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

甌寧范一湖，為人誠篤好善，年三十，不獲一芹，遂恣情山水。一日，游武夷十六洞，至鐵笛亭。見二人對坐，執(zhí)榼酒相與酣飲。范至，二人讓之坐，問范，告以姓氏。范問二人，曰：“彭武、彭夷兄弟也。”勸范飲。二人曰：“佳客邂逅，曷出美饌。”乃啟櫝，中一蒸兒。范驚掩面，不敢下箸。二人笑視，遂相啖食殆盡，范只飲一盞酒。一人問范何所長，范曰：“愿學(xué)醫(yī)而未逮也。”武出一書貽范曰：“君曾讀此否？”范視之，皆奇方脈訣、針灸經(jīng)絡(luò)。過十余頁，武即奪而藏之袖中。范求終讀，武曰：“足下得之，已可名世。”忽二人足底云生，冉冉直上，遺落紅葉一片，鮮艷可愛，插以金針。范乃悟其為仙，深悔失之覿面，遂懷葉藏針返。途中默誦所見書，一字不遺，歸錄之秘篋，而紅葉經(jīng)久不枯。于是設(shè)市肆，蜂窠鹿角、藥臼青囊，居然一小杏林。有患腦后瘡者，一年不愈，不容人撫動。其亭前有柳樹，范度其尺寸針之，樹中出血升余，而人遂瘥。從此范之名噪，而范之究心于醫(yī)也益力。

有鄰某不服范術(shù)，當(dāng)盛暑見范來，于當(dāng)途日熾土上滾，作霍亂之狀以試之。范脈其關(guān)寸，驚曰：“此冷熱相激，肺已裂矣，不可救藥。”鄰笑其妄，歸家果暴卒。建寧太守某公得一癥，忽視人物無不倒覆，眾醫(yī)不知何癥。范至診視，問其從人曰：“貴官嘗從事于曲糵否？”從者曰：“豪于飲。”范曰：“是矣。”密囑家人疾輿載之，至十里外，覆其輿。太守仆，自輿蓋墜出，后視物遂正。眾醫(yī)問其病之故，范曰：“此酒后氣不統(tǒng)血，床頭倒嘔，心掛胞絡(luò)，不得下垂耳。”

富甲某母病，醫(yī)者誤用參芪，瀕死。范至診脈，并素所服眾方遍閱一過，乃書曰“人參一兩煅灰”，余蘇解數(shù)味而已。投之霍然。前醫(yī)多人曰：“先生誠盧扁，治某太夫人可謂以針投芥，應(yīng)手而得。但參用煅灰，伊古未有此制也，愿先生教我。”范笑曰：“某太夫人本無甚二豎之憂，諸君子遽加以七年之艾，膈于中而不相下，復(fù)益補(bǔ)劑，何異負(fù)薪救火？倘余不用是參，則數(shù)品草根木葉，不特為諸公所輕，亦為主人所不屑用，故用之以煅。正所以置有用以無用之權(quán)而用之，乃得其無用之妙；觀者可以從同而見賞，病者即獲投癥而有喜。不然，《肘后方》恐覆瓿久矣！”眾慚服。

一夜，范聽雨危坐，聞窗外有呻吟聲甚慘。范問之，一女子應(yīng)曰：“我鬼也。生前病骨蒸死，今雖為鬼，痛亦如生。聞先生名醫(yī)，故來求治。但我無形，未知如何而可？”范曰：“可治也。”乃縛一茅草人形，按穴針之，計日而瘳。女來謝曰：“蒙君療我痼疾，澤及枯骨，愿為先生婢，以報大德。”后時依刀圭前后，名曰“桃膠”，呼之即至；或相隨囊履，百里不離。過人閨閣曖昧之處，桃悉知之，而范固無俟望、聞、問、切，已了若指掌，人皆不知也。

或勸其著書垂世，范曰：“醫(yī)之為言，意也。腠理之微，隨氣亦巧；針石之介，毫芒即乖。神存心手之間，心可得而解者，口不可得而宣也，言之適足以誤人耳，何益之有？”二彭相傳為彭祖之子云。

（蘇州葉天士，名醫(yī)也。夏日與友人偶在梧桐樹下對弈，忽一葉落枰間，葉拾起。適有以難產(chǎn)告者，葉即以桐葉與之，令其煎服。后胎果下。眾問曰：“桐葉固可催生乎？”葉曰：“非也。”眾曰：“先生何以用之？且用之而效若是。”葉曰：“適桐葉落時，正值立秋之候耳。《淮南子》謂一葉落而天下皆秋，獨(dú)不可通于醫(yī)乎？”此亦意也。七如）

莊仙人

武進(jìn)劉紫村先生，為大學(xué)士時，請乩，有仙主于其家。仙能斷謀，公事之唯謹(jǐn)，凡國家大計、生民休戚，必諮于仙而后入告，即接物居官，一舉一動，亦必請命于仙而后行。構(gòu)凈室以奉之，唯扶乩者某與仙居其中。凡乩之所示，凜于弟子之于先生也。

一日，扶乩某以事將歸，公即請于仙曰：“某今將歸，侍側(cè)者誰代其職？”仙云：“公之中表莊培封與我有緣，可代也。其人曾于數(shù)月前來都，欲謁公而未果，公可詢之同鄉(xiāng)官京師者，當(dāng)知其行止也。”公詢之，以不愿干謁，恐蹈奔競之嫌，復(fù)歸于吳。公乃致書常州太守招莊。莊北上，謁仙，仙降乩與莊敘舊云：“三百年前與君講道廬山，臨別時我贈君玉環(huán)，猶相憶否？”莊茫茫莫對，唯唯而已。劉令居仙室中。如是者瓣香清供，相與共晨夕者，兩易寒暑。

莊故江南茂才，會省試欲歸。仙示莊曰：“君科第中人也。君相寒儉，余將為君表而出之。”是夜，莊忽病狂，一室若嘩，向隅而奔。家人告公以狀，公以禁闥，戒勿揚(yáng)，鍵戶而俟之。家人隙而窺，見莊上跽，以指圈面曰：“臉要大。”莊面遂如滿月。以手畫眉曰：“眉要高。”莊眉遂如起蠶。由是耳、目、口、鼻莫不得手而應(yīng)心矣。夜半乃倦，方自就寢。明日視之，則方面大耳，廣顙豐頤，非復(fù)當(dāng)日負(fù)郭莊生也。劉公披衣來認(rèn)，亦幾覿面相失。莊因攬鏡自照，亦啞然笑其形容之頓改耳。

