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顏元集
- 顏元
- 4945字
- 2015-12-26 18:56:15
儼問「『何不用』、『何不為』、主意、囗吻理會不得。」予曰:「汝小子輩多為朱晦庵分章裂節所誤,反致不解。昔海剛峯先生論朱子發明經傳之功,不抵其割裂經傳之罪。幼時不曉海公意,近乃知之。如大學、中庸,自首至尾原皆一章,朱子卻妄分大學為十一章,中庸為三十三章,以致許多不通。此章前后『所欲有甚于生』、『所惡有甚于死』緊相應,中『何不用也』、『何不為也』與『而有不用』、『而有不為』緊相呼。朱子卻分四、五節中,隔斷囗吻云,則凡可以偷生茍免者,皆將不顧義理而為之矣。故今人反理會不得。」【「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節】
孟子先說出「仁,人心;義,人路」來,方說「求其放心」,分明是為舍棄仁義者發。「人心」配上「人路」,豈后世操存染禪宗者比乎?【「學問之道」節】
儼問:「『則引之而已矣』,非引其心乎?豈惟耳目?」予曰:「形、性不二,孔門一片工夫。故告顏子非禮勿視、聽、言、動。治耳目即治心思也。孟子『先立其大』,似與孔門微別。后象山之學正是如此,想他資性高,直向根本上捉定。然顏子豈資性庸下者乎?孔子亦只是從『博文約禮』誘他。要之,學教之旨微異孔門。」【「曰鈞是人也」節】
嘗講此章,因論科甲以詩詞、帖括取士之法,作俑何人,其壞儒道、誤人才、賊民命、降氣運之罪,上通于天。莫道唐、虞、三代士習民風渺不可追,雖戰國時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何可得哉!予嘗言:修真德者受真福,修假德者受假福。今日莫道從吾存治,備舉王道,使天下皆樂善真品而乾坤復泰,即單行選舉、征聘一條,吾知假仁者必勉修定省、溫清之子職,假義者必勉修隅坐、隨行之弟道,假忠信者必勉修姻睦、任恤之賢行。此時,天下之為父兄、宗族、鄉黨者,享福何等哉!況至性自在人心,其鼓動真德,必更多乎!世之君子茍見愚說,而入朝不以更制科、復選舉告其君者,其不仁當與作俑者等矣。【「孟子曰有天爵者」章】
仁之勝不仁也,如湯、武必勝桀、紂。今之為仁者,指后世宋襄、梁惠而言。到小惠不勝秦、楚,則謂之仁不勝暴。此又助于強暴之甚者也。彼行小惠者,亦終必滅亡而已矣。后世以理欲、公私訓仁、不仁,千里矣。【「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章】
儼問:「如何是『為仁不熟,反不如他道之有成』?」予曰:「存心養性不到終食不違處,反不如技藝農桑專心致志者羈著此心,不馳于人欲。發政施仁不到仁覆天下處,反不如富強霸術令行禁止者保大其國,不至于削亡。」【「孟子曰五谷者」章】
看「先立其大」、「知言」、「養氣」等,似與孔門「學而時習」者不同,亦不見與章、丑輩行禮、奏樂用工夫處,便疑微異孔門。乃前云「深造之以道」,茲云「必以規矩」,何者是孟子之道,何者是其規矩乎?門人以周、孔之三物為朝廷之制度、學教之常事而不記乎,抑已如張起庵所云「即心是規矩」也?【「孟子曰羿之」章】
「亦為之而已矣」,「孝弟而已矣」,「烏獲而已矣」,「是堯、是桀而已矣」,末云「求之,有余師。」何等容易,何等現成!真足鼓動人為圣志氣,其指示人做工夫處曰:「服堯服,誦堯言,行堯行。」簡易直捷,莫過于此。【「曰奚有于是」節】
元嘗言二千年無圣人,非無作圣之人也,因作圣有二弊:一在視圣人之廣大精微處為圣人事,畏之曰:「非我輩所敢望」;一在視圣人之曲行節目,謂圣人不在此,諉之曰:「即能此豈便是圣人?」是將萬古無圣矣。元謂吾人為學,當如范睢為秦謀取天下,得尺是尺,得寸是寸,即如服圣人一服,不現合圣人之一服乎?誦圣人之一言,不現合圣人之一言乎?行圣人之一行,不現有圣人之一行乎?非孟子真作圣人之人,說不如此平實親切,令人拜拱。【「子服堯之服」節】
有人于此,越人射之,則己談笑而求寬免,道其自卑尊伊之情,望其一念大義而恕己也,無所責望也。其兄射之,則己垂涕泣而求寬免,道其一體骨肉之情,咎其忍心不仁而殺己也,不能無悲憤也。小弁之怨如是也。俗解二「己」一「其」字別作一人,誣矣。【「曰固哉」節】
孟子門下無如孔門之善學圣人者。然陳臻、屋廬輩能細心體驗師長之行事而考究義理,不惟自己受益無盡,師長之得力亦多矣。【「他日由鄒」節】
吾觀伊圣之五就桀、成湯之使之五就桀,而嘆二圣人仁之至、義之盡也。一就之冀其改也,見其不可而去。又久之,冀其或有悔與?再就之,又不可而去。至三,至四,至五,見其斷不可矣,乃放之。又三年,使其如太甲之處仁遷義也,必反之。卒不可,乃伐之。【「孟子曰居下位」節】
