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玉一家言
董子玉祖籍北方,而生長南地。其先人官于吳,遂家松江。為人寬厚和平,年少老成。道逢裙衩,常以扇障面,或俯首疾趨。又慷慨好施。讀書不達,而貨殖焉,遂商旅于閩廣間。販絲絲貴,販米米昂,不五六年,奇贏十倍。妻盛氏,美而賢。有婢暖云,幼鬻于董,年及笄,艷麗無儔,針黹絕倫,遂納為姬,盛氏雅愛之。
會子玉過維揚,又買一妾張氏,以二百金得之。年十七,亦韶秀,名蘭綃,善烹飪之法。其父嘗為鹺商供刀匕,故精于味。歸董后,每郁郁嘆悶,如有隱憂。董問之,蘭曰:“奴得侍郎君,又聞夫人不妒,終身愿足。但有義妹阿進,我鄰何姓女也。其父赤貧,與奴垂髫閨友,誓相愛顧。今天各一方,恐將來所適非人,用是悲耳。倘郎君能愛屋及烏,亦為羅致,則合璧連珠,共事君子,實為萬幸!”言罷,淚下如雨,斂衽以請。董曰:“薦賢者受上賞,卿不愧為君子姬,當論首功。”遂允。亦二百金買。
阿進年十六,杭人,父幕死于揚。亦娟好,兼通書算、彈絲。喜不自勝,攜歸,如載寶而來。盛氏聞之,先輿來迎而歸。盛氏因勸董曰:“風濤雨雪,帶水環山,適可而止。今家迄小康,不勞更作行旅想矣。”董遂鬻田百畝,構一精舍,環以竹木,經歲不出,悠然怡樂。一妻三妾,愛若同胞。衣則易著,食則共器,既偶俱之無猜,更相期以共濟。一家之中,盛氏總其成,暖云司紉事,蘭綃佐中饋,阿進操會計書寫,分任焉。皆擅其長,即錯綜焉,亦無廢事。凡有婦人入董門者,皆薰其德而化為善,一時子玉之鄰無詬誶聲。
每見夫妻燕好,一有小星,頓起參商;甚至林間獅吼,嶺上鵑啼。況一再至三,連袂交枝。借使三善能稱,而一夫作難,又安得保此庸庸之福也哉!說者謂董子善齊家,余謂董子有修身之道。想其被面障扇時,其氣象固已異矣。使董子出而為仕,化家為國,正有可觀。噫!董子不以軒冕之榮,易此閨房之樂也。
盛氏,膠東人,號淑娟。修眉方面,性恬靜,好佛。嘗獨坐一室,瀹茗誦經,焚香縷縷。逮下多喜顏承奉者,不敢有惰事,非不敢也,實不忍違其意旨耳。
暖云,蘇人,幼鬻于董。身瘦怯如春月柳,微有白麻。足纏似錐,愛著通繡紅履。善針工,一家衣著襪鞋出其手。盛氏所供髮繡觀音像,暖云之制也。
蘭綃,揚州人。目秀準直,心靈警,口滑稽,能令人善聽。精于庖廚,每飯一蔬,多出奇想。如以紫玉光熯肉、荷葉粉魚炸、醋浸山蘭蕊、木瓜花作醬,皆味外味云。
阿進,錢唐人。體豐而軟,好潔,喜穿青藍,以顯其白。古人謂豐若有余、柔若無骨是也。能書算,一家度支悉付之。暇時洗桐拭竹,掃徑澆花,絕無一毫俗韻。或于燈前月下,一家環坐,聽阿進弄阮弦唱平湖調,文詞數折,其音裊裊,如流鶯云。
(妙事、妙人、妙文,令觀者嘆賞不置。)
鄭延
鄭延,淇人。幼失怙,十六歲入泮,韶秀無比,人美其名曰“鄭大姐”。聘陳氏,未娶夭殂。鄭母愛之,慎擇所配,恐拂其意。而鄭又高自位置,故二十五而求凰未就也。
會入郡,過府橋下一小綾絹鋪,柜前有女子白潔,瓜仁面,腰細剛一捻。心愛好之,趨入鋪買綾。女呼其兄,兄出,非鄭意,乃故為低昂而去。明日鄭見女,又至。女欲呼兄,鄭曰:“無庸。”指架上包:“即此綾。昨已言明若干鏹。”女初利其價,遂與鄭。鄭脫貫如價。女沉吟,返其半曰:“毋須太多。”鄭德之,由此日往覷焉。既而女亦目逆而送之。鄭乃屬媒嫗通其意。其兄返命曰:“弱妹得秀才耦,大佳,但只好作畫中人,恐不任井臼事。”鄭曰:“吾家頗有薄產,斷不至使新婦入廚下。”歸告其母,遂委禽焉。
逾月,其兄送之淇上,即返衛。合巹之夕,女哭泣不自持。鄭抱入幃,極溫款,并道眷戀。女嗚咽,鄭憐之,三日不敢問鼎。后鄭強之,女不得已任鄭,牢不可破。鄭固偉男,遂馳驟焉,亦不可。于是降格以求,女竟開門以納。噫,何前倨而后恭耶?鄭問女以故,女曰:“奴小字改姑,蓋石女子。自幼陰道絕,前曾適人,見棄。今蒙愛而娶焉,倘不為嫌,當屈體以奉,無所后悔。君必注念前好,妾誠遜謝不敏矣。”鄭雅愛好,伉儷殊篤。
彌月,其兄來淇,見妹有喜色,鄭亦無他詞,乃幸甚。女事母最孝,嘗于母前欲為鄭娶姬,母曰:“新媳婦老耶?幾月不伏雌,便望兒子若眼穿。倘房中添一牝貨,酸梅子入口,便要作切齒痛。”鄭亦不肯,女隱為后嗣憂。
女常供觀音像,朝夕禮拜甚虔。日者有老尼至,女敬禮之,鄭亦喜與女冠子談,遂留齋供。尼曰:“有幾公子?”女曰:“不育。”尼曰:“大娘子何以美而無子?”鄭應之曰:“此衛人為之賦《碩人》也。”尼曰:“若然,我治之。”請間,女與尼入他室,出曰:“無傷也。石外也,非內也,尚可以療。”詰旦攜藥來,令女入幃,以翎點藥敷之,繼以刀圭,曰:“覺痛楚否?”女曰:“不也。愿吾師施大法力,廣為洞開。毋使一線蠶叢,致郎君又嘆蜀道崎嶇耳。”尼笑曰:“適可而止,想此中無并轡行者。覆以膏皮,留一小孔可以便溲。百日之后,客將入門。”而老尼不受謝,竟去。