越日，莊戒行，仙又示云：“君歸困乏，何以為謀？劉公清廉，難為君壯行色。予授君一符咒，焚而飲，可代刀圭，以濟(jì)人，因而自濟(jì)。君其寶之，勿貪勿吝。”莊拜受，辭仙行。仙居劉第，無可與者，而仙亦辭劉而歸蓬壺矣。莊歸途遲遲行，試其術(shù)于天津、山左、維揚(yáng)間，效如響，名振，而仙人之號自此始。莊不索謝，貽之亦不卻，抵舍而客囊頗裕。是科獲中后，以符術(shù)治人，輒不驗(yàn)。

會試屢躓南宮，截取江西瑞金令。莊性慈和，政務(wù)德化，邑大治。當(dāng)事以其迕執(zhí)憎之。會撫軍過境，家人索勒不遂，詬莊。莊不受，杖之，懷綬見撫軍曰：“職雖卑，是朝廷官，非大人廝養(yǎng)所可辱者，將何以蒞民？”請解任。撫慰莊，還其印綬，逐其家人。旋以他事中傷之，遂罷官。寓南昌陳善人家，歸資莫措，日給不周。

陳豫章之長者，富而好施，為莊力辦捐復(fù)，后仍發(fā)江西補(bǔ)某縣，調(diào)臨川。莊居官早起，案無留牘，政暇則詩酒弈棋而已。終以圭稜不合時宜，又六年告歸。年七十，目炯炯，聲如銅鐘，益健步履。親故訪之，即留與手談，終日不倦。卒時，預(yù)知撤瑟之期。莊名橚，字培封，人呼為仙人云。

（作宦不得志于大官，強(qiáng)于得罪子民。千古一轍，良可寄慨！七如是作，豈自道耶？袁碩夫）

石帆

登州卞京家貧，三十失伉儷，奇士也。嘗浪游南北，糗粱斷絕，因借舟過浙江，渡海鹽。忽遭颶風(fēng)，舟覆桅折，卞即遵海而下。既乃飄至一島，扳岸直登。翠峰百仞，高插云表，下皆平石，周圍作坡陀，而潮水震蕩，如坐艨艟。衣濕如洗，風(fēng)颼飗至。

無何，月出海上，照耀波光，似火飛金涌，身不自主。方駭異間，又覺目前渺渺，亙天又起一峰，沖風(fēng)破浪而來，與己坐之峰，若相低昂鞺鞳于其間。卞蹲伏一角，莫敢仰視。近則雙峰并峙，屹然而立。忽見前峰下有紅燈數(shù)十對，度石而來，月色燈光，杳不可辨，至后峰腳下而沒。頃刻燈復(fù)出，較倍于前，又度前峰，漸隱。乃見前峰如掛帆飽風(fēng)以去。一天星月，澄然無際。回顧后峰間，尚余一燈如杏，明滅來前。

將近身所，儼一美女，披云氅，持燈上下照卞曰：“客從何來？”卞告以風(fēng)壞舟故。女曰：“空山無人，罡風(fēng)可畏。曷隨吾燈往？”卞隨之至峰下，有門洞開。入內(nèi)則朱檐碧瓦，萬戶千門，類王者居。至東北隅，復(fù)入重門一小苑中。女令卞入室，繡幃錦幔，幾席半彩繢，器用多漆畫。女乃出新衣衣之，衣皆繡緣。曰：“郎君何方人？”卞曰：“登州人。”女曰：“奴與君有夙緣也。”遂與卞解帶入幃。女固無異常人，獨(dú)其足下則繡襪繪舄。枕間謂卞曰：“奴顧英也，石帆夫人之侍女也。今夜陀磯夫人來請押事，故府中無人。辰起當(dāng)置郎君衣壁中，毋怖也。”卞應(yīng)之。而自以為一生奇遇，不為之苦。如是日伏夜出，女嘗饋食壁中，皆珍味，多不識。至夜深，攜卞出，或羅酒漿，或評局談棋，備極歡笑。

一日，正臥壁中，忽又有女子入，年次于英，而豐膩肌膚，若有馀脂，其下乃翹然似鳳也。生抱其頰曰：“卿為誰耶？”女曰：“我盼華也，英妹我。”二人偎褻備至。顧英忽掀幃進(jìn)食，瞥見女，怒曰：“室無人，汝行竊耶？”女笑曰：“姊幔藏也，誨我以盜，于我何尤？”英轉(zhuǎn)哂曰：“妹無憊賴，恐屬垣有耳，請以卜夜。”女乃出。英反關(guān)戶，相攜去。卞揭衣壁亦出，見室中陳設(shè)與夜間無異，獨(dú)枕邊一黃冊。竊視，皆諸神號署押其上，并書明季甲申之變云云。卞駭，不敢動，歸壁中。

至夜二女偕來，觥籌交錯，如雙隗，如二喬。英長而修雅，華次而肥黠，二美悉具。卞亦樂此不疲。衽席之間，或英先而華后，或英左而華右，幾令人應(yīng)接不暇也。侵曉俱去，皆整農(nóng)如承值狀。一夜，華獨(dú)至。卞問英，華曰：“奉使押黃冊去矣。”卞乃把華臂，如秋日藕；玩其足尖，如解結(jié)錐。因問英何以不弓，華曰：“伊西北產(chǎn)，其俗然也。”遂相與狎。華露玉體，覆以錦茵。乃脫其貼膚淡黃夾衣衣卞，如云縠而輕暖異常。卞忽聞窗外落葉聲繁，瑟瑟階除，三秋動念，千里他鄉(xiāng)，固樂未已，而悲又起矣。因告華以意，華曰：“久客思?xì)w，人情也，我不忍以愛昵淹君也。塵世興廢變遷，莫保功名富貴，君其淡漠置之。君歸后倘遇危急，即拆夾里衣，便可為計，請以贈君。容俟姊來，當(dāng)共圖之。此地郎君亦無分久居也。”卞問：“此間仙乎？人乎？”華曰：“人即可以為仙，仙亦非天外之人，仙亦人而已矣。但郎君福籍所注，非終老于此。百二十年后，尚有好運(yùn)。”

逾夕英至，華告以故。英不忍舍，華告以數(shù)不可違，英乃許。而離情頓起，別緒縈懷。卞復(fù)含英咀華，左顧右盼，為之泣數(shù)行下。英與卞一書云：“君究心于此，較勝恒產(chǎn)。”英、華襲之出甬道，卞不敢視。至洞外，見前峰又泊岸間。英手掖卞登彼岸，華嗚嗚送之。

倏忽之間，峰起而北。卞回望舊山，于波濤間一點(diǎn)如豆，霎時而失。但覺山當(dāng)人面，波撼崖頭，震蕩水天，飄然竟止。身頗不寒，仍著舊衣，內(nèi)有黃甲并書在焉。曉見漁舟呼載之，皆鄉(xiāng)人也。問其地，則登之陀磯島也。已去家三載矣。閑時翻閱所贈書，即常行星算書。為人推吉兇，多奇應(yīng)。

