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此妙法,如優曇缽華時一見耳,三乘圣人猶不可以遽語,而況于增上慢之人哉!舍利弗雖曰聲聞之選,然植根深矣,沐浴膏澤也久矣。其為慶快,當有不言而喻者,惜乎不一記述當時所以深信之妙法也!所有記者,安知卓吾子讀之不望涯而亦返乎?然茍有妙法可記,卓吾老子雖欲不返,亦不可得也。
是經二十八品,品品皆說妙法蓮華,至求其所謂妙法蓮華者竟不可得。嗚呼!此所以為妙法蓮華也歟!
金剛經說
《金剛經》者,《大般若經》之一也。吾聞經云:“金最剛,能催伏魔軍,普濟群品,故謂之金剛云。”人性堅利,物不能壞,亦復如是。故忍和尚為能大師說此經典,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豁然大悟,便爾見性成佛,一何偉也!
說者謂朱夫子曾辟此語,以為得罪于吾圣門。不知朱子蓋有為也,蓋見世人執相求佛,不知即心是佛,卒以毀形易服,遺棄君親之恩而自畔于教,故發此語,初非為全忠與孝,能盡道于君臣父子之間者設也。使其人意誠心正而倫物無虧,則雖日誦《金剛》,亦何得罪之有?今觀朱夫子平生博極群書,雖百家九流靡不淹貫,觀其注《參同契》可見矣。然則學者但患不能正心耳。
夫誠意之實,在毋自欺;心之不正,始于有所。有所則有住,有住則不得其正,而心始不得自在矣。故曰:“心不在焉,視不見,而聽不聞。”而生意滅矣。惟無所住則虛,虛則廓然大公,是無物也。既無物,何壞之有?惟無所住則靈,靈則物來順應,是無息也。既無息,何滅之有?此至誠無息之理,金剛不壞之性,各在當人之身者如此。而愚者不信,智者穿鑿,宋人揠苗,告子助長,無住真心,妄立能所,生生之妙幾無息滅,是自欺也。故經中復致意云:“應生無所住心。”是心也,而可與不忠不孝削發異服者商量面目哉!
五宗說
青原有曹洞、云門、法眼三宗,南岳有溈仰、臨濟二宗,所謂五家宗派是也。
是五宗也,始于六祖而盛于馬祖,蓋自馬祖極盛,而分派始益遠耳。故江西馬大師亦以祖稱,以其為五家之宗祖也。雖藥山諸圣咸嗣石頭之胄,而機緣契悟,實馬大師發之,馬祖之教不亦弘歟!唯其有五宗,是以其傳有五燈。因其支分派別,源流不絕,則名之曰宗;因其重明繼焰,明明無盡,則稱之曰燈。其實一也。此五宗之所由以大,而五燈之所由以傳以續也。在我后人,寧可不知其所自耶!
若永嘉真覺大師與南陽忠國師,雖未暇敘其后嗣,然其見諦穩實,不謬為六祖之宗明甚。乃《傳燈》者即以己意抑而載之旁門,何其謬之甚歟!余故首列而并出之。
隱者說
時隱者,時當隱而隱,所謂邦無道則隱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然而稍有志者亦能之,未足為難也。
若夫身隱者,以隱為事,不論時世是也。此其人蓋若有數等焉:有志在長林豐草,惡囂寂而隱者;有懶散不耐煩,不能事生產作業,而其勢不得不隱者。以此而隱,又何取于隱也?等而上之,不有志在神仙,愿棄人世如陶弘景輩者乎?身游物外,心切救民如魯連子者乎?志趣超絕,不屈一人之下,如莊周、嚴光、陶潛、邵雍、陳摶數公者乎?蓋身雖隱而心實未嘗隱也。此其隱蓋高矣,然猶未大也,必如阮嗣宗等始為身心俱隱,無得而稱焉。
嗟夫!大隱居朝市,東方生其人也。彼阮公雖大,猶有逃名之累,尚未離乎隱之跡也。吾謂阮公雖欲為東方、馮道之事而不能,若馮公則真無所不可者矣。
三教歸儒說
儒、道、釋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于聞道也。必聞道然后可以死,故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非聞道則未可以死,故又曰:“吾以女為死矣。”唯志在聞道,故其視富貴若浮云,棄天下如敝屣然也。然曰浮云,直輕之耳;曰敝屣,直賤之耳:未以為害也。若夫道人則視富貴如糞穢,視有天下若枷鎖,唯恐其去之不速矣。然糞穢臭也,枷鎖累也,猶未甚害也。乃釋子則又甚矣:彼其視富貴若虎豹之在陷阱,魚鳥之入網羅,活人之赴湯火然,求死不得,求生不得,一如是甚也。此儒、道、釋之所以異也,然其期于聞道以出世一也。蓋必出世,然后可以免富貴之苦也。