女謹奉教,鄭移外寢。無何而瓜期及,鄭為之揭門封。闔辟之間,已若有稚子候門也。女先固瘦怯不勝衣,自此而豐頤美頰,肌膚有余脂。兩乳膨膨,如合覆二建磁鐘。惟有雙鉤三寸,依然故我耳。二年生一子,名晚生。
鄭嘗與枕上謂女曰:“人生得意之遭,即伏于失意之內。憶吾兩人橋頭肆上,一盼留情。及至于歸,入帳之夕,倘以卿故,一旦翻然棄置,卿復何辭,而吾亦未為失德。第使再續其弦,安知不仍脫其輹。如今日者,卿憐我,我復憐卿,是今之視昔,更甚于昔之視今。縱前后判若兩途,彼此皆同一致。區區之情,恒有所固結而不可解,然后嘆誠通變化,而心堅者之石與俱穿也。”鄭終身不二色,夫妻偕焉。
孫筠
孫筠,掖縣人。父宗南,住城北,業農。先以東村宋姓之女為筠定婚焉。宗南無行,好博,不數年家日落。宋家見孫貧,欲退婚,風示于孫。孫憤,將與較,復思鳴于官。孫妻訕其夫曰:“當自慚,何尤人?他家女豈肯來汝家受餓耶?”孫筠乃諫其父曰:“父莫較,兒自立成名后,何患無妻子耶?”父從此頓改前非,悉心正業。父力田,筠又力學。逾歲,筠十六,入邑庠。家復稍裕,遂于東村之東王姓女結褵。擇日,筠冠服,行親迎禮,鼓吹往過東村。
宋女固未許人,聞樂聲,與其婢小曼出視。小曼識之,曰:“此新秀才筠孫郎也。向使主人翁不以孫郎一時貧窮,食言渝盟,姑姑今日豈不居然娘子耶?甚矣,善擇者擇高郎,不善擇者擇高房!”宋女怏怏歸,向隅,淚熒熒如珠串,亂落襟袖。小曼復笑曰:“姑姑最是無用者。寡是哭,饒爾再哭一夜,人家女兒睡熟孫家炕矣。”宋女乃挽小曼手曰:“奈何?能為我劃一謀乎?”小曼曰:“何難?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姑趁此時,直抵孫家。要知咸陽先到者即是君。一臀坐下,他用十八金剛,也抬爾不出來。”宋女曰:“我羞,且不識路。”小曼曰:“姑敢行,我便保得將軍去。”
于是兩人梳洗結束,蒙以青蓋,內襲華衣,扎履結襪,悄步出村,竟投孫舍。遙見結彩于門,近之,則賓客列滿。小曼攜女昂然入,皆問誰家姑,小曼答曰:“看新婦者。”進內,孫父母見之。小曼扶女跪堂前,女乃淚盈花暈,羞泛春紅,不作一語。小曼曰:“我姑宋女也,原許作孫郎婦。自主人退悔,我姑誓死不二。今聞孫郎另娶,我姑情極來歸,望二老憐而收之。否則請死于孫氏之庭,以明我姑之心。”其言侃侃。女聞之大哭,伏不能起。孫父母喜,掖女曰:“此我佳婦也,毋庸悲。”
俄而孫筠偕王女亦至,見已一女坐青廬中。父母告筠以故,筠亦喜。堂上賀客親友,哄然皆喜,遂令二女皆成禮,稱兩大焉,但惟恐其不相能。三朝后,宋與王相敬愛,如親姊若妹。于是小曼謂女曰:“東吳招贅已完,趙子龍當用不著。俟明年我姑誕兒,再來長坂坡抱阿斗耳。”欲去。宋女留之,商于王女,稟明父母,愿分一席以酬其勞。許之,納為姬。宋父母陪送妝奩,登門贖罪。
王姓父母以其女亞于宋,有懟意,而王女欲之,無間言。次年,二妻一妾皆孿生,得六子。會學師某生子,門生為湯餅酒。序坐,學師曰:“今日以子眾多者首屈。”僉曰:“若然,孫生居上。年雖十七,有子六人。”師問故,相與緬述其事。
(濟寧許殿生,賈人也。娶妻,逾年春孿生二子,及冬又孿二子。蓋一歲而得四男,亦奇也。)
陳萬言
陳萬言,清豐人。清雖下邑,交于直、豫之間,通衢大道,商賈往來不絕。萬言居城,聘妻寧氏,居鄉。陳有中戶產,是年冬盡將婚。某日之夜,炬而親迎。北俗婚期取歲盡者何?曰無忌禁也,又農商之隙也。夜而往者何?曰恐示人以樸,故多卜夜。親迎者何?曰古禮也。貧者不能備彩輿,或駕牛車,蒙以猩氈,郎則馬而前導。
陳至寧舍。如婚禮,出載其妻歸。大雪,車中伴娘,先自陳家來者,俗呼之取女客,蓋賤而非婢仆等——是日飲寧酒而醉,車行欲嘔,不顧而唾。新婦恐其漬新衣,退諸后箱。車固無式楺木,時超乘度輿梁,轅仰新婦墜。前行者擁而奔,不知也。
有豫人布客卞豐者,乘騾冒雪,遄歸度除,遭女哭于途。卞下視之,新婦也,詢以故。卞思欲送歸追婿,則有北門之管;將歸其女家,又無前路之征夫。棄之不可,送之何往?斯時為卞計者,惟有停驂待旦,相與株守,義也。而卞一轉念則不然。乃誑之,掖婦上騎,卞隨行。少而雪甚,遂欲與女并轡。女羞,不能卻。卞喜,縱鞭七十里,抵家啟戶,曰:“得偕一新婦歸。”家人固以為卞之新婦,而卞即亦居為己之新婦。彼新婦者,早已含顰于走馬時矣,遂不貳焉。
卞無妻,有母多病,一妹十歲。寧氏能作家,事母撫妹頗任勞,夫妻篤愛。一日,寧氏至后園種豆苗,鏟浮土,得二罌,皆白鏹,可數千金。乃以其一告卞,家遂裕。
當麥秋,卞貿歸,辰出收獲,見一人持鐮臥地上,卞曰:“若何不為刈?”其人曰:“人皆外我,將不我傭。”詢其里,曰:“清人。”卞曰:“清去我不遠,何外之,盍為我傭?”其人隨卞往。問其姓,曰陳。陳勤懇,人登一隴,而陳秀兩歧。卞喜,厚而傭之。