明末賊蜂起，將薄城。卞聞警，即拆夾里衣，無所見，而綿絮如云布，出十里之外。賊迷所在以去。后人德其守城之功，祀以鄉(xiāng)賢。計其年，百有二十，而盼華“好運(yùn)”之說，信不誣也。

小青

王生行本，字雨人，武城人，父官于南。長，豐神俊逸，眉目如畫，時人比之璧人。有相者謂生眼睫有芒角，后當(dāng)配一仙女。生風(fēng)度端凝，言笑不茍，官家爭欲婚之，生皆力拒。又以其父宦跡萍蹤，多所未遇。

生嘗于市肆見骨董鋪中有畫美人卷，裝潢蝕剝而容貌端好、神情妙麗，似人小照，無款識。以金購之，更為重裝，曰：“人但知禮大士像，猶不知慈悲心亦變作春夢婆，度一切冷落眾生也。”日夕焚香瞻拜，對畫如對人。雖傳紙上人，而意中緣常涉幻想。奈何近在咫尺，邈若山河，令人形影徒吊，空想見而不相識耶。嘗有二絕云：

春日無端去住閑，湘裙碧水鬢青山。何時一枕荒唐夢，總在云云雨雨間。

虹駕不愁天漢闊，星槎那怕鵲橋空。應(yīng)知人亦能仙去，會向蓬萊第幾宮。

又題畫一詞，調(diào)寄《聲聲慢》云：

還羞又怯，似愛偏驚，真?zhèn)€嬌嬌滴滴。帶笑含顰模樣，誰人描出。輕輕淡淡幾筆，好比如、春花三月。想一會，畫中人、恰似夢中相識。/豐韻天然各別。惱著他、為何恁般老實(shí)。對這一人兒、只是向伊憑說。朦朧一鉤兒月、掛窗前，不清不白。看屋內(nèi)、燈兒又明又滅。

一夕挑燈夜讀，忽舉首，見女子從畫中下。生驚起致問，女曰：“感君繾綣，不能自已，故不避孽海，又落塵緣。想君豐韻，豈少佳偶，何必終日坐清凈蒲團(tuán)，伴飄泊影，郁郁久居此耶？”生喜促坐，女殊不羞澀，擁之也不甚拒，遂與為歡，備極燕婉。每至夜靜闔戶便來，雅談詩文。翻案頭詩稿，至生好句，輒低聲吟哦，意態(tài)蘊(yùn)藉。西窗剪燭之馀，亦復(fù)誰能遣此？宜乎有甚于畫眉者矣。見壁上懸琴，曰：“郎君知音乎？”生曰：“愿學(xué)焉。”女乃下，而以纖指輕揉，其音裊裊。生曰：“請終其曲。”女曰：“但得其趣，固不必托于音也。”

一日正歡笑間，忽見貍奴來撲女裙，作嗚嗚響。女惕然投生懷曰：“郎為我驅(qū)之。”生以拂塵擊之去。女曰：“獅吼之威猶在耶？”生問其故。女曰：“妾生前遭悍婦，心膽懼碎。今見貍奴，猶令我毛骨都悚。”生詳詰之，女曰：“妾小青也，郎即馮郎。當(dāng)時見逐孤山，此照曾經(jīng)三易。其二為悍婦所焚，此則郎君所匿，流在人間者。妾死后，冥司令我再生，以了夙緣。妾固樂死，不愿憂生，遂悠忽隨風(fēng)，不受拘束。因見楊夫人告我，乃知郎君戀戀也。有時談前生事，念及慈親，不能成咽。”生曰：“楊夫人從何處來？”女曰：“蕊珠宮侍值班也。”生曰：“卿生時詩文，十絕一書焚馀之外，猶能記憶否？”女曰：“杳如夢寐，強(qiáng)半遺忘。但零膏剩粉，觸處酸辛耳！”尚記三絕云：

病里沉沉怯又嬌，合歡花發(fā)獨(dú)眠宵。起看一徑忘憂草，移向孤山亦恨苗。

釀得前溪一片云，閉門春雨亂紛紛。愁眉更掬西泠水，卻畫揚(yáng)州月二分。

晚妝無力杏花殘，瓣瓣沾泥糝作團(tuán)。一把柳絲扶不起，輕盈搭在玉欄干。

生為之筆記焉。人之見之，皆疑鬼而疑狐，生力白其無。后其父詰之，生以實(shí)告。父啟戶摘畫，投于火，登時而盡。生肝腸寸斷，較伊生前之炬，更為慘切。至晚入幃，而畫里小青固在枕簟間也。生喟然曰：“天衣有縫因風(fēng)剪。”女即對曰：“花影無根向月栽。”生因反涕為笑。女曰：“適為大人所逐，竟而廬舍蕩然，無所依棲。告大人另以閑所置我，我非禍君者。”生告父。父不得已，除西舍為之成禮。夫人來，女出見，則婉而多風(fēng)，艷絕人世。夫人曰：“真佳婦也，無怪我兒魂依而夢繞焉。”

女善事翁姑，常不食，雖嚴(yán)冬皆著紗縠，未嘗寒栗。或制裘服，力不勝披。逾年，覺顰眉交促，暫數(shù)腰圍，乃告夫人曰：“兒有懷矣。”遂食煙火。一日，生入聞兒啼，視之，床上繃兩兒，生大喜。后兩子名仙照、仙圖，貌皆類母，往往不辨伯仲。以五彩線一系其臂，一系其足云。女生平不作一筆墨事，但勤針黹。生以為嗜好之異，何前后判若兩人耶？女曰：“詩以窮而后工，故勞人思婦之作，大抵皆不得志之所為。其感喟不平，根于心者，悉露于言。而坎坷叢集，富于文者益窮其遇。況內(nèi)儀志美，中饋稱賢，更非丈夫可比。何必詠柳絮于風(fēng)前，頌椒花于元日。至隔墻待月之詞，花里閉門之句，又烏足掛人齒頰也哉！即不然，如妾生前，亦當(dāng)為女流握管，永垂龜鑒耳。”

后生父以致仕歸老，生夫妻廝守，終身田園之樂。忽女一日謂生曰：“妾當(dāng)先去，為郎君除新舍。”倏忽不見，生亦尋卒。后二子貴顯，以為事涉不經(jīng)，故諱言之。