堯之讓舜也,唯恐舜之復洗耳也,茍得攝位,即為幸事,蓋推而遠之,唯恐其不可得也,非以舜之治天下有過于堯,而故讓之位以為生民計也。此其至著者也。孔之疏食,顏之陋巷,非堯心歟!自顏氏沒,微言絕,圣學亡,則儒不傳矣。故曰:“天喪予。”何也?以諸子雖學,夫嘗以聞道為心也。則亦不免仕大夫之家為富貴所移爾矣,況繼此而為漢儒之附會,宋儒之穿鑿乎?又況繼此而以宋儒為標的,穿鑿為指歸乎?人益鄙而風益下矣!無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
夫世之不講道學而致榮華富貴者不少也,何必講道學而后為富貴之資也?此無他,不待講道學而自富貴者,其人蓋有學有才,有為有守,雖欲不與之富貴,不可得也。夫唯無才無學,若不以講圣人道學之名要之,則終身貧且賤焉,恥矣,此所以必講道學以為取富貴之資也。然則今之無才無學,無為無識,而欲致大富貴者,斷斷乎不可以不講道學矣。今之欲真實講道學以求儒、道、釋出世之旨,免富貴之苦者,斷斷乎不可以不剃頭做和尚矣。
論匯
論交難
以上皆易離之交,蓋交難則離亦難,交易則離亦易。何也?以天下盡市道之交也。夫既為市矣,而曷可以交目之,曷可以易離病之,則其交也不過交易之交耳,交通之交耳。是故以利交易者,利盡則疏;以勢交通者,勢去則反。朝摩肩而暮掉臂,固矣。
夫唯君子超然勢利之外,以求同志之勸,而后交始難耳。況學圣人之學而深樂夫得朋之益者,則其可交必如孔子而后可使七十子之服從也。何也?七十子所欲之物,唯孔子有之,他人無有也;孔子所可欲之物,唯七十子欲之,他人不欲也。如此乎其欲之難也,是以終七十子之身不知所掉臂也。故吾謂孔子固難遇,而七十子尤難遘也。
吾又以是觀之,以身為市者,自當有為市之貨,固不得以圣人而為市井病;身為圣人者,自當有圣人之貨,亦不得以圣人而兼市井。吾獨怪夫今之學者以圣人而居市井之貨也!陽為圣人,則炎漢宗室既以為篡位而誅之;陰為市井,則屠狗少年又以為穿窬而執之。非但滅族于圣門,又且囚首于井里,比之市交者又萬萬不能及矣。吾不知其于世當名何等也!
強臣論
臣之強,強于主之庸耳,茍不強,則不免為舐痔之臣所讒,而為弱人所食啖矣。死即死而啖即啖可也,目又安得瞑也,是以得已于強也。顏魯公唯弗強也,卒以八十之年使死于讒;李懷光唯不得已于強也,卒以入赴王室之難而遂反于讒。皆千載令人痛恨者。甚矣,主之庸可畏也!然則所謂強臣者,正英主之所謂能臣,唯恐其禮待之不優者也。
喬玄之言曰:“君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賊。”吾以是觀之,使老瞞不遭漢獻,豈少一匡之勛歟?設遇龍顏,則三杰矣。奈之何舐痔固寵者專用一切附己之人,日事讒毀,驅天下之能臣而盡入于奸賊也!敦之咎王導曰:“不聽吾言,幾致滅族!”夫晉元帝其初蓋奴虜不盡之瑯邪耳,非王導無以有江左,至明也。一有江左,即以刁協為腹心,而欲滅王氏何耶?晉孝武亦幼沖之主也,非謝安出東山,則桓溫之逆謀其遂必矣,后乃代溫位而居其任,故能卻百萬之師,殺苻融而降苻朗也。既幸無事,而道子之讒遂行,又何耶?安唯恐不免于讒賊之口也,盡室以行,步丘是避,造海之裝于廣陵之下,欲由此還東矣,乃未就而疾作,傷哉!于是桓玄篡位,劉裕代晉,強者終能自強,而不敢強者終岌岌以死也。
夫天下強國之臣,能強人之國而終身不謀自強,而甘岌岌以死者,固少也。是以英君多能臣而庸君多強臣也,故言強臣而必先之以庸君也。
譎奸論
譎莫譎于魏武,奸莫奸于司馬宣王。自今觀之,魏武狡詐百出,雖其所心腹之人不吝假睡以要除之;而司馬宣王竟奪其頷下之珠,不必遭其睡也。故曹公之好殺也已極,而魏之子孫即反噬于司馬。司馬之嚙曹也亦可謂無遺留矣,而司馬氏之子孫又即啖食于犬羊之群。青衣行酒,徒跣執蓋,身為天子,反奴虜于鮮卑,戮辱于厥廷之下也。一何慘毒酷烈,令人反袂掩面,含羞而不忍見之歟!然則天之報施善人竟何如哉?吾是以知天之報施果不爽也,吾又以知譎之無益、奸之受禍也。故作《譎奸論》以垂鑒焉。