卞思茨屋,欲致墁師,陳曰:“無庸,我能之。”是日亭午,寧氏黹于窗前,陳則茅于階下。寧聽其言,如清之聲,問曰:“爾何許人?”陳曰:“清人也。”寧曰:“有陳萬言,識之否?”陳笑曰:“傭也。何知傭名?”寧曰:“我寧氏之瓜葛也。聞爾娶妻而失妻,有諸?”陳嘆曰:“惟其然,而傭之所以有今日也。當時娶婦,歸失婦,我以為寧之匿;而寧之女歸無女,又以為我之害之也。我仇寧,寧復冤我;鳴之于官,兩姓被縶,終不能結,遂懸其案。迄今事隔五年,官經四任,與其疑而不解,何如疑而釋之。乃告寧家,情甘罷訟。而我家落,寧氏亦貧。”寧曰:“爾今猶與寧氏仇否?”陳曰:“今兩無欺隱,固耦俱而無猜矣。”寧曰:“我久不通寧氏母,欲假爾作寄書郵,曷往焉?”陳曰:“惟命是聽。”寧即封布函,有物累累付之。給川資,并具糗糧往。卞歸問,寧曰:“伊連日欲歸,酬之不受而去。”
陳歸途饑,掰糗以啖,中餡一金,三掰如是,不之解。抵寧氏,呈書而告。寧母疑,拆其函,金之外,則其女當時受陳氏釵也。寧父母乃往卞,見女抱頭痛哭,尋卞爭詈,卞不敢出。而陳復詣卞,洶洶四起,訟將興矣。卞惴惴無所計出。
寧氏于是乃請父母及卞母、卞豐、陳萬言咸集于庭而言曰:“我為寧氏女,今為卞氏婦。既為卞氏婦,則不得復為陳氏妻。當女之適陳也,陳實棄女;女之歸卞也,天實與卞。至若乘危于昏暮之間,要之而去,則卞之咎所難辭。然而以爾車來,胡為乎泥中?是陳之自失也實甚。今即鼠牙雀角,官斷前歸,而女守從一之義,雖速訟,而必不汝從陳,將奈何?為今之計,父母以女故家落,女愿以金為父母贖產。陳萬言亦以女故遭家不造,迄今未娶。卞豐有妹,我姑也,今迨吉,將以適陳而償,我更以五百金為之奩。由是姻婭相通,嫌疑盡釋。雖曰人為,豈非天道。不然者,訟者終兇也。請以質之三老。”卞懼及禍,寧利其金,陳樂得偶,遂皆從之。于是卞拜陳,陳復拜卞。女乃出其半藏之罌,分寧及陳。后其妹歸陳之日,其兄從之。寧謂卞曰:“往送之家,毋使人馬上得之也。”
幽宮詩
粵東惠來濱海,漁鹽輻輳之區。城南有岳廟,最壯麗。兩廊塑像,作十殿閻羅天子,獰惡駭人。夜叉急腳,以及刀鋸鼎鑊,無不咄咄逼人,雖圖畫傳神,不能至此。每至春夏賽會,鄉城男女,愿獻楮帛,焚積如山。殿旁有石獸,角端土人皆割牲滴血其上,石中猩紅,經歲不干。
邑中翁姓,富甲一城。長女名如珠,初生時,其母夢黑龍繞其身。年十三,白皙娉婷,性慧識字,即為吟詠聲。后工詩,其《送春》詩有云:“彩筆堪題腸斷句,柳絲難系落花魂。”其序四六云:“緬飛絮之隨風,仿佛真魂飄蕩;妒落花之時雨,依稀血淚繽紛。”其兄貿易湘潭,伊書促歸,中有一行云:“愿化衡山之石,雁使回歸;因呼粵嶺之禽,哥行不得。”皆佳。
年十五,隨母詣岳廟,游兩廊間。至轉輪王殿,諸娣姊皆游觀,如珠手指王像曰:“如此猙獰王,夫人朝夕對之,不栗生畏怖耶?”其娣云:“汝畏之,夜間即來娶汝。”如珠答云:“王如欲之,我何畏彼哉!”及歸家,病,既乃大漸,百藥罔效。忽自語云:“越三日癸丑,我當入宮,拜受采納矣。”眾以為譫。至期,如珠令人為之薰沐,著新衣,辭父母曰:“兒已為冥府王妃。外輿從久駕,兒不敢稽。從此侯門似海,膝下長辭。”父母始驚駭哀泣。如珠曰:“無過傷痛。今兒作王侯妃,充六宮,班九嬪,豈比作田舍郎媳婦,尚煩二老體恤耶?”乃自吟曰:“大邦有子,遵彼海濱。窈窕淑女,曰嬪九京。”言訖而逝。
三年,其父病危,復蘇,告其妻云:“我夫妻皆增壽一紀。兒果為轉輪王妃,群下左右,請位中宮。一年之間,實輔轉成君德,燮理陰政。幽囚犯科嚴重,傳其脫簪侯門,進諫不已,今以摩利才人充嬪。一人見嫉,預政撓權,如楚王鄭褎故事。乃幽兒于別宮,抑郁以死。后宮中魙告祟,王悔之,乃知其冤。乃下摩利而封兒,號金輪阿耨夫人。祀以壤田,建廟于酆山之陰,凡后之族,賜壽一紀。”猶憶其傳誦幽宮詩八絕云:
陰霾穗帳舊時容,禁閣重重馬鬣封。聽徹森羅宮殿外,更無人撞景陽鐘。
傷心遙拜九泉恩,永訣雙親一縷魂。河滿曲終腸寸斷,誰知地府有長門。
城開枉死能容罪,殿少長生不種緣。安得成都人作賦,也應輸與紙衡錢。
颯颯凄風入苑來,歌聲亂逐鬼聲哀。冰寒徹骨桃笙冷,知是君王宴夜臺。
白玉樓頭望碧潺,黃泉水繞奈河灣。棄捐秋草埋幽徑,采卷如登嵩里山。
百結云鬟內樣妝,茜紅衫子帶鵝黃。輕盈舞罷旋風陣,羞比昭陽掌上狂。
溶溶默默慘無神,點點幽情訴未真。一片琉璃簾外影,姍然自認李夫人。
曾無月色到深宮,燐火光微輦路空。回首木棉花下住,沙塘簫鼓畫橋東。
(七如氏曰:如珠之事,固屬荒誕。但寺廟為僧道所居,眾目所睹,且輕儇子弟更于此處窺探調笑,譏刺品題,如蜮如狂,凌犯擁擠,無所不至。此時隱忍受辱,惟有落牙自咽而已。今浙省之游天竺云林,每至春月,無不如云逐隊;雖夫不能止其妻,母亦不能禁其女。更有吾鄉無知婦女,相聚結社朝山,或金鼎、或東岳、或南海普陀,跋涉數千里,雜沓數十晝夜。其中恣性越禮,又豈筆墨所能罄。作者記轉輪王一段,蓋猶有忠厚之微旨也夫!