（可以作如是觀。

或謂是祝允明手筆，他手不能作。七如）

劉祭酒

平陰朱太史言，有祭酒劉公娶狐一事：劉公家世以曲糵為業(yè)。年十二，失怙恃，主肆無人，倩其中表某司酒政。一日，告劉曰：“每晨觀作房，輒空一甕，迨無虛夕。將逾月，不解其故。”劉不之信，恐酒工所竊，乃封識去。早起驗(yàn)視，果如所言。群以為此狐仙也，不可以制。劉不服，夜外宿作房邏守之。眾皆寢，劉不寐，微聞唼咂聲。劉潛近聽之，聲在壇中。乃脫衣覆瓿口，呼曰：“捉之矣！”眾來聽，壇內(nèi)寂然，皆以為遁。劉曰：“此黠鼠之故智也，毋墮其術(shù)。”乃抱甕歸，闔戶火而俟。漏四下，甕中忽曰：“胡為乎此中？”劉曰：“誰請君入耶？”又曰：“曷放吾歸休？”劉曰：“談何容易！若放爾，數(shù)十甕酒價，向何處索取？”曰：“此債尋常，出當(dāng)倍償。”劉曰：“吾今不欲你償。如欲出，當(dāng)奉吾約，否則立炬爾將為醢。”曰：“請言所約。”劉曰：“吾欲爾卜夜與吾嬉。”曰：“可。”乃要以誓。

劉揭甕，出不知所在。次夜洗盞以待，果至。一少年約十四五歲，頭挽雙髻，身著花繡錦團(tuán)短襲，云鑲犢鼻褲，小朱履，項(xiàng)系金絡(luò)索圈，手挽寶釧，朗朗然姣好無比，與劉相亞。少年曰：“來赴嬉約。”劉喜，問其姓氏，曰：“于姓。”劉遂呼為兄，與之共嬉。有時或說新奇小傳，令人聽之娓娓不倦；或作百戲，皆有妙想，障人眼目；或歌艷曲，則鶯喉宛轉(zhuǎn)，輕若游絲；或作旋風(fēng)之舞，垂手折腰，無不入妙。倦則舉杯觴飲。二人深相投契，如形隨影，靡夕不至，至無不嬉。

一夕，于窗前剪紙照影，手提口演，劉自外視，與場上俳優(yōu)聲情畢肖，為之叫絕。既而相與入坐。少年持其剪紙?jiān)疲骸耙黄瑹崮c，空費(fèi)裁成為紙戲。”命劉屬對，劉曰：“我未讀書，焉能作對？”少年曰：“荒為嬉，何如勤爾業(yè)耶？”劉曰：“即欲讀書，誰其教我？”少年曰：“吾日間在家，以讀書為事。今后勿嬉，我以平旦之所得者，清夜而授爾，何如？”劉曰：“固所愿也。”自此相與正字校書，咿唔燈火，雞鳴而散。

劉生而聰慧，不二年冠童子試，逾年領(lǐng)鄉(xiāng)薦。人咸以為有仙授。時年已十六，知識漸啟，與少年情好愈篤。劉嘗曰：“吾觀天下女子，未有如兄美者。”少年曰：“爾誠少見而多怪也。吾有一妹，饒有姿容。若令爾見，當(dāng)不知如何詫異。”劉曰：“能一見否？”少年曰：“呼之立至。”劉喜躍曰：“望兄移玉邀來一晤，幸勿稽遲。”少年微笑而起，將手揭簾，向外一轉(zhuǎn)即入，果一女子。寶髻云鬟，娉婷如畫，側(cè)立不語。劉執(zhí)燭凝眸，良久曰：“非兄也耶？”女曰：“癡子，爾兄亦纏足乎？”劉乃視其裙下雙鉤，翹然三寸。曰：“兄將何往？”女曰：“歸去矣，囑奴來與爾作伴。”又笑向簾外取男履一雙，向劉曰：“此爾兄之留遺也。”劉接視，見其棉絮楦滿幫內(nèi)，不覺淚下如雨。女笑曰：“毋悲，我固爾兄，非妹也。”劉泣曰：“我亦知爾非妹，即兄也。惟其兄，是以悲耳。何不早令我知之？”女乃自袖中出花巾，為劉拭面曰：“爾生也晚，非余言之不欲早也。況羊未亡而牢可補(bǔ)，我兩人猶小夫婦也。”劉乃破涕為喜，遂相與綢繆。女曰：“毋躁，三年前燈影對對來。如不能就，今宵尚得分床。”劉應(yīng)聲曰：“幾回苦口，漫勞點(diǎn)撥助膏燈。”女點(diǎn)首，遂成夫婦。次日，女亦不去。

是時劉已成名，酒肆已收。明春公車，女亦與偕。榜發(fā)被黜，劉亦不以為意。后至兩躓南宮。劉問女將來科分，女不答，諄問之，女乃就其書筴上寫八字云：“進(jìn)士二字，恐怕不成。”劉曰：“然則可廢書矣。”女曰：“恐怕不成，才要讀書，何可廢與？”

一日，女忽墮淚曰：“奴與郎緣分盡在今夕。”劉驚泣不知所措，欲籌所以代之者。女曰：“此定數(shù)，不可逃。”劉不得已，滿設(shè)良醞，與女盡醉。且斟且哭，兩飲兩傷。六載離情，難消此夕；二人別緒，更盡一杯。劉問女何往，女曰：“上清承值。”劉曰：“豈無瓜代？”女曰：“一班可避一劫，蓋五百年也。”又自問終身官祿，女曰：“天機(jī)安敢泄漏人間。”乃舉杯灌地曰：“君其鑒此。”既而雞籌三唱，東有啟明，女大哭而杳。劉已昏絕復(fù)蘇，從此蹤跡渺茫。劉至今悉除杯杓，不事涓滴，恐對酒懷人，不克終日也。

后至戊戌科成進(jìn)士，方知二字不成之判。由詞垣至國子祭酒，又悟一杯灌地之驗(yàn)。予告歸林下，年已八十矣。

（近日《紅樓夢》中小兒女情景，有此等別致否？七如）

拜書

豫章之永豐木塘源最僻，去城七十里，皆山箐。一村之人，不識毛錐，老幼嬉嬉，有上古結(jié)繩風(fēng)。一樵者為段云巖，孑立一身，翹然自異。嘗入城市，見邑令輿蓋甚都，慨然曰：“大丈夫不當(dāng)如是耶？”偶得殘本四子書，每置之幾上，以為黃金屋當(dāng)在此中。奈十室間無可問途者，惟有焚香百拜，稽首而已。如是出必拜，反必拜。當(dāng)雨雪，不出戶庭，則默默對書，恨我不見古人。

一日樵歸，見室中飲食盈案，段異之。詰朝，鍵戶出伺之。見有女子坐幾側(cè)，持書反覆展視，繼又燃火具饌。段啟闥入，女子亦無所怖避，曰：“妾乃天漢素女離珠也，天帝憫君孤苦，有上進(jìn)志，故遣妾來主中饋，以佐燈膏。”段喜，遂與合。女艷如桃李，而冷若冰霜，節(jié)之以禮，不敢與狎，所謂坤道而有師道焉。女遂出鏹資辦饔飧，不令其執(zhí)柯出樵，杜門閉戶。

