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與戴東原論修志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與戴東原相遇於寧波道署,馮君弼方官寧紹臺兵備道也。戴君經術淹貫,名久著於公卿間,而不解史學;聞余言史事,輒盛氣凌之。見余《和州志例》,乃曰:“此於體例,則甚古雅,然修志不貴古雅。余撰《汾州》諸志,皆從世俗,絕不異人,亦無一定義例,惟所便爾。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於地理沿革,則志事已竟。侈言文獻,豈所謂急務哉?”余曰:“余於體例,求其是爾,非有心於求古雅也。然得其是者,未有不合於古雅者也。如云但須從俗,則世俗人皆可為之,又何須擇人而後與哉?方志如古國史,本非地理專門。如云但重沿革,而文獻非其所急,則但作沿革考一篇足矣,何為集眾啟館,斂費以數千金,卑辭厚幣,邀君遠赴,曠日持久,成書且累函哉?且古今沿革,非我臆測所能為也。考沿革者,取資載籍。載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雖我今日有失,後人猶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獻,及時不與搜羅,編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則他日將有放失難稽,湮沒無聞者矣。夫圖事之要,莫若取後人所不得而救正者,加之意也。然則如余所見,考古固宜詳慎;不得已而勢不兩全,無寧重文獻而輕沿革耳。”戴他顧而語人曰:“沿革茍誤,是通部之書皆誤矣。名為此府若州之志,實非此府若州也而可乎?”余曰:“所謂沿革誤,而通部之書皆誤者,亦止能誤入載籍可稽之古事爾。古事誤入,亦可憑古書而正之,事與沿革等耳。至若三數百年之內,遺文逸獻之散見旁出,與夫口耳流傳,未能必後人之不湮沒者。以及興舉利弊,切於一方之實用者,則皆實可稽,斷無誤於沿革之失考,而不切合於此府若州者也。”
馮君曰:“方志統合古今,乃為完書,豈僅為三數百年以內設邪?”余曰:“史部之書,詳近略遠,諸家類然,不獨在方志也。《太史公書》詳於漢制,其述虞、夏、商、周,顯與六藝背者,亦頗有之。然六藝具在,人可憑而正史遷之失,則遷書雖誤,猶無傷也。秦楚之際,下逮天漢,百馀年間,人將一惟遷書是憑;遷於此而不詳,後世何由考其事邪?且今之修方志者,必欲統合今古,蓋為前人之修是志,率多猥陋,無所取裁,不得已而發凡起例,如創造爾。如前志無憾,則但當續其所有,前志有闕,但當補其所無。夫方志之修,遠者不過百年,近者不過三數十年。今遠期於三數百年,以其事雖遞修,而義同創造,特寬為之計爾。若果前志可取,正不必盡方志而皆計及於三數百年也。夫修志者,非示觀美,將求其實用也。時殊勢異,舊志不能兼該,是以遠或百年,近或三數十年,須更修也。若云但考沿革,而他非所重,則沿革明顯,毋庸考訂之,州縣可無庸修志矣。”馮君恍悟曰:“然。”
戴拂衣徑去。明日示余《汾州府志》曰:“余於沿革之外,非無別裁卓見者也。舊志人物門類,乃首名僧,余欲刪之,而所載實事,卓卓如彼,又不可去。然僧豈可以為人?他志編次人物之中,無識甚矣。余思名僧必居古寺,古寺當歸古跡,故取名僧事實,歸之古跡,庸史不解此創例也。”余曰:“古跡非志所重,當附見於輿地之圖,不當自為專門,古跡而立專門,乃統志類纂名目,陋儒襲之,入於方志,非通裁也。如云僧不可以為人,則彼血肉之軀,非木非石,畢竟是何物邪?筆削之例至嚴,極於《春秋》。其所誅貶,極於亂臣賊子。亦止正其名而誅貶之,不聞不以為人,而書法異於圓首方足之倫也。且人物仿史例也,史於奸臣叛賊,猶與忠良并列於傳,不聞不以為人,而附於地理志也。削僧事而不載,不過俚儒之見耳。以古跡為名僧之留轍,而不以人物為名,則《會稽志》禹穴,而人物無禹;《偃師志》湯墓,而人物無湯;《曲阜志》孔林,而人物無孔子,彼名僧者,何幸而得與禹、湯、孔子同其尊歟?無其識而強作解事,固不如庸俗之猶免於怪妄也。”
報廣濟黃大尹論修志書