按律載:官及軍官之家,縱令婦女入廟燒香者,笞四十;無夫、男者,罪坐本婦;住持不禁止者,與同坐罪。而婦女不知犯法,反以為祈福。吾曾見一秀才妻登嶧山,其夫親扶掖之,恬不為怪云。)
鄭讓
鄭讓,字耐村,利津人。無兄弟,父母鐘愛之。美豐儀,又慧,十五應童子試,郡中游。過平康,見妓心蕩,晚潛往妓家宿。招覆,師覓之不得。將曙,讓始至,考棚已封門。師以書貽其父,讓母曰:“兒大矣,當婚。”聘馬氏女。是年,讓入學,遂婚矣。
先是女在閨中,嘗蓄一婢,將出閣,力遣去。凡見庭花新摘色艷者,必手揉碎之以為快意。合巹后,夫妻若膠漆。一日,馬見讓之溺器烏啄而長項,惡之,熔化成餅。夜,讓求之弗得,乃用女器,自此讓并不敢與妻異溺器。讓齋中掛一仇實父美人圖,馬見之輒痛心,裂之如糜,疾遂瘳。讓后不得就外寢,漸至出必告、反必面焉。每有所事出,馬以如意簪點胭脂印其要處,如守宮砂,歸而驗。稍不符,便窮詰研問,至再至三。不數年,妻之焰日以張,讓之氣日以餒。讓愈防檢,而過愈叢積,幾不可支。為翁姑者勸之,馬怒曰:“汝養子不教,我為汝約束,不德我,反仇我耶?”
一日,馬忽持剪入翁室,欲閹其翁,蓋以翁與姑猶有童心,恐其生子析產也。后翁姑夜寢,必嚴錮其戶。讓由是狼狽滋甚。父母親戚,咸為之憂,讓固恬然安之。讓周身之針孔、爪痕、烙斑、齒傷,多人時令脫以相示,凡百余處,未嘗不為之指瘢太息。而讓反似三國吳大帝獎周泰軍功,以為得意,恨不諸公滿浮大白也。嘗于妻前讀《石崇傳》,至綠珠墜樓一節,拍案曰:“婦人能如是,一斛珠不足多也。”馬曰:“綠珠何以獨有千古?”讓不敢對。馬氏遂登樓,一躍及地,救之起,左腿已折。讓是科中鄉榜。馬聞捷,哭之七日。人問之,馬曰:“吾聞貴易交,富易妻。田舍翁得十斛麥,尚欲易婦;今郎君貴,必多金,能保其不置姬妾乎?”
當北上之日,送諸南浦,要以盟誓而還。讓乃發軔。抵都,寓旅邸。鄰有閩人伊某,身小而須微。與之談,藹如也,漸來往密。讓每過伊舍,聞其后有女子聲,讓問伊曰:“寶眷亦在京耶?”伊曰:“非也。客中寂寞,新購得一裹頭奴耳。”遂令其出拜讓,奉茗。鄭伊兩人頗稱相得,談及鄭尚無子,伊曰:“吾觀君須眉表表,未必即龍眠居士。況燕趙頗有佳麗,何不置一小星為后嗣計?”其妾亦聳鄭曰:“兩家由此同住,朝夕相聚甚好。倘鄭公旅囊羞澀,妾愿拔釵以助。”讓躊躇曰:“兄愛我,弟非忘情。但家室悍毒甚,恐不相容。”伊曰:“千里之外,嫂夫人鞭長莫及也。”鄭素困于閫闥,不敢縱。今如離鞲之鷹,脫網之魚,加之伊又預成其事,寧復計及褰裳捉跪時哉!遂買一姬,王姓。無何試畢。榜落,讓故遲遲吾行。伊曰:“歸計可決,長安居不易。”讓不得已,泣告背盟之故,欲久客以避其鋒。伊曰:“是謀非我所敢許也。夫父母桑梓之地,祖宗依戀之邦,一旦輕棄其鄉,以糊其口于四方,安見其可以圖存?即尊閫有刻眉之行,亦且尚無其事,又何必未來逆料,先以不肖待人哉!兄請偕麗人歸,余不日摒擋,便道造訪。萬一果有別故,到時我自有安排法。”讓始允,復諄屬伊速來,遂握別。
讓抵家,尚十余里,諭其仆勿泄,先自獨歸。妻瞥見,詐之曰:“汝在京中干得好事!”讓失色,莫知措詞。妻乃拷問,讓以實對。妻大怒,撻讓無完膚。繼以帶系讓手項,幽于帳后凈所,曰:“汝作此大孽,當永墮惡道地獄,再無見天日之期!”父母以其自都返,欲見之,問其婦,馬曰:“若犯罪,在狴牢中,不必探視。”無如之何,父母惟有長嘆數聲而已。馬欲刺其新買之姬,家人乃匿諸鄰屋。時有至戚某,知其事,為之記曰:秋七月,鄭子偕王姬歸自京。君子曰:“不度德,不量力,其以桎梏死也固宜。”
十日,伊至,叩扉,鄭父母見之。伊欲見讓,馬聞而出,即詈伊。伊于袖中出一木杵擊婦,仆地,跛而奔。伊入鄭室,褰幃見讓,如楚囚不敢仰視。伊呼出,讓曰:“君禍我矣!奈何劫之,以加吾罪?”伊曳其衣曰:“有我在。”鄭出書舍,父母始得見之,環而泣。伊問:“王姬安在?”家人不敢言。伊曰:“速令之來。”姬至,見鄭及父母,以禮。晚,鄭不敢與姬私語。伊又壯之,乃擇別室而居。鄭以為其妻必于是夕枕戈而待也。三日而妻無詬詈聲。鄭不安,入室視馬。見而泣,既而絮絮,故態復作,鄭復長跪床前。家人飛告伊,伊曰:“吾以牧馬者將不敢南下矣,竟復猖獗乃爾!”伊持杵入,將及門,婦股栗縮榻間。伊曰:“潑悍尚不悛改,當撻殺汝!”乃以目視鄭,鄭起,隨伊出,舉家德伊。
一日伊欲去,鄭與父母恐其復發,苦留之,伊曰:“一擊后永斷妒根。”眾不之信。伊乃取杵付鄭,曰:“君其寶之!倘河東復吼,持之可當金鎖。”伊遂去。讓謹受而藏之櫝。后馬果異從前,相安載余,而此杵庋之高閣,未嘗復用。忽一日伊至,倉皇失措,如有急難。鄭延入甫坐,伊曰:“無暇他說,速還我杵。”鄭即付伊。問何以匆遽若此,伊曰:“君有不知。我非人,本狐俠也,嘗為人間報不平。因君困于妒婦,恐斬君嗣,于神庫中竊得周文王后妃娘娘浣衣杵,又名化妒捶,為君制奇禍。今庫中失此鎮物,入宮見嫉,憎及蛾眉。縉紳顯宦,以至首善之區,其風大振,幾有不可撲滅之勢。上帝震怒,訪緝竊杵之盜,急不可待,故來取以歸還耳。”言訖不見。而鄭一妻一妾,終身無復間言,俱產一子。問馬前事,每顏厚云。
(近日獅吼大盛,安得此杵遍及人間?[七如])
少霞
晉沁水孝廉張本義,年七十,妻早死。為臨安太守,精神強干,有班伯黃霸之目。一子,名成,粗鄙近利。公頗無舐犢愛,蓋知其弗克負荷也。