初則妝臺詰屈，床笫咿唔，口講指畫，循循善誘，春風(fēng)座上，儼列巫山，而段亦備極瞻望仰鉆之妙。女子嘗曰：“讀書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書意不醒，曷問我心？書讀不熟，曷視我目？書旨不剖，曷觀我口？日變焉，月化焉，循其序不躐其等，庶幾竿頭日進(jìn)，庸玉汝于成乎！”段亦謹(jǐn)受教，能殫諸心，研諸慮。抑或廢書三嘆，頓轉(zhuǎn)于秋水之流波；又或把卷沉吟，忽悟于櫻桃之啟齒。甚至觸色聞聲，罔不愜心而莫逆。一時之交相酬對，正靜不佻，覺美而益增其艷，正妙而莫可名言。于是十易寒暑，女子呼段而進(jìn)之曰：“吾人于載籍極博之中醞釀焉，果克嘗其旨乎？夫不嘗之不得其旨。嘗之也未必盡得其旨。可知機(jī)緘所在，本無易辟之區(qū)；閱歷所經(jīng)，正有難弛之擔(dān)。善學(xué)者所為，不留其隙也。”

女乃勸段入童子試，雋。次年舉孝廉。后成進(jìn)士，出宰河陽。夫人佐之理政，卓卓有聲。

女一日飲而倦臥，段入搴帷，見白狐伏焉，轉(zhuǎn)睫而夫人起曰：“緣盡矣！”振衣欲去。段泣曰：“卿飲食教誨，成我之身，感恩佩德，實(shí)同再造。即為異物，安敢見猜？”女慰曰：“非此之謂也。妾本狐也，因憐君拜書之誠愨，故假素女之名，冒天帝之詔，以聳君聽而勵君志。實(shí)亦君自為之，妾何功之有？今君學(xué)明道立，妾亦當(dāng)功成而退，理所宜然。至若戀戀作兒女態(tài)，此蚩蚩者之所為，豈出自達(dá)人君子也哉！二十年后，再圖佳會。”言訖不見。

段撫膺痛切，若失師保。由此仕進(jìn)之心悉淡，告歸田里。妾生一子，名景賢，十三入邑庠。段年七十，辰起徘徊于亭，忽見狐女艷服立云端，如畫屏仙子，炊時而杳。段乃具衣冠，備棺槨，理后事。浹旬，無疾溘逝。今猶稱鄉(xiāng)先生焉。

醋姑娘

王梅，魚臺人。美豐格，讀書目過輒不忘，廿年來困于青衿。后讀書濟(jì)上蕭寺中，嘗拾薪數(shù)粒為炊，鶉衣百結(jié)，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鬻書以易食。時當(dāng)春初，草橋上風(fēng)如刀刺，至日昃無問者。適一老翁見而異之，王呈書以進(jìn)，翁曰：“君家書幾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戔戔者，何足與畀哉！君請納袖中，盍從我而餐焉。”生隨翁至一處，去市較遠(yuǎn)，柴門掩映，頗不俗。入門，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購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趨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讓生坐，備問旅況。翁入內(nèi)出，無何，女捧饌至檐下，翁接進(jìn)曰：“家止此女，應(yīng)門更無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飯之恩，百日之澤，蓋不敢不飽。”翁曰：“自今以始，但來就食。一飯主人，我力能辦。”生起謝。翁呼女曰：“醋兒，出來見客。”

女出，豐容白晢，目長而角，眉細(xì)而彎，年約十八。翁指生謂女曰：“此王郎，有才無命，倘我不家，來時當(dāng)款留之。”女笑曰：“窮措大一日不過八勺米，兒何恤馀炊以待？”生歸。越三日，餒甚，又往。至門，呼無人，徑入，見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見生，起曰：“來趁阇黎飯后鐘耶？”生曰：“長者命，故不敢辭。”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餡，問生所自。生見女有慢士風(fēng)，略吐生平，頗形骯臟。女曰：“未免自負(fù)。人不患有司不明，當(dāng)患吾學(xué)不成耳。”生請女面試，女曰：“且出一對何如？鳥惜春歸，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構(gòu)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對曰：“芍藥花開，紅粉佳人做春夢。”女知其謗己也，應(yīng)聲曰：“梧桐葉落，青皮光棍打秋風(fēng)。”女起，拍掌胡盧，面簌簌應(yīng)手如煙。

生方慚怍，翁忽自外至，見生，謂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饌。女入廚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審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諭，何敢違。”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現(xiàn)在求凰，倘不相棄，愿諦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鸞鳴！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時，有相者謂必配一窮儒，此固前定數(shù)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簡，為老夫計，且為足下地，今日即當(dāng)成就。”生唯唯。翁入，攜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著一紅衲襖，馀無修飾。女復(fù)入，炊水角為餉。夜合巹焉。生將書篋攜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試，翁備行資。至期生就道。未幾試畢，至濟(jì)訪故居，惟見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詢之土人，云此地素?zé)o人居，為狐兔出沒所。生悵惘，號痛失聲。彼王子貧者也，當(dāng)友朋畏避、親戚懼匿之時，獨(dú)翁能識之，翁之恩義可謂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論狐兔哉！生仍寓蕭寺，屢次偵訪，杳無蹤跡。

榜發(fā)，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窯臺，歸途見翁來，趨拜于道，泣訴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濟(jì)，故未留信于坦。后欲相訪，又恐坦不在濟(jì)，遂不果。固料禮闈之必來都也。坦盍隨老夫一敘離悰？”生隨往。至一園亭，極幽敞，書策幾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侄女今隨侍在側(cè)。”遂呼：“佾兒，出見姊夫。”女噥噥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見生。生揖，視女，約十五六，低首含顰，妙麗無雙，流動處微遜其姊。立頃遂入。翁曰：“坦客中想無人，何不攜行李來？此間亦可讀書。”

飯畢，生遂移來。翁舍無婢仆，只佾姑一人董司飲食。翁在舍，生則與翁談；翁出，生則與佾姑兩人嬉笑終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嘗持繡匣來黹，窗前相與閑話。翁歸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詩曰：“姊夫，你看這是誰家帖子？”生視之，乃回文詩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羅輕試小冰紈。翩翩弄影花飛蝶，點(diǎn)點(diǎn)垂絲雨上壇。憐愛若扶今后醉，只單頻憶舊時歡。緣因問據(jù)為誰語，弦尾焦馀空欲彈。