承示志稿,體裁簡貴,法律森嚴,而殷殷辱賜下詢,惟恐有辜盛意,則僅就鄙衷所見,約舉一二,以備采菲,然亦未必是也。蓋方志之弊久矣,流俗猥濫之書,固可不論;而雅意拂拭,取足成家,則往往有之。大抵有文人之書,學人之書,辭人之書,說家之書,史家之書;惟史家為得其正宗。而史家又有著作之史,與纂輯之史,途徑不一。著作之史,宋人以還,絕不多見。而纂輯之史,則以博雅為事,以一字必有按據為歸,錯綜排比,整煉而有剪裁,斯為美也。
今來稿大抵仿朱氏《舊聞》,所謂纂輯之善者也;而用之似不能畫一其體。前周書昌與李南澗合修《歷城縣志》,無一字不著來歷。其古書舊志有明文者,固注原書名目,即新收之事,無書可注,如取於案牘,則注某房案卷字樣;如取投送傳狀,則注家傳呈狀字樣;其有得於口述者,則注某人口述字樣;此明全書并無自己一語之徵,乃真仿《舊聞》而畫一矣。志中或注新增二字,或不加注,似非義例。
又世紀遺漏過多,於本地沿革之見於史志者,尚未采備,其馀亦似少頭緒;此門似尚未可用。至城市中之學校,錄及樂章及先賢先儒配位,此乃率土所同,頒於令典,本不須載;今載之,又不注出於《會典》,而注出於舊志,亦似失其本原。又詩文入志,本宜斟酌,鄙意故欲別為文徵。今仿《舊聞》之例,載於本門之下,則亦宜畫一其例。按《舊聞》無論詩文,概為低格分載。今但於山川門中,全篇錄詩,而諸門有應入傳志記敘之文,多刪節而不列正文,恐簡要雖得,而未能包舉也。
又表之為體,縱橫經緯,所以爽豁眉目,省約篇章,義至善也。今職官選舉,仍散著如花名簿,名雖為表,而實非表。戶籍之表善矣,然注圖甲姓氏可也;今有注人名者,不知所指何人,似宜核。
藝文之例,經史子集,無不當收。其著書之人,不盡出於文苑。今裁文苑之傳而入藝文,謂仿《書錄解題》。其實劉向《七略別錄》,未嘗不表其人,略同傳體。然班氏撰入《漢藝文志》,則各自為傳,而於《藝文》目下,但注有傳二字,乃為得體。今又不免反客而為主矣。
以上諸條,極知瞽蒙之見,無當采擇。且不自揣,而為出位之謀,是以瑣屑不敢瀆陳;然既承詢及,不敢不舉其大略也。
覆崔荊州書
前月過從,正在公事旁午之際,荷蒙賜贐贈舟,深切不安。措大眼孔,不達官場緩急情事,屢書冒瀆,抱慚無地!冬寒,敬想尊候近佳。所付志稿,解纜匆忙,未及開視,曾拜書,俟旋省申覆;舟中無事,亦粗一過目,則嘆執事明鑒,非他人可及。前在省相見,送志稿時,執事留日無多,即云:“志頗精當;內有訛錯,亦易改正。”數語即為定評。
今諸縉紳,磨勘月馀,簽摘如麻,甚至屢加詆詰嘲笑,全失雅道,乃使鄙人抱慚無地!然究竟推敲,不過職官、科目二表,人名有顛倒錯落;文徵碑記一卷,時代不按先後,誠然牾。然校書如仇,議禮成訟,辦書之有簽商往復,亦事理之常。否則古人不必立校讎之學;今人修書,亦不必列校訂參閱之銜名矣。況職官、科目二表,實有辦理錯誤之處;亦有開送冊籍,本不完全之處。文徵則因先已成卷,後有續收,以致時代有差。雖曰舛誤,亦不盡無因也。而諸紳指摘之外,嚴加詆訶,如塾師之於孺子,官長之於胥吏,則亦過矣。況文理果系明通,指摘果無差失,鄙人何難以嚴師奉之。今開卷第一條,則凡例原文云“方志為國史要刪”,語本明白。要刪,猶云刪要以備用爾。語出《史記》,初非深僻。而簽改為要典,則是國史反藉方志為重,事理失實,而語亦費解矣。文徵《二圣祠記》,上云“立化像前”,下云“食頃復活”。化即死也,故字書死字從化字之半。其文亦自明白。今簽立化句云“有誤,否則下文復活無根。”由此觀之,其人文理本未明通,宜其任意訶叱,不知斯文有面目也。至職官、科目之表,舛誤自應改正。然職官有文武正佐,科目亦有文武甲乙,既以所屬七縣畫分七格,再取每屬之職官科目,逐一分格,則尺幅所不能容;是以止分七格,而以各款名目,注於人名之下。此法本於《漢書百官表》,以三十四官,并列一十四格,而仍於表內各注名目,最為執簡馭繁之良法。今簽指云:“混合一表,眉目不清。”又文徵以各體文字分編,通部一例,偶因碑記編次舛誤,自應簽駁改正可也。今簽忽云:“學校之記當前,署廨列後,寺觀再次於後。”則一體之中,又須分類;分類未為不可,然表奏、序論、詩賦諸體,又不分類,亦不簽改,則一書之例,自相矛盾。由此觀之,其人於書之體例,原不諳,但知信口詈罵,不知交際有禮義也。其馀摘所非摘、駁所非駁之處甚多,姑舉一二以概其馀。則諸紳見教之簽,容有不可盡信者矣。