公有婢少霞,年十七,簡靜而文,常侍公左右。一日春闌無事,雨過階除,公忽憶去年有人贈碧鳳仙子,命少霞出之。公啟緘見其稗落,恐不能萌蘗。少霞曰:“但趁此一塊好潤土,可毋論其隔年種也。”公感其言,遂納之。逾年生一子,命名復。郡僚紳士,皆為公作湯餅,送洗兒錢。獨其子揶揄之,以為老蚌生珠,恐未必然。
公致仕歸林下,少霞嘗私語公曰:“妾以蒲柳托根桃葉,不敢以老去詩人,遂忘情于半臂。幸而征蘭有夢,但呱呱者在懷,正恐先生風燭,長公子非愛惜紫荊花者。則一斗粟竟不相舂,我母子當不知死所矣!”言罷,嗚咽欲絕。公乃作書一卷貽少霞曰:“我死后,爾母子料不見容。我今即厚爾,伊奪之,無益也。我籌之審,俟復兒年長大,吾邑有賢令尹至,可令赴訴焉。爾母子之恒產出于斯,善寶之。”少霞乃密藏諸櫝。公又命長子成至,稽田籍,點什物及騾馬婢仆,悉歸焉。成請曰:“少霞母子,何以置之?”公曰:“嬖人之子也,西山有石田二十畝,屋一區,足矣。”呼少霞告之,泣而去。初不以為復之薄也。逾歲公卒,成主殯事,多不循禮。欲為其父柩前導龍鳳節,如法駕儀。又令畫士于父影上加珊瑚頂,邑人訕之,乃止。
有名娼女,成艷之,買為妾,未小祥,岳家責之。成毆長婦,遂自縊。多方請托,事乃寢。所交結皆豪富棍徒。人有借貸者,必重息盤剝,以充其欲。日者告少霞曰:“西山之陽,有先人之田廬在。爾母子盍往焉?父命也,不可違。”少霞悽惶攜子往,一切井灶瓢杓,皆無所為謀。少霞紡績自給。十年間,復知有母而不知父,問母曰:“人莫不有父,我獨無?”少霞凄然曰:“爾父死矣。”后復從塾師讀,歸問母曰:“城中大郎,皆說是兒兄。何以兄錦繡而弟藍縷?”少霞曰:“兒但讀,俟長大便有好衣著。”又數年,復已成人。當十月朔,少霞攜復展墓。成方令妾著紫貂裘,跨少驪駒,隨從仆婦皆戎裝,獵于郊。便道過墓,見少霞母子單寒,傲視之。少霞命復拜兄,成拱手曰:“小客貴姓?我不敢弟汝也。”即其婢仆也不與齒。其妾取錢二百與復。復擲于地曰:“我不屑爾臭鏹也!”妾曰:“小乞兒不識好歹!”遂各匆匆車騎去。
斯時少霞觸景傷心,撫膺垂淚,九原已杳,遺子堪憐,不覺失色大慟,響振林木。復撤饌,掖母歸,猶嗚嗚不輟。復乃長跽而請曰:“母毋傷也。母為父妾,撫子受困,分所當然。況剝極必回,天之常道。兒讀書何事?或得捧毛生檄,以慰吾母十余年冰霜節操,亦未可定。何必以當境迍邅,用是悲淚為耶?”少霞聞之,乃收淚而為喜,忖曰:“兒子長矣。”
時當童子試。少霞緬述遺囑,出字一卷。復盥手展視,上有詩一首曰:
七十年來又一春,此春度后更無春。只因風木秋凋后,恐有同根釜泣人。
讀罷涕泗而受,入城赴考。令見其垂髫韶秀,衣服破綻。及閱清貫,為故張宦子,曰:“汝縉紳郎,何一貧至此?”復曰:“但富于文,貧何病?”令異之,乃捻數頁書曰:“自《學而》第一起,至《八佾》第三止,面試汝一破題。”復應聲曰:“學而優則仕,樂其可知也。”令大賞識。試畢擢第一。后入署謝令,乃告曰:“復,故臨安守側室之子也。因兄成不相能,逐我母子于外,衣單食缺,十有五年矣。父在時,曾有遺詩一卷,囑謂死后如兄果相凌,有賢邑侯至,呈之,當為我母子地也。”袖卷出。侯接視其詩,并有鈐印年月日,且猶在官時,生復之年。侯曰:“賢契暫歸,詩卷留閱數日,當緩圖之。”復謝出。一日,令忽拘成至,問曰:“汝父有幾子?”成曰:“居長,有父妾生一弟復。”令曰:“安在?”成曰:“居鄉業儒,現蒙擢首者是也。”令拍案曰:“父死未寒,逐庶母,棄稚子,乃坐擁多資,奇贏隴斷。惡跡款款,不可指數。弟兄手足,分雖有長次之序,而產自無嫡庶之分,奈何令其子母單寒不給?汝尚有人心乎!”成聞言,汗流浹背,齟齬曰:“母弟鄉居,父命所在。”令大怒,擲父詩于地,曰:“汝不以兄弟應分之恒產是與,乃借口于汝父臨終之亂命是遵。試觀此詩,爾父亦逆料爾有今日之喪心也。”令乃著其族長計產均分。成亦不能致辯,遂遵其判。析產后,復頓富。因感令德,令去沁時,復以千金贐之。令不受,曰:“我不欲多金,恐將來不能安我二子也。曷修孔子廟堂,為一邑光,且為爾先人德。”令臨歧,謂復曰:“士人懷才抱道,擁琴書,臥空山,蕭然嘯傲,斯已耳。一旦與人家國事,一官一邑,上何以不負朝庭,下何以子我百姓。即琴鶴相隨,效趙清獻往來蜀郡,未為不可。又何必竭小民脂膏,充我囊橐乎?子孫賢,或謹守吾業;不賢,將災害及身。如賢契者,鵬博鴻舉,正未有艾。得志后,尤當痛心疾首,引以為戒。其毋忘西山藜藿也。”復謹受教而書紳焉。兄雖嫉復,亦無如何。
兄以刻薄,弟以寬仁。刻則寡恩,仁皆慕德,舊時婢仆,皆歸于復,而少霞又有賢母風。成生二子,皆淫蕩,家遂敗。復成進士,為刑曹五年。出守臨安,成且來任,復恭事之,郡人稱之小張太守。復固廉介,不見喜于當途,以終養告。去臨安,泊如也,人以為不若老太守滿載歸。復慨然曰:“我有所受之矣。”
喜娘
聞人垿,海州人。家溫飽,鄉居,優貢生。娶妻黃氏,年三十,賢而無嗣。妻欲為聞納妾,海固僻壤,無當意者。其中表單伯言,以吏考得儀封丞,將之任,謂聞曰:“兄閑居無所事,家中計不勞布置,盍隨弟之官?衙廨縱冷落,未必不如村落。升斗祿,亦可分供作游資。徒老牖下,使眼界狹窄,豈非憾事?”聞妻亦曰:“同叔叔往,大好事。汝兄年四旬,膝前尚空空。弟在官,一呼喚皆百應,覓得一善養子者,備防老計。我固非吼吼虔乞婆,終日抱醋瓶的,想叔叔亦深悉也。”聞初意懶,因妻言,忻然。妻為之辦裝,盤費外,又以百金置行橐,謂聞曰:“千里跋涉,囊中物是丈夫膽。或有所遇,一時叔叔處未便湊手,求人何如求己也?”