其二曰：

東窗小坐夜深涼，默默清寒透薄裳。風(fēng)片片秋三徑水，月鉤鉤處一亭霜。紅燈獨(dú)照孤衾冷，翠袂雙凝別路傷。同夢客時行道遠(yuǎn)，空空意緒別愁長。

其三曰：

長路關(guān)心悲道難，妾應(yīng)愁嘆客衣單。黃花菊老秋風(fēng)厲，赤葉楓飄晚照殘。行斷雁迷云黯黯，夢多人阻水漫漫。傷神吊影空思憶，涼月晶懸映徹看。

生讀罷，知為妻所作，遂什襲珍藏之。女笑曰：“姊夫?qū)⒋捉阄镆曂子瘢秩艘詾槌Q也。今日無事，與姊夫擊蒙小葉子格戲，負(fù)則打掌心。”先是生負(fù)，女批之。忽生擊得雙葉，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縮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請打。”生見指蔥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縮手，生抱求歡。女不得已，遂與之合。生亦備極溫存，十分親愛。既而浹席流丹，嬌紅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檢點(diǎn)。生時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撫我，最所鐘愛，謀之當(dāng)無不從。”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兩坦也，恐事不諧。”女于是病而不起。翁憂之，問女，不答。復(fù)問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隴又望蜀也！”憤憤入內(nèi)。見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復(fù)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盜開門，今已成舟刻木。將罪坦則小女憂，小女憂則大女辱。使一坦獲戾，兩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從之勢也。”生謝。翁曰：“但我家女無與人為妾者。”生曰：“如事齊楚。”翁曰：“請為質(zhì)。”生即書曰：

《典》稱釐降，《風(fēng)》詠餞郊。洵兩美以同妍，自雙葩以并秀。茲者再結(jié)麟文之彩，重聯(lián)鳳喙之膠。二薛聯(lián)姻，竟是今朝永叔；小喬初嫁，應(yīng)知昔日周郎。舊女婿為新女婿，半子之分當(dāng)兼；小姨夫是大姨夫，兩大之間并重。當(dāng)年鵲駕，寧先入者稱尊；此際鸞棲，豈后來者居上。本是同心樹，弟不先兄；原為并蒂花，姐猶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鏡里之雙棲；何妨婢喚春風(fēng)，擬溪邊之三笑。將左宜者自符右有，無后輕者愈少前軒。爰賦聯(lián)芳，永偕合璧。映彩車于戶外，雅照三星；挹繡羽于堂前，巧逢雙燕矣。

翁覽畢喜，遂令佾娘與生成婚。生捷南宮，入詞垣。后一年，翁已去都。生假歸省墓，與女偕程。至里，營舊居數(shù)處，家人親串如蟻。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不知其處。生問佾娘，亦復(fù)含糊應(yīng)之。

一夜將半，生聞叩戶聲，凝聽，一女子與小兒語。佾娘曰：“似醋姊來。”生急起，披衣啟扉，果醋。入便問床前女子為誰，佾娘前拜問曰：“大姊別來無恙耶？”醋娘怒曰：“賤婢！誰不是一個漢，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為陪禮。女憤坐，挽兒膝間，曰：“當(dāng)日無升斗粟，孤影對四壁，誰復(fù)問你一杯水？今貴矣，床上接踵，都不知從何處得信來！”女嗚嗚泣，曰：“姐無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強(qiáng)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聲，振衣欲去。

生惶恐，兩處拜揖哀懇。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戲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后世議我徒負(fù)有醋之名，而無醋之實(shí)，故忍而為此態(tài)耳。”生與佾姑破涕為笑曰：“愿夫人有虛名而無實(shí)踐也。”醋娘令其子認(rèn)父。佾娘問外母安。生問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晉。后翁自晉來，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

生得房中之樂，不愿利達(dá)，適意林泉，閉門謝客，日與兩婦詼諧詩酒，瀹茗敲棋，唱和頗多。有《漉釀集》詩，惜未梓。嘗見其四絕云：

一雙金菊對芙蓉，取次風(fēng)流在個中。恰似魚游蓮葉底，剛從西去又還東。

亞字欄中花兩枝，嬌含嫩蕊未開時。東君著意和香摘，不使無端蜂蝶知。

一邊送暖一邊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聯(lián)輝蘭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難。

川字煙兒品字茶，鼎稱恩愛總無差。乘鸞合在三株樹，化雪還同六出花。

生每問二女命名之義。醋字，以女生之日時；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后生壽八十，無疾終。生終身未嘗問二女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孫皆科第相望。

李維敬

河南商邱李維敬，父子皆邑庠。學(xué)無師承，專用揣摩。方家前輩之文，從不入目，惟剽竊一二時墨，仿其聲調(diào)。正如優(yōu)孟衣冠，皆無實(shí)際。又加盲眼試官，目少全牛，胸?zé)o成竹，挾騎墻之見，當(dāng)贗鼎之加，往往針芥投而水乳合。故李氏喬梓，嘗列案首，且餼廩焉。用是自負(fù)，又以為淵源獨(dú)得之秘。

會當(dāng)省試，父子來汴。闈考尚早，偶游郊外蕭寺。二人入廊后，見數(shù)椽軒敞，修竹掩映，堆石壘壘，有門如圜，內(nèi)窗格皆紗縠。俄一人背手吟而出，豐致不凡，拱李入室。書籍滿架，位置精潔。問李父子，答以商邱人，應(yīng)試。李問其人，曰：“山東即墨白姓，僑于此。”坐談間，一奚童攜一丫髻小兒，戲喧階前。李問為誰，曰：“豚犬也。恐家居無教，故令其隨侍。客中岑寂，課子排遣耳。”李視其案頭，有時藝一本，篇面書“時文針砭”四字。李曰：“旅中尚不廢此，想沉浸有日矣。”白曰：“仆素鄙時藝。因見風(fēng)氣不古，文尚浮靡，小兒輩不知取裁，恐墮惡道。閑窗無事，特為釐正。狂瞽刪削，恐不足以當(dāng)大觀。”

李父子翻閱，無篇不批抹殆甚，其尤甚者，皆李所熟習(xí)之文。李曰：“先生過矣！當(dāng)代名公卿以此得邀聲譽(yù)，豈無所本？先生一味雌黃。使先生為之，未必臻此，無乃蹈眼高手低之誚乎？”白曰：“是卑卑者又烏足道？雖日試萬言，倚馬可待。”李即欲面試一題。白曰：“何用書題。”

忽小兒在旁偶遺一屁，白笑曰：“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乃口占二比云：“人當(dāng)迫不及待之頃，則情發(fā)于不自禁，而氣以郁而思伸。遂不覺于稠人廣眾之中，如抒其無聊之喟。事以猝然相接之馀，則情急于無可奈，而聲以砰然遽出。乃不顧夫掩鼻惡惡之臭，忍為此不平之鳴。”言罷鼓掌大笑。李是年即仿此文調(diào)，作“晨門曰”二句題補(bǔ)廩者，聞之失色。