孔子之在魯也,三月大治,齊還侵地,冉、樊兩勝齊師。公儀、柳、思乃不能保魯之不削,致孟子「削何可得?」之言,一若削亦僅僅難之者。蓋思、孟已漸失孔子之傳,非復兵、農、禮、樂之學矣,又何責于漢、宋二代之儒哉!但中庸猶諄諄于位育,孟子汲汲于王道,是所異于后世訓詁無用之學者。若徒「天命」、「率性」、「盡心」、「知性」等章,其于周、程、朱、陸之相去也幾希。【「曰魯繆公之時」節】
觀此章大有慨于兩宋矣。宋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失土地、耗府庫。」宋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我能為君媚讎國、戰必敗。」宋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若有如老孟所稱「民賊」者,吾必謂之良臣、良臣矣。是猶家之有子,然得孝子,家之上慶也;干子,次焉。將以敗家子加干子,可乎?吾見其惑焉。【「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章】
觀自古圣賢豪杰,都從貧賤困苦中經歷過、琢磨成,況吾儕庸人,若不受煅煉,焉能成德成才?遇些艱辛,遭些橫逆,不知是上天愛憫我,不知是世人玉成我,反生暴躁,真愚人矣!【「孟子曰舜發于畎畝之中」章】
盡心
心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是人人本有,故曰「其心」。人盡其惻隱等「四端」之心者,知其仁、義、禮、知之性也。性命于天。「知其性,則知天矣」。
知天,便知我這心性都是天命我的,不是懸空說個「盡」、說個「知」,便支吾過那天。須是靜存動察,葆攝住我天賦的本心,禮陶樂淑,培灌起我天命的本性,天纔歡喜,方是所以「事天」也。正如父母生與我身子,付與我家業,我能保全,所以事父也。吾君命與我人民政事,我能料理,所以事君也。「賢者能無喪」章便是「存其羞惡之心」的樣子。「桐梓」二章便是「養性」「養」字的注腳。朱子「履其事也」之解可謂的確。
能存養以事天矣,然或以所遇之順逆、窮通貳其心,則事天者必不真,必不終,將獲譴于天而奪其命矣,焉能立命?故必殀壽不貳,只修身以俟天之處我,方是「所以立命」也。此「立」字與論語「患所以立」「立」字同義。下章正發明此意。【「孟子曰盡其心者」章】
能修身以俟方是「順受」,「盡道而死」方是「正命」。不然,豈惟犯王律、結怨讎、積貨殺身者非正命也?凡貪財好色,不慎起居,不節飲食,諸致疾禍者,皆「巖墻」、「桎梏」也。【「孟子曰莫非命也」章】
「萬物皆備于我矣」一句,孟子畫出「仁」字本體。吾人之仁,原通天下為一體,只為一己不能復禮,便與天下隔絕。纔能使己勝外物,復了天理之則,便全了萬物皆備之我,天下豈不歸在我仁中?這「我」字即論語「己」字。「歸猶許也」,千里矣。【「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節】
「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即「能近取譬」。求仁之方,孔、孟如出一囗。除了人情物理,更無處下手,更無處見「萬物皆備」之「仁」。絜矩之道,到底「平天下」方是「恕」行了,方是「明明德」于天下了。宋儒所見原別,故開囗便差。【「強恕而行」節】
刁文孝倒變孟子文法,曰:「著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習焉,終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眾也。」蓋孟子所承者,周公、孔子之末流,天下狃于習行故套而欠著察;文孝所承者,周、程、張、朱之末流,天下惑于禪宗、訓詁故套而不習行。其所慨皆傷心語也。【「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節】
必其性分自足,視貧富如一,所謂「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者,豈止識力過人乎?【「孟子曰附之」章】
王道如橋梁之濟渡,霸治如肩負而救涉。【「孟子曰霸者」章】
修己問:「『無他,達之天下。』集注及諸解家俱于『無他』二字不著痛癢,何也?」曰:「未得孟子之意也。