遂行,與單同車。儀封濱大河,人物繁盛。丞雖佐僚,而防河守險,魚雁堤岸,正不得以閑曹目。哦松拄笏,非為儀丞言也。聞性疏曠,不受拘束,嘗恣情游覽。古剎荒原,信步則往。或臨水而低徊,或登山而憑眺,皆足以暢敘幽情,更饒勝具,即使沽酒買魚,亦復探囊可得。
日者聞甫出,見皂衣人縶白發翁,翁垂首泣。聞佇立,見皂怒勒索,批翁頰曰:“老絕物,欠皇帝老子債,恃不得肉頭相!”聞解之曰:“門中友,何不稍憐恤老年人?”皂素知聞為二尹戚,乃釋手,曰:“玩戶也。”翁跪而泣,聞掖起。翁曰:“我豈敢累積年銀米?因此一條河沙壓后,至今不一毛。家貧又無兒,又髦邁,嗷嗷數口,不能逃亡。今催科急,死而已。”聞惻然曰:“所欠幾何?”翁曰:“新舊二十余金。”聞謂皂者:“與翁少待。”聞去移時返,出金,如數完納,釋翁。翁感謝,遂志聞姓名以歸。聞返署,亦不告單。
明年,會鄉有賽會。聞觀返,雨載途,奔村落避之。適見茅屋環墻,門樓草茨,有垂楊一樹臥路口,聞趨立門中,雨直瀟瀟下。西來一翁,破笠荷鋤,提茄子數頭,見聞忻喜曰:“恩人至矣!”聞審之,則去歲之欠糧翁也。翁告其妻,延之入內。聞謝曰:“雨住即行。”翁固挽之,聞不得已,入草舍。翁無他所,惟左右復室,一翁自居,一女居焉。翁夫婦拜跪曰:“去臘蒙恩,俾得一家團聚。再造深仁,銘肌浹髓。”遂指案上爐幾:“我兩口清貧,惟日燒一炷香,祝恩人福壽增耳。”聞遜謝不當。翁呼曰:“喜妮子,出來拜見。”
女出,年十五,挽大辮,分頭,小水纘,面白泛紅,彎眉,兩頰微渦,著新翠布衫,雙靸假套鞋,鞋半截紅如狗牙椒。女插燭拜,聞不敢受。翁挾聞令其拜畢,起立。翁曰:“莫得閑,廚下與汝母具饌去。”女微哂,出隨其母。聞辭,翁必不可,曰:“恩人太矯矣,即不獲千金報,詎不容我作一飯主人耶?”聞又見檐前淅瀝,遂留。少而村醪雛雞、山蔬麥飯羅列于前。雖市遠絕少佳肴,而田家況味,即餅圓蔥寸,何莫非潔治以延賓也。座間問聞,聞亦詢翁,兩人家世,無不悉述。翁曰:“恩人當早為后嗣計。無似老朽今日,如門前掛無兒肉,煢煢苦,誚讓更復難堪。”語次,女攜茶具入,聞視女,翁辭頓輟。女立翁后,翁指女告聞曰:“村姑兒頗不拙,終日語刺刺,只能要針線。怎不作一男子,替汝父撐門戶?”女拔鬢邊小搔頭,低首剔履上泥。繼燭,雨更盆注,翁即設榻女舍。女欣欣持彗襆被,聞不自安。天甫白,翁出,母女入廚,作桃花糝、荷葉面啖聞。聞起,翁勸箸。翁恐泥濘,已備蹇于門。聞謝歸,遂告單。
自此以往,翁嘗入城探聞。如春野一蔬,秋田一黍,翁必致送。聞與單宦況蕭條,固樂得此田舍翁相往來也。女時制香囊襪履,以為聞壽。單見之,頗稱其巧,單乃陰為聞往媒其女,而議聘焉。翁夫婦首肯曰:“我受聞君大德,又知夫人不育,久欲以弱息贈,但恐聞君不受,固未敢啟口。今尹侯一言,足重九鼎。謹請擇吉,聘則不必言也。”聞知之,咎單曰:“拯人急而利人之女,恐非君子之行。”單曰:“不然,救人當俄頃之間,解囊于行李之際,時當饑溺,惠施行路,寧復計及翁有女而后出此?翁之云報,表君德也。兄何辭焉?固當坦腹東床耳。”聞遂娶女,闔署稱為喜娘。
喜娘慧而能,善體聞意。閱月,聞與俱東歸。聞先至家告黃氏。喜娘至,展拜黃,舉止恪順,早息不輟,代黃氏勞,黃亦愛之。告聞,迎其父母來海。一日,黃偶忘一件事,喜娘曰:“妾已辦之。”黃素多病,今審喜娘可托,乃盡委以家務。喜娘董率家人,親操井臼,課紡績,功倍往昔。又通悉田事,祈晴問雨,播種助苗,罔不井井有條。喜娘多種麥則麥收,多種黍則黍收,雖老農圃不如也。五六年中,家益裕,廣治沃田四百余畝。生一子,黃氏待之如己出。黃氏嘗對人曰:“自喜娘到吾家,皆不知穿食事,但個個飯來張口,衣來動手而已。”
胳瘩老娘
湖州有婺婦,號胳瘩老娘。能刀筆,為訟師,遠近皆耳其名。凡有大訟久年不結者,憑其一字數筆,皆可挽折,雖百喙不能置辯。因之射利,計利厚則蔑理甚。
邑有富甲之媳,早孀,欲改適。翁不許,強其貞守。媳丐于老娘。老娘索其一千六百金,弁其狀十六字曰:“氏年十九,夫死無子,翁壯而鰥,叔大未娶。”官遂令其他適。會江北歲不登,人皆販米江南。江南之人閉糴。構訟洶洶,販者蜂擁,莫可為計。有知老娘者,懇其一詞。索以三千金。詞今日入,而明日遂放糴焉。其全詞不錄,中有一聯云:“列國分爭,尚有移民移粟;天朝一統,何分江北江南。”