李父子起身欲出，白固留設(shè)饌，肴品豐美。白高談闊論，詆排時輩，更復(fù)詼諧笑罵，舉世皆空。二人持杯傾耳，不能置喙。至論成宏先正之法，皆所未之前聞。飲酣，白又說一時文笑話云：“有父子二人私一娼。一日，其父謂其子云：‘罔極之深恩未報，而又徒留不肖支體，貽父母以半生莫?dú)椫畱n。’其子即應(yīng)曰：‘百年之歲月幾何，而忍吾親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勞之后。’”李父子素有此事，聞白言，慚沮不敢下箸，強(qiáng)為軒渠而已。俄而燈上，李父子辭歸。心竊慕之，又畏其謾罵，數(shù)日不通訪問。

一日，白攜其子來叩門相訪。李父子最嗇吝，僦居蝸陋，不堪住足。頃談間，忽學(xué)斗來索年貌冊費(fèi)，李父子不與，致相爭哄。白巧為排解。學(xué)斗曰：“相公不知，彼父子皆錢眼中翻筋斗者。伊父子入學(xué)來，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錢。”白力勸而去。李父子感德白。白起身辭歸，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數(shù)文與白之子買果啖。白子持錢，向孔視曰：“此眼如何翻得筋斗？”白即曰：“可作一講，謝長者賜。”白子應(yīng)聲曰：“有錢安身，無所不可矣。夫錢眼小人眼大，不可翻也。極擬之為愛錢者喻。甚矣，利途之狹窄也！其間幾無可轉(zhuǎn)圜之法矣。乃有心能生境，境即幻身，遂不禁于無可位置之中，作一無所不至之想，則有如翻筋斗于錢眼中者。”作完，李父子奇其慧。白遂歸。李老忽憶其入學(xué)時所作文，亦是此調(diào)，詫異不已。

浹辰，李父子來寺，荒蕪榛荊，素?zé)o人居。前日之雕甍美園，倏忽頹垣敗井，惟見壁上墨直數(shù)十馀條，如新書者。李怪而數(shù)之，得九十一條，不解其故。是年秋，父子俱落孫山。又有功令飭衡文者釐正體裁，革去腐詞濫套，務(wù)取清真雅正，李由是皆三等。數(shù)年后，李老以誤解書旨褫巾，憤而死。又二十年，李子因用典錯誤，亦列下等。痛哭歸里，盡焚其所讀秘本。乃憶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試罷，恰合九十一等。噫！竊取僥幸之不可也，不惟不容于世，抑且不容于鬼。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力改前轍，猶未為晚。奈何至死不變，終取大辱，始嘆白生之見早耶！

（世俗讀書多走捷徑。有謂四書不必讀，可懷挾；有謂詩書可從刪，徒誤時。類皆目為不急之務(wù)，亦只屬意時藝，襲其聲調(diào)，即可博科第、稱雄伯矣。豈獨(dú)李維敬父子足為白生揶揄哉？）

神童

山西安邑有景姓者，為邑庠生，豪放不羈，好詆訶前人。嘗云：“老莊詆堯舜而成其書，沮溺訾孔子而傳其人；人亦何必隨波上下，拾人牙慧？豈今獨(dú)異于古所云哉！”間有著作，皆怪誕不經(jīng)。以四子藝謬旨，褫其巾，益肆嫚。

中年舉二子一女。其次子在母襁褓中，生呼其長子出對云：“雞鳴。”長未及就，而次子即應(yīng)云：“虎拜。”于是奇之。名芝榮，小字泰來，頗有謝李之目。三歲，其姊嫁歸寧，父命其作詩，云：

前日于歸去，今朝反面來。愁容何易改，頓覺笑顏開。

芝榮愛雞，其叔抱一雞云：“爾吟一詩，即贈爾。”芝榮應(yīng)聲云：

堪笑當(dāng)年王右軍，漫將書畫換鵝群。今因叔命題詩句，不是猶兒賤賣文。

其父行嘗難之曰：“如‘煙鎖池塘柳’，爾亦能對否？”芝榮曰：“浪暖錦堤桃。”亦強(qiáng)對焉。社中請乩，有對云：“水中星月魚吞吐。”對云：“天半風(fēng)霜雁往還。”如壯繆廟一聯(lián)云：“未了一生事，已完萬古人。”皆渾成大雅。等身書無不記誦，即字典、通書，皆如夙構(gòu)，朗朗登答，無一字訛。讓梨之年，名噪晉陽。往來好事者，莫不迂道往見。西原搢紳，悉以軟韉蒲輪，道途相望。晉藩尤愛之，呼之小老先生。

其貌癯，二目炯炯，有不可犯之容。會當(dāng)公宴，芝榮隅坐。吳優(yōu)觴至某出，榮微曬，客問，榮曰：“此曲走一拍，顧其誤耶！”詢之場上，果然。聞有《梅花百詠》精絕，惜未之見。嘗又自認(rèn)為王文簡再生云。晉藩云：“此子慧由天悟，秀徹豐神，古媲圣童，今稱國瑞也。”近歲有客自晉來，云此子至十歲，忽云其顓，嗒然而偶，不惟指鹿，并亦失馬。其父哀之，眥血腸斷而死。今芝榮尚在，客見之，蓋不及田家牧豎兒，且家益落，或曰狐祟使然。

（七如氏曰：非狐之為祟，蓋景生之為厲也。其詆誹先哲，天故生是一人，以驚其才；復(fù)動其情，而終愚之、敗之以死之而示懲。吁，可畏也！）

金丹

諸城人劉姓，奴于臧姓，性耽杯酌，醉時隨臥街市中，里人不與齒列也。一日，與學(xué)斗飲，酩酊大醉，跛蹙不動，遂倒臥大成門側(cè)。門故傾壞，與殿院相通，劉又移身入兩廡神桌下，以暢其盹。

夜半酒渴，起視秋空月白，照徹臺趾。見古柏樹下，有少年十?dāng)?shù)輩，丫髻雙雙，如戲蹴踘。拋擲小球，皆閃閃如燈，上下隨身，旋舞不墜，以手承弄。劉視良久，踉蹌突出，攘臂一呼，聲振檐瓦。群鬼奔散，獨(dú)剩一丸，躍躍地上。劉拾而吞之，頓覺神爽，而酒氣拂拂從頂際出，遍身骨節(jié)皆鳴，固知為狐之丹也。

