士言（其昌），同治四年進士，官戶部主事，湛深經史，著有《敦素堂詩文集》；一秦安孫吟帆（海），同治中以拔貢考取知縣，分發四川，誤歸，詩文散佚。士言有《癸酉遣懷》云：“我家隴阪西，山水初不惡。萬峰高切云，造化工鐫鑿。側聞石門夜，明月出幽壑。白光陰，清影帶艮。上有古桃園，險絕殷寥廓。二月東風來，飛花滿林薄。何當攜長，往采不死藥。莫苦厭深幽，息機有至樂。”“西南仇池穴，萬古仙人居。喬木蔽云日，天風日吹噓。坡陀四十里，中有神穴魚。芝草塞巖罅，瑯護村墟。往者東坡老，夜夢當蘧蘧。豈若吾鄉里，便策山公驢。結屋白云邊，閑觀鳥跡書。”“麥積古福地，上有佛龕銘。鏗鏘百余字，作者庾蘭成。山南凈土寺，寂歷無人行。幽泉酒凈淥，雜和松風聲。四圍溪谷轉，照眼千花明。山僧解留客，夜靜天香生。會當日游此，使我神骨清。”《碧門關》云：“兩山相向立，合沓自為門。一硐潺潺水，回盤巨石根。宿云添暝色，秋樹暗遙村。向晚尋墟市，柴煙出破墩。”讀以上數詩，隴阪山水，可見略。《遠門鎮道中》云：“一雨才知潤物功，連畦接畛共青蔥。豆花低亞應含露，麥穗微欹似有風。村舍參差山罅里，牛羊散漫柳陰中。我來豈是巡田者，卻幸家家樂歲豐。”野景亦無以甚異于南邊。《雜詠》云：“東皋花開春雨余，鄰社邀將牛券書，書罷呼童去牧豬。山歌相和流鶯俱，夕陽欲下曖村墟，楊柳陌頭跨蹇驢。歸來麥飯佐春蔬，捫腹登床展，一枕鼾鼾到華胥。”涉筆頗趣。吟帆有《甯羌驛》云：“峭石插天閽，山坳古戌存。冷煙填石罅，飛瀑瀉松根。村小蠻居洞，寺荒佛臥門。來征戰地，勒馬賦《招魂》。”《蜀棧題壁》云：“樹色嵐光撥不開，陂陀東注勢雄哉。溪流澍湃雙龍無，云氣[B12V]騰萬馬來。故國關河思上將，中原壁壘見奇才。”末韻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