浙人吳姓,家富有,蓄優伶。有伶人問吳曰:“如捉得竊賊,將何法而痛懲之?”吳曰:“有一法最妙,當倒懸之,用陳醋灌鼻孔中,則竊苦甚,詰其事,可無遁詞。”適外村有監生某,太戇生也,不懂人事。一日觀劇于村,值夜人散,監獨立場下。伶以為竊,縶而問,不答,遂如吳法,灌醋而死。鳴于官,驗之,為某村監生。官鞫伶,伶以為受之于吳,復拘吳刑之,遂承招焉。吳之子幕于豫,聞父難,遄歸。百詞而莫贖其父,乃往湖州求老娘。奉以多金,遂為捉刀,立就一詞。其詞中用意,引孟子言燕可伐一節,“伐燕固在齊而不在孟子”云云。詞入乃釋吳,而罪定灌醋者。
吁,是婦亦奇矣!奈何以胳瘩名?蓋亦厲氣之結也。天之生才,往往令人不可測有如此者。
二妙
褚文興,吳賈也。貿于粵,往來十易春秋,計利倍蓰。而蠻煙瘴雨,經嘗備至。粵有黎姓者,褚之舊館人也。黎有女名二妙,多姿且慧,年十三,甫垂髫。嘗于盤鴉后束短發,縷絲作辮,披肩際。褚每南來,多攜奩具脂粉贈之。其初也,褚愛之而憐其稚;繼也,妙感之而情為移。逆旅之中,雙環么鳳,借以消遣,而褚亦愈久而不及亂。
會南歸三載,值廣南諸郡流疫,商賈斷絕。黎氏素無產,蕭條貧憊,家遂以落。二妙年十六,母死,其父鰥,嘗貸為炊,日不舉火。父出不家,妙固煢煢掩雙扉也。一日,褚忽至,黎老見之,備道苦況,二妙亦羞以為容。褚不忍去而之他,仍假館焉。
粵有大麻瘋,人中之,肉潰死,人皆屏棄,不與同巷。男子不治;女有之,與人交接可療。客粵者往往中其毒,俗名“賣瘋”,亦曰“過癩”。時二妙傳染是疾,其父使妙移于褚。黎假出,妙至褚所。褚喜求合,女愀然曰:“我不忍禍君也。”遂告以故,且令褚速去,并乞異日病發,望藁葬于道路之旁,言已嗚咽。褚曰:“卿無悲淚!”乃出橐金貽妙,“倘果不治,卿即南來,當養卿以天年。”妙拜謝,褚匆匆別。
后半年創劇,潰出肌膚,眾共棄之。妙乃流丐而南,形益穢。十閱月至吳閶,訪褚門而告。褚收之,居以廢圃。家人日投食,皆掩鼻。圃中有老槐,空其腔,蛇虺憑以為窠。妙食庋于牖上,蛇嘗來食妙食,而妙亦食蛇所食之食。妙一日忽收膿結痂,脫然以起。回視薦上,如敗鼓皮數十片。
家人異之,褚亦來視,如剝瓠。褚問妙,亦不解其故。更閱月,發理頤豐,居然佳麗。褚婦頗賢,移之閨。況褚本不能忘情于妙,而妙且感情于褚者,遂納為姬。后葺圃,見大蛇出樹中云。
顛當
侯文智,天津人。多財,為海舶估,后為引鹺商。酷好聲技,多姬妾,悉善彈吹。有門伙某自晉來,送侯一婢,名顛當。年十三,發垂髫而黝黑可照,眉目如水,侯喜自不勝,如獲拱璧。一年而百技皆通,妙于音律。每度一曲,不惟能作新聲,更多媚態。有時一手支頤,以目流盼,無不與曲中情景繪畫而出。房幃間嬌容緩步,對之如在消魂橋上,煩渴胥蠲。群婢效之,終莫得其形似。侯嘗秘諸密室,雖至戚難睹其面也。
語云“佳人一顧,可以傾城”,況侯生無晉文公之識,而有石季倫之癖,宜乎金屋成而玉山頹矣。五年中商欠累積,一敗涂地。始也飄零珠履三千,繼也流散金釵十二,觸目痛心。侯將不支,遂漸以病。獨顛當相依不去。侯曰:“我貧將死,卿當先去,以自為謀。”顛當曰:“妾禍水也,此天遣以禍君家者也。君已及禍,妾將焉往?但妾見君生平雖貪聲技,蓄姬妾,尚少淫惡。若斷君嗣,未免太慘。妾今娠五月,或得一子以延侯氏后,但不能光大門閭耳。”侯泣謝而逝。家人以顛當美,欲鬻之,顛當罵曰:“我不去,將奈我何?倘他族實逼處此為嫌,則侯家尚有舊樓,我獨不能效綠珠碎首耶!”家人又以無可分產,遂聽之。乃居侯氏舊園,敗屋一區。有惡少夜欲窺之,及其籬藩,即觫栗不敢前。日常閉門,鄰家亦不見其有炊煙起,叩戶入視,顛當儼然且突黔而釜未生塵也。
半年,果產一男,其貌酷類母。及長,人見其韶秀,勸入塾。顛當曰:“幾見浪蕩子孫有讀書成名者?非必其子若孫之果不肖,其所由來非一朝夕之故。”至十歲,梳丱髻,著犢鼻裈,妙麗如脂。其母教之詞曲,伊即能曼聲鶯語,嚦嚦可聽。又令其習妖態,作愁眉啼、折腰步、齲齒笑,大有母風。母令其游于昔日之門下客———皆今日之堂上翁,為之獻技醵金。諸人見之,無不顛倒。一時聲價,重若千金。咸曰:“顛當不可得而見之矣,得見當子也斯可矣!”于是纏頭彩擲,不計其數。顛當乃為之娶妻,而侯氏之嗣,賴以不斬。顛當告其子曰:“是道也,可以歌,不可以孌;可以卜晝,不可以卜夜。總使其若遠若近,若有情若無情。取前人所未有之心思,創而新時人之耳目,然后可以驚庸流之聞見,可以移賢智之性情。繡簾文榻間,立紅氍毹,正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斯其術乃工矣。”所以吳伶避席,越女停橈,名公巨卿乃獨噪“當子”之名也。因是始傳,至今有此一戲。又云當子狐也,不然,當子不能有是媚。
(近日在郎牧之宴會中,偶來擋子一班,演唱不終席,聞者皆倦,如對古樂。人情變易,一至于此!)