《荊志》風俗,襲用舊文,以謂士敦廉讓。今觀此書簽議,出於諸紳,則於文理既不知字句反正虛實,而於體例又不知款目前後編次,一味橫肆斥罵,殆於庸妄之尤,難以語文風士習矣。因思執事數日之間,評定志稿得失,較諸紳匯集多日,紛指如麻,為遠勝之,無任欽佩之至。但此時執事無暇及此,而鄙人又逼歸期,俟明歲如簽聲覆,以聽進止可耳。
為張吉甫司馬撰大名縣志序
乾隆四十六年冬,余自肥鄉知縣移劇大名。大名自并魏移治府城,號稱畿南沖要;而縣志尚未裒合成書,文獻之徵,闕焉未備。余有志羅,下車之始,姑未遑暇。至四十九年,乃與鄉縉紳討論商榷,采取兩縣舊志,參互考訂,益以後所見聞,匯輯為編;得圖說二篇,表二篇,志七篇,傳五篇,凡一十六篇,而敘例目錄之列於卷首,雜采綴記之附於卷末者,不與焉。五十年春正月,書成。會余遷河間府同知,尋以誤免官,羈跡舊治。而繼為政者,休寧吳君,自隆平移治茲縣。吳君故嘗以循良名聲三輔,而大雅擅文,所學具有原本。及余相得,莫逆於心。因以志稿屬君訂定,而付之梓人。爰述所以為志之由,而質之吳君。
曰:往在肥鄉官舍,同年友會稽章君學誠,與余論修志事。章君所言,與今之修志者異。余徵其說,章君曰:“郡縣志乘,即封建時列國史官之遺;而近代修志諸家,誤仿唐宋州郡圖經而失之者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謂若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是一國之史,無所不載,乃可為一朝之史之所取裁。夫子作《春秋》,而必徵百國寶書,是其義矣。若夫圖經之用,乃是地理專門。按天官司會所掌書契版圖,注:版謂戶籍,圖謂土地形象,田地廣狹,即後世圖經所由仿也。是方志之與圖經,其體截然不同;而後人不辨其類,蓋已久矣。”余曰:“圖經於今,猶可考乎?”章君曰:“古之圖經,今不可見。間有經存圖亡,如《吳郡圖經》《高麗圖經》之類;又約略見於群書之所稱引,如水經地志之類,不能得其全也。今之圖經,則州縣輿圖,與六條憲綱之冊,其散著也。若元明之《一統志》書,其總匯也。散著之篇,存於官府文書,本無文理,學者所不屑道。統匯之書,則固地理專門,而人物流寓,形勝土產,古跡祠廟諸名目,則因地理而類撮之,取供文學詞章之所采用,而非所以為書之本意也。故形勝必用駢儷,人物節取要略,古跡流連景物,祠廟亦載游觀,此則地理中之類纂,而不為一方文獻之徵,甚皎然也。”
余曰:“然則統志之例,非與?閻氏若璩以謂統志之書,不當載人物者,其言洵足法與?”章君曰:“統志創於元明,其體本於唐宋,質文損益,具有所受,不可以為非也。《元和郡縣》之志,篇首各冠以圖,圖後系以四至八到,山川經緯之外,無旁綴焉;此圖經之本質也。《太平寰宇》之記,則入人物藝文,所謂踵事而增華也。《嘉熙方輿勝覽》,侈陳名勝古跡,游覽辭賦,則逐流而靡矣。《統志》之例,補《寰宇》之剩義,刪名勝之支辭,折衷前人,有所依據,閻氏從而議之過矣。然而其體自有輕重,不可守其類纂名目,以備一方文獻之全,甚曉然也。”余曰:“古之方志,義例何如?”章君曰:“三代封建,與後代割據之雄,大抵國自為制,其體固不侔矣。郡縣之世,則漢人所為《汝南先賢》、《襄陽耆舊》、《關東風俗》諸傳說,固已偏而不備,且流傳亦非其本書矣。今可見者,宋志十有馀家,雖不能無得失,而當時圖經纂類名目未盛,則史氏家法猶存。未若今之直以纂類子目,取為全志,儼如天經地義之不可易也。”余曰:“宋志十有馀家,得失安在?”章君曰:“范氏之《吳郡志》,羅氏之《新安志》,其尤善也。《羅志》蕪而不精,《范志》短而不詳,其所蔽也。《羅志》意存著述,《范志》筆具翦裁,其所長也。後人得著述之意者鮮矣。知翦裁者,其文削而不腴,其事郁而不暢,其所識解,不出文人習氣,而不可通於史氏宏裁;若康氏《武功》之志,韓氏《朝邑》之志,其顯者也。何為文人習氣?蓋仿韓退之《畫記》而敘山川物產,不知八書十志之體,不可廢也。仿柳子厚《先友記》而志人物,不知七十列傳之例,不可忘也。然此猶文人徇名之弊也。等而下者,更無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