忽舉念返，便至其家。劉大喜曰：“此真如意珠矣。”其妻正鼾鼾土炕，一莖燈方明滅，待劉歸。劉躡其妻，妻驚起曰：“汝何入不由戶也？”劉曰：“吾得隱形五遁法。”妻訾其醉，曰：“夜過半，盍就寢？”劉忽思：“吾獲此寶，何所不可？合邑好女子未遍閱歷。如此良夜，盍快吾目？”于是舉意一往，墻壁門徑，一無障礙，雞鳴始返。其妻涎其術(shù)，曰：“汝為仙，如吾累贅何？”劉曰：“是不難，彼處多于胡核，今夜當(dāng)為汝致一粒。”次晚，劉復(fù)至縣學(xué)東廡伏候之。二鼓下，聞有人互語曰：“昨馬二水金丹被人拾去，不知所向。”眾曰：“其人自廡間出，試搜之。”得劉，劉不能敵眾，為眾所縛，倒懸梁間索珠。劉告以吞入腹中。眾以秫秸自其口貫腹，往來探取，如匙之投鎖，珠出，血漬階石，狐始散去。劉痛楚不能聲。日晡，其飲友學(xué)斗來掃殿宇，見而解之，備述其苦。眾掖之歸，病三月始瘥，而經(jīng)年嗽血，格格不休。

（儇薄子弟，好于暗中伺人褻事，安得遇二水諸人，一一懸之梁上，刺以梃哉！七如）

小蓮

滕縣之沙溝營李姓，有舊樓為狐所憑，人遂絕跡。樓上窗常自開合，往往見有老翁少婦依檻嬉眺。會當(dāng)夏月，老翁正立窗前，忽窗格為風(fēng)所刮，訇硼倒墜，老翁亦遂不見，至晚，聞哭聲自樓中出。

李姓有子名裕，新庠生，夜起見男女二三人哭而過，皆白衣衰絰，最后一女若回臉見生者。李視之，姣美無比，乃頻頻轉(zhuǎn)顧而去。李曰：“此樓上狐也，豈老昧死耶？曷往吊焉？”乃取楮錁一串，摘纓，著素衣至樓下，亞霎方相，長旛懸于門，吊客往來幾滿。有候門者拱李入，行奠禮，覺孝幃有揭覷之者。李偷看，則昨日之顧盼女郎也，不禁心旌搖曳。遂故為鞠躬，使帽落地上，匍匐以首前頂之，如犬套柳圈狀。但聞諸女眷哄笑不止。李乃徐徐戴帽而出，眾挽之坐。忽二三女郎與一小兒約八九歲，皆斬缞杖出，跽謝階前，見最后低首以目視李者，即女郎也。

無何設(shè)饌。李首屈，一人陪，詢之，其大婿也，頗通款洽，既而大婿入復(fù)出，曰：“李相公寵臨，真使泉下生輝。第窀穸在即，喪家男女皆幼稚無知，今欲借重衣冠，并一切指示成禮。不揣冒昧，托為轉(zhuǎn)達(dá)。”李以女故，正欲聯(lián)屬，遂滿應(yīng)之。

無何，一婢即來請李入廬，見孝男一人正嬉戲，孝女四人皆長跽，泣而謝。長女曰：“弟稚，不能當(dāng)大事，百凡倚托鴻才。”李曰：“通家之誼，當(dāng)效奔走。”睨視女郎，以袖掩口，正不辨其咷與笑也。李出，即為摒擋內(nèi)外事，漸漸入室取什物。初大女應(yīng)，漸至二女三女，李終不釋然，必至女郎亦親授受，而后已。

至暮，設(shè)榻東廂，被襥溫軟。人散后，內(nèi)只二三女郎。裕閉戶不能成寢，起步中庭。月將西走，四無人聲。入內(nèi)，門猶半掩。李踅而進(jìn)，視其靈幃，內(nèi)皆寂靜。旁有小屋，燈耀窗間，影閃爍，似婦人足，庋而動。疑之，就近諦視，則一少年與一婦人相狎，其聲情頗覺動人，伏息伺之。既而少年謂婦曰：“小四姨今年綽約較甚去年，其胸次膨鼓鼓，想春心正窣窣癢。今岳翁又死，嫁婿當(dāng)不知何日，真好難熬！”女嗤曰：“黃花女亦似汝猴急像耶？我今七未除，即被汝攔入勾當(dāng)。誰家郎如這好房事？”李乃知為大婿，遂推戶入。女驚起，絜裙頓逸，少年慚沮相對，不作一語。李曰：“夜未央，乃行露瀼瀼，而犯期功之喪！”少年謝過曰：“愿相公勿嘩，我將為覓一良姻以贖罪。”李問為誰，曰：“少姨也。”李恐其誑，矢之乃散。

次早，少年至，邀李起，碌碌喪務(wù)。又女郎捧櫝請李題主，捧櫝者，即夜來逸走女也，面輒紅。李笑應(yīng)之。至晚，少年謂李曰：“昨日之盟，荊婦已允。但須過百日，方可行。”李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疇昔之夜，君兩人所事何事，而乃律人明、自問疏耶？”少年又去。

李將寢，聞窗前竊語曰：“姊姊大不是，何陷人至此？”但見女郎啟管陡入，如后有人擁之者。女以扇障面，李急起抱持。女以扇指門，生闔戶，并坐床隅。視女渾身素白，燈光之下，愈增嫵艷。李乃極道垂青之意。女曰：“我固好覷人，未必于君獨(dú)厚。”李求歡，女曰：“堂殯未七，不敢遵命。”李強(qiáng)之，女不能支，遂合就焉。李問女名，曰：“小蓮，行四。”

比曉，聞幃中號哭聲甚厲，女驚聽之。忽窗外低喚曰：“四姑，大爺爺自山西來。”李問女為誰，女曰：“我伯父也，最兇悍者。吾兩人事恐中變，姑且去，俟有信息當(dāng)告汝。”遂去。

李起，則身臥樓下，一無所有。出亦不告人。家中疑其就館舍，兩日不歸。至晚，李又來，則屋舍如昨。方躑躅間，見小蓮倉皇至，謂李曰：“我伯父來，知大姊以我許汝，恚怒非類，今計欲害汝家，宜速歸，舉家避之，否將不利焉。”李不舍女，女泣曰：“我既以身許郎矣，當(dāng)謀珠還也。”李曰：“汝伯何太不情？將亦思所以制之。”女曰：“難！難！”李尚欲言，忽聞聲似驢鳴，奔飛而前。李出。

是日，李家火，撲滅，其內(nèi)室衣筮中又火。一日數(shù)次，所有衣服器皿蕩然灰燼，食物中雜以穢惡，擾亂不堪。自此家無寧貼，遂僦他居。李每懷念小蓮，魂夢皆杳。即時一至舊居，樓空人去，灑泣頻呼，亦無應(yīng)聲而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