紫歡
金陵妓紫歡者,自言晉人。十七歲來南,自鬻為娼。河房有富鴇,視其貌無倫比,聲技稱絕,咸以為錢樹子,八百金買之。歡一入院,遂空其群。歡乃毀舊館垣,嫌其湫隘。自畫圖式,鳩工庀材,移竹栽花,臨水建閣。落成,自題曰“鸚鵡荼蘼之閣”。一切器用服食,窮極工巧。歡嘗獨置一室,懸純陽像。人曰:“何不供大士?”歡曰:“論其普渡眾生一也,吾尤喜回道人之膽氣粗豪,襟期磊落,于我心竊有慕焉。”歡不著隔日衣,文錦繡舄滿笥簏。自奉奢侈,貴介大賈之所不能比擬,正所謂“日費萬錢,尚無下箸處”也。時之來交紫歡者,但得蒙一盼,雖盈千累萬,亦所不惜,且以為榮。
會當秋風桂子之年,人文聚萃,長板橋頭、莫愁湖畔,無不蜂屯蟻附。而紫歡乃大開園亭,廣列華筵。預訪某州邑名下之士,以及寒單布衣,延之益力。是日,歡盛裝華服,曲盡殷勤。試后如有貧不能歸者,悉贐焉。
溫汝礪,溧陽人。好學能文,苦貧,來試,寓窮邸。歡招溫,溫辭。一日,歡軟輿至溫邸,入,溫驚問,歡笑曰:“諸君子皆與歡言,先生何以獨不與歡言耶?聞先生固窮,謹以百金助膏火。”命從人取置幾上。溫方遜謝,而歡已出門匆匆去。溫于是年登榜首。蕪湖大賈湯廷楷艷之,以三千金贖歡為妾。歡從之數月,見湯鄙吝,輒病惡。湯不得已,聽歡所欲,以博歡心。歡則為之華屋宇、美衣食、蓄婢仆、延賓客,優伶技藝日滿庭除,歡猶以為無可消遣者。二年,湯不能供幣賦。湯貧歡去,復歸金陵舊院,車填馬溢,震動一時。巷中人曰:“歡姑娘回,窮人之福,富人之災也。”當紫歡之在金陵也,十年之中,富人為所傾敗者二十五家;而里巷編氓之間,望之舉火者日三百人。
一日,有老尼至歡門,欲見歡。歡出迎,尼曰:“事完否?”歡曰:“妾已了之矣。”尼乃按歡頂上,應手而匾,納入一荷囊而去。今秦淮河諸妓,尤有愛士之風,其紫歡之遺耶!
阿嬙
阿嬙,廣東肇慶女子也。年十四,母死。父好樗蒲,多負,鬻女,女遂落狹邪。有富舍喜之,以番錢五百購為小星,貯之別室,昵愛逾常。幾年為大婦覺,大婦固悍妒,操刀往逐之,無見憐意,舍不得已,遣之。媒居為奇貨,攜之番禺。
番禺為省會首邑,沙面皆蛋戶,廝養娃妓,不下千百。蛋戶為粵之不齒類,以舟為屋,沙水聚族為里,捕魚蝦為業,如晉之樂戶、浙之惰伻、楚之漁戶也。媒賣之蛋艇。阿嬙一至,遂空其群,嬙復落煙花。嬙智慧不凡,所見輒通,藝技入手,無不精妙,間亦涉書詞。粵中有《摸魚歌》最雅,嬙信口占之,皆妙句。如云:
二月南風莫怕寒,阿嫂行上望夫山。云橫云斷湞江水,情郎販米下梧關。
芭蕉取絲不呷果,絲絲織作千孔羅。落盡木棉花如錦,一身縠薄好郎摸。
至“水調”、“南詞”,真又歌喉一串珠矣。粵女不纏腳,方履、繡紅綾波瘦襪,有一種別韻。蠻音多不可辨,嬙之蘇白京腔,登答尤工,河下傾動,聲價千金。貴介達官,放浪于珠江煙水間者,舟中無阿嬙,如座上少油木梳也。
余友謝伯莊,宦家子,少有老成之目。饒資,客廣南,嘗與諸同人游。粵城卑濕,絕少游觀,惟海上駕一葉舟,最足娛人心目。謝之游志在流水,而同人之游心在美人。然其趨不同,而又不能不與之合,所以花樓小艇中,有謝之跡,遂又有嬙之遇。嬙又每視諸裙屐多勿睇,而謝因家書促歸,心旌搖搖,對此倚門娼,若恐浼,談笑間直不知有美麗在側也,惟以平淡遇之。乃嬙之視謝獨摯,自入門以及酒闌,嬙之目惟謝、心惟謝,謝左則嬙隨之左,謝右則嬙隨之右,謝歌則嬙執板以和,謝握管則嬙磨隃糜以進。同人舉觴,謝固豪飲;偶為拇戰所困,而嬙素涓滴,輒為謝進三爵,意甚得也。同人皆慶謝之誠愿有當于嬙之特賞云。日斜,謝欲歸。粵濱海多盜,管鑰不至酉,謝呼船傍岸,嬙若有所失,依依惜別。去時猶佇望渡煙,不轉盼也。
翌日,前友至,復約,謝辭以冗。及歸裝三日前又至,謝不得已,往。甫入艙,而嬙已在舟中久候矣,華飾炫然,曰:“謝公子將促歸,小女子無以為贈,敢置杯酒蒸豚,為公子祖餞于舟中。倘公子異日飛騰,重游五嶺,節旄到處,而小女子門前冷落,殘質風濤,人生若夢,生死莫必,正不知清明麥飯,司馬青衫,公子能重續蘇白二公佳話否?”言已,嗚咽欲絕。謝憮然曰:“邂逅相逢,不意卿愛若斯也。仆本恨人,鐘情絕少,今竟于蠻煙瘴雨中得一知己。嘻,可以不恨。”乃入席盡歡。既而酒闌燈炧,嬙挽謝,謝亦心醉嬙,遂枕藉乎舟中矣。諸同人亦各有樂地。衽席間,嬙之曲承繾綣,如不勝衣,豐肌膩骨,發擁乳香,無一不可人懷抱。即足趾雪凝,握之直似一雙軟璧。至口脂雞舌,吞吐風情,更出凡想。當其柔詞細語,道述生平,并問伯莊蹤跡家事。嬙知謝之不能偕嬙也,而謝亦實以不能偕嬙告。嬙偎倚嘆息,呼天緣之不假,終夜淚汐,與子潮并長,鴛枕為之盡漬。晨起,謝帆亦掛,嬙送之清遠峽口,欷歔而別。謝德之。
辛丑,余南行,謝囑余訪之,并托寄繭緞等物。余抵粵,次年始在羊城。亦為友人招飲舫中,座間二十余,一妓云系阿嬙,然已半老佳人,昔年風味,猶覺嬌仍在目。余因舉謝伯莊以問,而嬙若或忘之者。余詿甚,因以其所寄物歸而趙焉,且告以悔。
(余友伯莊之不智也,向非以家事遄歸,幾為蠻女兒所困。余甫聞謝言,亦感,孰知十年之后而嬙之謀始敗。嬙亦狡獪矣哉!諺云“少不入廣”,蓋其世世相傳,設此陷阱,牢籠天下,卒令身死蠻鄉,鬼成異域,甘心禍水而不悟者,什千百也。伯莊其幸耳。
粵省風土最異,如魚姊蜆妹,舵花舟草詳矣。今沙面一帶,自靖海門起,群娃聚族,以木庋水,結篷曰“寮”,所居之舟曰“高尾艇”,延客之舟曰“花樓”,亦曰“黑樓”,如“大沙飛”,“滿江紅”之類。千艘分列,中留甬水之道,以便游觀,曰“水心街”。客觀妓曰“打水圍”,妓接客曰“來瞭”。客至則進檳榔,入口若紅絳點唇;繼則吸鴉片煙,諸女伴相與疊股而醉昏昏。呼小者曰“阿姑”,及長發分攏者曰“橫梳”,有夫曰“阿嫂”,主事者曰“事頭婆”,統而言之曰“老舉”。此名色又異,故附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