孟子是先有『達之天下』句在胸中,方說此章書,猶言不同別的,只人人親親敬長,行其本有之『良知、良能』者,仁義便滿天下了。當與『道在爾』章參看。」【「親親仁也」節】
上文已言「無不知愛敬矣。」此句不通。【「親親」節注「雖一人之私」句】
宋家諸先生先坐個禪宗在內,將圣賢都牽來就他主意。如「孔子登東山」章,無來由生添上個「大而有本」,此章無來由添上個「至虛至明。」予謂此章前截只是大圣人雜于愚人而不驚,不自賢智,不大聲色。深山中居,便是一個深山野人。及其聞善,卻一往莫御。正如孔子于鄉黨,恂恂似不能言,儼然昌平鄉中一鄉人耳。及在宗廟朝廷,卻便便言,大圣人一樣氣象。因顧修己曰:「吾之不理人囗,不洽人情,正少此意。真可愧也。」【「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章】
此章論人品都在好邊,一等進一等。「事君人者」以能事是君,則為容為悅;若不能事是君,則無以自容,自心不悅矣。如注「阿徇」「逢迎」「鄙夫」「妾婦」,則下節「悅」字說不去矣。但事君人專以得君愛君為主,如程濟、楊葉史諸君子,止知事惠宗而已矣,社稷安危不計也。若于忠肅,則以安社稷為悅英宗,生死不計矣。儼侍曰:「時說不稱『臣』,而曰『事君人』,賤之也。」予曰:「否。下『天民』不稱人,更賤于人乎?『有大人者』,非人乎?」【「孟子曰有事君人者」章】
吾自幼不解「盎于背」。自吾友張文升方悟出。文升少時乘驢行吾前,吾背后望之,殊異于人,思近地,莫揣其誰也。鞭驢追之,及視之,文升也。乃嘆曰:「一才子盎背如此,況圣賢乎?」
「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言所性之德,克布于四體,動容周旋中禮,不待言語而人共喻。君子盛德之發現,如子夏嘆君子之三變,門人記夫子溫厲,威不猛,恭而安,鄉黨一篇皆是也。注「不待吾言,四體曉吾意」,謬矣!試問常人之四體有待人言語而后喻者乎?【「君子所性」節】
孟子氣象甚廣大,規略甚曠遠,只談學常從事父從兄上著力,談治必在田里樹畜上著手,便平實,便王道,前無五霸,后無宋儒矣。【「五畝之宅」節】
「孔子登東山」二句,猶言在一國則高于一國,在天下則高于天下也。小魯、小天下,便有魯之人物難為觀、天下人物難為觀意了。故下緊承「觀海」二句,總言孔子即是天下的泰山、萬河的大海,但游其門,凡諸子百家之言俱不足道矣。蓋其道盛大流行,汪洋無際,如水之瀾,照耀乾坤,發隙不遺,如日月之明。即如子貢形容夫子宗朝之美,百官之富一例看。圣道之廣大高明如此,入道君子若非如圣門兵、農、禮、樂各具一體,斐然成章,焉得達到圣域乎?看「盈科」「成章」四字,自非后儒空談靜敬、從事訓詁者所可彷佛分毫。注「道之有本」,千里矣。通章何處有此意?【「孟子曰孔子登東山」節】
吾嘗痛禪宗、章句之惑天下,而有矯激之論曰:「自靜敬、注疏之學行,莫道堯、舜、周公之道亡,求如古之異端不可得矣。試觀今世,若有為我之楊子,雖充塞圣人親民之大道,蒼生不被其澤,尚使人自全一己;若有兼愛之墨子,雖充塞圣人明德之大仁,施恩無序,尚使蒼生實被其排難守衛之功。何至主教大儒讀講著述,耗損自身之心血精力,雙瞽其目,尺寸無補于社稷世運,淪胥以亡,其流禍后世,使國無政事、人無才德、民無教養,舉一切而皆空之如此乎?故妄謂:仙、佛之害,甚于楊、墨;理學之禍,烈于仙、佛。」【「孟子曰楊子」章】
凡書中「有為者」,張仲誠皆主干濟天下說。【「孟子曰有為者」章】
孟子之為教也,門人有「一若登天」之語,王子有「士何事」之問,恐當時已失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藝之教矣。如尚習行,許多人必無此言。【「王子墊問曰」節】
「殺一無罪非仁也」,故天德好生。晉石崇以勸酒殺人,流血階前,王導、王敦將相坐其上。不惟崇莫之忌,而導、敦恬不之怪,天理全滅。五胡之慘,桓、劉之禍,豈偶然哉?幸也,茂弘之首未梟。【「曰何謂尚志」節】
孟子師弟設言以究天理之盡耳,周家八議之法亦不可不知。【「桃應問曰」章】
宋儒但醒此章,必不分天命之性、氣質之性為二矣,必不謂氣質為雜、為惡矣,必不敢謂「密于孟子」、「備于孟子」矣。讀孔子「性相近,習相遠」而不悟惡之所從來,讀此章而不悟氣質、天性之為一,信囗拈戰國告、荀、后世禪宗以為奇者,可謂愚謬矣。【「孟子曰形色天性也」節】
儼問:「時說急于親近賢人,是否?」曰:「若是說智,或作親愛賢人亦通。此句原是行仁之急務,自當以『親親』『賢賢』為急,觀文、武九經,急于親親尊賢可知。」【「孟子曰知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